論圣?？诵跖謇锏目臻g敘事藝術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王牧

一、引言

法國作家安東尼·德·圣?？诵跖謇?Antoine de Saint-Exupéry,1900—1944)擅長在其作品中構建多層次、多意義的空間,并通過這種創造來表達他獨特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圣?？诵跖謇镌谛≌f創作中構建空間的原則是頗具前瞻性的。在他看來,空間并不是靜止的容器或平臺,而是一個動態的實踐過程。他在作品中對空間形式的創造恰如其分地闡釋了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所揭示的空間構建理論,即:實踐、構想和感知。而列斐伏爾一直到1974年在《空間的生產》(La Production de l'espace)中才系統地闡明了上述觀點。追溯空間形式理論的發展,1945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約塞夫·弗蘭克(Joseph Frank 1918—2013)發表了《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Spat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提出打破時間和因果,把空間作為敘述結構的一種模式。具體來說就是通過文本的并置、片段、蒙太奇或多重情節來模糊時間因素,舍棄傳統的線性順序,采用共時性的空間敘述方式。同時,小說的“空間”不僅指有形的地理景觀空間,也包括無形的個體心理空間和情感空間等等。(約瑟夫·弗蘭克,1991:2-15)而1944年就英年早逝的圣?？诵跖謇镌缭诙嗖孔髌分型ㄟ^具體的文本詮釋了弗蘭克關于空間形式的相關理論和技巧。

二、空間轉換與情節發展

“圣?？诵跖謇锏墓适乱彩俏覀冎車目臻g改變的路線,是文本在想象的大樹上萌芽或產生的形象,而他的故事從來不是靜止和既定的。”(Sully Bernadie,1971:11)

圣埃克絮佩里作品中的空間首先可大致分為:“開放的空間”、“封閉的空間”和“過渡的空間”。他講述的故事所依托的背景在天空、高山、大海、沙漠和地面、家、飛行員宿舍之間轉換。前者象征“開放的空間”,后者屬于“封閉的空間”。同時,飛機、火車和開往機場的老式班車代表的 “過渡空間”使距離遙遠的地理景觀互相聯系,共同構成了作品的文學空間。通過對共時性的多重空間的并置和轉換,文本空間參與到了情節的創造當中。并且,隨著情節發展的節奏變化,空間切換的速度也隨之改變,充分體現了列斐伏爾所描述的有關“物質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合而為一的空間三一辯證法”(張海榕,1912:129)。

以《夜航》為例,這是一本有關“黑夜”的書,這里的 “黑夜”既是時間也是空間。一夜之間,飛行員的命運發生了改變;飛行員在黑夜中為完成使命而進行的戰斗體現了人與大自然的對抗,構成了作品的情節主體。故事中的地理空間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空間是三條航線,主要由平原、大海、夜空等自然元素構成;第二類空間是李維埃的辦公室,這里也是夜航的控制中心;第三類空間是飛行員的家。整個“夜航”的故事就是講述這三類空間里的人物命運。作者通過空間的跳躍和并置控制著敘事的節奏:一開始,法比安在平原上空飛行,他感到疲勞,渴望地面上普通人的生活,從高空俯瞰平原的景觀配合情節營造出平靜而輕松的氣氛;接下來,危險不知不覺地臨近,暴風雨即將開始,空間迅速切換到了李維埃的辦公室,同時又穿插著另一個空間——飛行員的家,在那里,妻子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丈夫的歸來;隨后,故事發展到了高潮,飛行員在夜空中正面迎戰暴風雨,他駕駛著飛機穿過閃電雷鳴的夜空,地面上,李維埃和全體機組成員想盡一切辦法和飛行員聯系,李維埃甚至遭到飛行員妻子的質問,在這個部分,三類空間隨著情節的愈演愈烈快速變換,造成了扣人心弦的效果;最后,夜空中奮戰的飛行員穿過云層試圖尋找光明的出口,卻被雷電擊中,這時的氣氛反而變得平靜,人物的內心甚至感受到了和平和安詳,激戰之后的飛行員在云層之上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飛行員的命運,隨后,新的夜航即將開始。故事在三類空間之外的空白處結束,預示著下一班夜航飛行員未知的前途和新的希望。

另外,空間變換的既定路線也是小說情節的另一種敘述形式。作為一名早期的郵政飛行員,圣埃克絮佩里作品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有著和他本人相同的生活軌跡:像游牧者一樣往來于天空和地面;故事的結尾往往是飛行員犧牲了,但是任務完成了。圣?？诵跖謇锏囊簧洑v無數次危險,正如他在書中講述的故事,每一次歷險都有可能犧牲。其實,他早已知曉自己既定的命運,但仍然堅持著飛行事業,直到1944年7月,在最后一次執行任務的途中,圣?？诵跖謇锏娘w機和地面永遠失去了聯系。他的一生恰恰證明了飛行員既定的生活軌跡——永遠地徘徊在地面與天空之間,直到最后“躺在自己耕耘的土地上”(劉君強,2005:192),這也是作家文學創作的基本情節模式。因此,圣?？诵跖謇镒髌分械摹翱臻g”并不僅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它和人物一樣是文本的重要構成部分,是情節的外在表征,對其多維度的觀照也是理解作者構思的重要手段。

三、空間對立與心理矛盾

“我不能不把這兩個宇宙對立起來:飛機的宇宙和地面的宇宙?！?劉華,2005:399)

對圣埃克絮佩里而言,飛行是人生無可爭議的主題,這是他找到生命意義的方式;但是他們也像普通人一樣向往家庭,這是人的基本需求。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在他的作品中體現為兩種空間的對立:開放的空間意味著職業和冒險;封閉的空間象征著家庭和愛情。飛行員們的生活就是游離于這兩種空間,充滿著矛盾。飛行員們有時候也會對地面上的生活充滿向往,甚至會試圖逃離危險的職業環境,但是最終,他們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崗位?！斑@種生活軌跡的變化,既是對地理空間的臨摹與再現,也是對小說人物心理變化過程的表述與象征?！?張海榕,2012:131)

以《南方郵件》為例,作家講述了發生在屬于兩個不同空間的人物——貝尼斯和熱娜芙之間的愛情故事。作為郵政飛行員,貝尼斯不得不受限于飛機的起飛和降落,遠離了塵世的愛情和家庭。一方面,飛行讓他實現了一個男人尋找廣闊空間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和地面上簡陋的宿舍之間也建立了一種臨時的關系,只不過這種關系一直都處于動蕩和變化之中。所以相對來說,地面的空間對他而言反而顯得陌生,倒是幾千米的高空使他覺得熟悉和自在。而熱娜芙則正好相反,她了解并已經習慣地面上的各種享受,漸漸地依賴上了奢侈、舒適、講究的生活環境。她習慣不了飛行員簡樸的生活,在心理上和情感上都對貝尼斯所屬的空間表現出漠然。出于對溫暖家庭的需要,貝尼斯試圖回到地面,回到城市,找回代表著往昔生活的熱娜芙;而被自己早已熟悉的生活所桎梏的熱娜芙因為突然遭受的打擊也想嘗試一種新的生活,尋找一個新的空間。他們都想擺脫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不滿足、熟悉的空缺、熟悉的痛苦,但是最后他們都選擇放棄“逃離之旅”,因為他們都意識到在飛行員的生活中職業和家庭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對于兩個人來說,這次旅行都是“逃離”各自生活空間的一次嘗試,但是,貝尼斯最終回到了屬于他的“天空”,熱娜芙回到了自己的“家”。故事開始于沙漠中群星閃爍的天空;中間的旅行經過一系列相對封閉狹小的空間,例如:家、飛行員的房間、旅館;最后,故事結束于貝尼斯執行任務的途中,仍然是一片開闊的沙漠。這種空間的前后對應,也許是現實,但更可能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故事的背景又回到了開始,但是主人公的命運卻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貝尼斯繼續尋找生命的意義,最后犧牲在執行任務的途中;熱娜芙卻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生活,直至絕望。文本中的“家”、“房間”、“天空”等多組空間在作者跳躍的記憶中通過并置和重組,構成了一個想象和現實交織的世界,同時也是充滿矛盾和各種欲望的心理和情感空間。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一種社會產物”(Henri Lefebvre,1992:26),空間可以產生社會,也可以反應一定社會的價值觀。圣埃克絮佩里構建的對立的空間代表著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甚至是不同的文明。在奔向廣闊的宇宙空間的同時,飛行員擺脫了地面上一切世俗的羈絆,不管是地面上人們追逐名利的人生觀,物質世界里金錢決定一切的價值觀,還是平凡生活中的常規慣例,地面上的一切都被主動或是被動地放棄了。飛行員駕駛著飛機越過高山大海,穿過沙漠沼澤,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通過與惡劣天氣的搏斗展現了人類的勇氣和力量。雖然飛行中途偶爾的停留讓他們回想起地面生活的種種美好細節,但是這遠不能與向大自然挑戰所產生的作為人的驕傲相比。因此,圣?？诵跖謇锸降娜松^和價值觀是超越物質利益的追求,是犧牲自我、服務他人的精神,是真正的人類文明的核心。而作為對立面,封閉的空間產生了一種相對閉塞的文明,“在這種文明里,走路有走路的講究,事物有事物的意義,這種講究和意義在其他任何文明里都是不存在的?！?劉君強,2005:245)這種文明以個人利益為中心,由各種成規陋習來定義,在其中生活的人營營役役如同白蟻。這種封閉的文明是對真正的人類文明的煞費苦心的遺忘,是對危險的不自知,是對責任的回避,和對生存的怯弱。因此,為了尋求另一種生存方式,人們才會去探尋新的空間。在米塞爾·艾利阿德(Mircéa Eliade)看來,開放的空間是職業的空間,即神圣的空間,因為“這種神圣空間的經驗讓世界的建立成為可能”(Mircéa Eliade,1965:60),從這一點來說,他與圣?？诵跖謇锸遣恢\而合的,米塞爾要建立的“世界”就是圣?？诵跖謇锼非蟮摹叭祟惖蹏?。

四、空間寓意與哲學思辨

“一只灰色的蝶蛹,蝶將從這里脫蛹而出?！?劉君強,2005:180)

空間在圣?？诵跖謇锏淖髌分胁粌H有多重的維度,還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在 《人類大地》中,作者提到了開往機場的老式班車,它不僅僅是一種交通工具,更是讓飛行員脫胎換骨的一個過渡性空間。飛行員乘著這種破舊的班車去機場,也是對即將到來的危險和挑戰的一種準備。飛行員從此離開家庭,開始了職業的歷練。幾個小時之后,這些平凡的人將在天空中面對風雨雷電,俯瞰高山大海,他們會成為與大自然搏斗的英雄。通過老式班車,飛行員實現了空間的轉換,他們離開了地面,也掙脫了日常生活的束縛,投身到了職業的廣闊空間中,因此,班車連接了人與天空、大地和宇宙、平庸與超越、現實與理想,被作者比喻為“蝶蛹”。

從《人類大地》開始,圣?？诵跖謇镌趧撟魃线M行了從形式到內容的創新,體現了他超越時空的創作觀:線性的敘事幾乎消失,時間的跳脫更加恣意,空間進一步擴展。在幾千米的高空,飛行員超越了現實的邊界,進入了一個無限的、神秘的、讓人浮想聯翩的空間。平原上的巖石層會讓飛行員一下子回想起遠古時代,隕石的痕跡也讓他思緒飄渺,好像參與了這個星球的偉大創造。在這部作品中,自然景觀空間不再是單純的現實空間,它被賦予了作者的復雜的情感內涵。書的大部分背景是沙漠,對于沙漠,作者始終懷有一種復雜的情愫。一方面,極端的自然條件加劇了人與自然的對抗;另一方面,人與自然從身體和精神上都無限靠近。在書中,圣?？诵跖謇锉苊饬诉^多視覺上的描寫,他筆下的沙漠也因此表現出某種超然物外的特點。在這里,時間是停滯的,“人可以抓起一把干凈的沙粒,讓它們在手指間流動,由此感到一種單純得近乎幼稚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卻比你第一次看到沙漠時的感覺要復雜得多”。(Micheline Tison-Braun,1980:147)

在圣?？诵跖謇飫撟鞯暮笃?想象力成了空間構建的原動力。他通過創造一系列虛擬的空間和其中充滿象征意味的形象,生動地闡明了自己的哲學思想。在《小王子》中,空間的轉換軌跡就是小王子旅行的路線:小王子從居住的B612星球開始,經過宇宙中的六個行星,來到地球,最后又回到自己的星球。所有的空間中只有地球是真實的存在,其他都是作者通過想象構建的虛擬空間,但是它們都充滿了寓意。即使是在地球,作者也將故事的背景安排在了沙漠。這些獨具匠心的設計與圣?？诵跖謇锼磉_的思想是相輔相成的。首先,小王子離開家表達了他渴望改變生活的愿望;隨后,旅途中的六個行星上的居民影射了現代文明背景下的人類;接下來,故事的空間停留在了地球上的一片沙漠,貧瘠荒涼的沙漠在作者的心中是遠離現代文明喧囂的一片凈土,飛行員,狐貍等重要角色相繼在這里出現,小王子和飛行員一起尋找“井”的經歷,象征著人類追求生命意義的過程;最后,小王子選擇通過死亡回到自己的星球,這是“責任感”驅使的回歸,是“愛”的回歸,更是人性升華后的回歸,雖然空間又回到了原點,但是空間轉換深化了“回歸”的含義。

在地理空間改變的同時,人物的心理空間也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形成了“外在空間”和“內心空間”之間的互動聯系。正如作者所說:“心靈沒有空間的人是很容易填滿的?！?鄒琰、馬利紅,2008:179)肉眼看到的空間是表面的,看似真實卻又沒有意義;內心感受到的空間,眼睛看不見,用心才能感受得到,卻充滿了一切對人的生存有價值的東西。這兩類空間并沒有看得見的界限,但又從本質上相對立。小王子最終回到自己的星球也是因為他發現人所生存的空間并不僅僅具有地理上的含義,不同空間的本質取決于人內心對生命的認識。圣埃克絮佩里的思想事實上一直都是一種超越性的哲學,超越表面,超越物質,直指人的內心,觸及人生存的本真,是從外在空間到內在空間轉換的文學再現。

圣埃克絮佩里對于時間的淡化和對空間的虛擬化在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城堡》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死后出版的《城堡》是一部對其哲學思想進行總結的著作。各種現實或虛擬的空間在書中重重疊疊,表現了作者的精神世界。書中的沙漠客觀上是真實的,在一個個故事中,出現了鹽場、荊棘、狂風、砂礫這一切符合沙漠環境的景觀;但是書中還有繁華的城市、綠洲、樹、高山、泉水這些似乎不屬于沙漠的元素;更重要的是在這片土地上出現的各種人物:士兵、囚徒、女人、老人、孩子、水手,甚至是強盜,他們和這個黃沙漫漫的世界融合在一起,讓沙漠一貫荒涼貧瘠的面貌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書中的沙漠、城堡和綠洲與其說是實景,不如說是作者精神理念的一種外化。每一個空間在這里都是有寓意的。諸多的元素匯合在一起所構建的這個空間早已經超出了物質層面的現實,它是作者內心的寫照,是人類從哲學的角度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書的名字“城堡”同樣是現實和想象相糅合的形象,一方面,人類有責任保護物質意義上的家園,因此在它的周圍筑起城墻;另一方面,人類同樣有責任來保護自己的精神家園,所以要“在人的內心建立起城堡”(鄒琰、馬利紅,2008:114)。“城堡”因為有人居住而充滿了生機,否則也只能是星光下散亂堆砌的殘垣斷壁。就像作者所說:“我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即人定居下來,事物的意義對他們而言就隨之變化?！?鄒琰、馬利紅,2008:115)因此,空間因為人而改變了意義。

五、結語

圣?？诵跖謇镆杂H身經歷為基礎,在作品中構建了一個多重空間疊加的世界。作為一個飛行員,他的視野從地面擴展到宇宙,使他能夠更加全面地來觀察人類生存的空間;同時作為一名作家,他豐富的想象力和敏銳的內心使他超越了客觀現實和各種空間的表象。圣?？诵跖謇镌谧髌分袠嫿臻g的目的不僅僅是再現現實或理想中的世界,更是在思辨中探尋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在他看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精神卻是永恒的;人的生存環境是局限于地面的,但是人類可以突破這種局限在更廣闊的空間中追尋理想;人生活在以金錢為量度的物質社會中,但是人可以通過行動來超越世俗的約束,重新定義生命的意義。這種有限與無限相融合的思想,正是他在作品中構建空間的理論基礎,而他的作品也從文本形式和創作技巧的層面,詮釋了他的哲學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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