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凌晨三點半即翻身而起的人
也不管北京深秋的寒氣
這個五點半即打車奔赴機場的人
也不管路途陡峭,白露含霜
她在空中打盹,睡夢中被故鄉的山河撞醒
滿眼青翠的綠
樹在南方不知道秋之已至
不知道秋之含意
這個在南方不知道愛鄉愛人的人
此刻回程接受詩之訓誡
滿城短袖的男男女女
兀自呼嘯的大小摩托
這個在北方的曠闊中迷失方向的人
此刻貪婪吞食著狹窄街道熙攘的氣浪與凹凸口音
再一次
她迷失在故鄉拆了又建的樓層間恍然已成故鄉的
陌生人!
她呆若木雞
她不知所措
事實上她已是故鄉和異鄉的棄兒
這是宿命,必然的
如果你也曾拋棄故鄉
她就是你!
劉波點評:異鄉人的鄉愁,已成為我們當下詩歌書寫中非常普遍的主題,因為很多人都正在經歷這樣的精神遷移——離開了故鄉,成了沒有故鄉的人,而在異鄉,卻又不被真正的接納;或者因自身的原因,在精神上無法完全融入自己所身處的這座“陌生之城”。這就是我們所遭遇的悖論,在故鄉與異鄉之間,無從抵達。
安琪在這首回鄉之詩中,對比了南北方季節的變化,也以不少的篇幅書寫了回鄉的心境、故鄉的變遷,但最終她還是回到了對自我的反思與訓誡:雖然回到了故鄉,可鄉愁之痛并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深切。“再一次/她迷失在故鄉拆了又建的樓層間恍然已成故鄉的/陌生人!/她呆若木雞/她不知所措/事實上她已是故鄉和異鄉的棄兒/這是宿命,必然的”,回不去的故鄉,融不進的異鄉,這又是多少漂泊在外的游子們的真實處境。在社會轉型的大環境中,這是一些人必然的命運,他們也在思索,也在抗爭,但無濟于事。敏感的詩人將這樣的感受寫下來,也可能只是一種記錄,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這種內心懸置的處境,但她畢竟是完成了一次見證,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遠去和另一個時代的到來,我們都是時代變遷的參與者和同謀。
作者創作談:《秋天回鄉》是2002年10月我回鄉的一次真實感受,單純從詩句本身來看,并無什么閱讀難度,但它包含了我與故鄉之間恩怨交集的關系。
說起來我并不是有濃厚故鄉情結的人,我從小就想離開家鄉,我曾寫過“一個沒有離開家鄉的人你能說他/她有故鄉嗎?我以為沒有。”在長詩《失語》中,我自我鼓勁般地說道“漳州,漳州,我很可能就要背井離鄉”,時在1999年,距離真正背井離鄉還有4年。建制于唐垂拱二年(686年)的漳州文明開發時間委實較晚,沒法像中原、西北那樣滿目皆是古典書中走下的地名。時至今日,我依然為我出生在漳州這個文化底蘊稍遜的南方小城而遺憾,倘若有來生,我不會希望再落到漳州這片土地上。但今生,我唯一擁有并只能擁有的故鄉是漳州。
之于故鄉,我不是一個忠誠的孩子,我時時想著并最終逃離了故鄉。之于父母,我也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我自己毀掉了能給父母帶來體面榮光的一切。有一年春節,重讀《史記》后記,讀到“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時,我仿佛找到了自我解脫的鑰匙,不知不覺拿司馬遷來比擬自己,我希望我也能“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
多年以前我還在薌城區文化館時曾參與當地“林語堂紀念館”的籌建工作,時為漳州市作協主席的小說家青禾先生發言中說了一句話,再偉大的人物最后也只能由故鄉來認領。你和故鄉的關系從你一落地開始便已注定,無論你愿不愿意。你可以拋棄故鄉,但故鄉不會因為你的拋棄而有所損缺,故鄉永遠不會缺少一代代人的出生與成長,人到中年,我方明白,是你需要故鄉而不是故鄉需要你。
但我確確實實已失去了故鄉。所有離鄉背井的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在《秋天回鄉》一詩中我如此寫道“她迷失在故鄉拆了又建的樓層間恍然已成故鄉的/陌生人”于是我抱緊阿多諾的名言來寬慰自己——
“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