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儒家所倡的道統,是通過《尚書》中“堯、舜、禹”這一帝系建立起來的。而“道統”序列自堯開始的原因正在于從《尚書·堯典》中被一直繼承下來的崇德思想。“道統”作為儒家哲學的核心,其意蘊貫穿于六經之中,在孔子倡“仁”的過程中得到整合,從此澤被后世。可謂是“興于堯,而成于孔,起于德,而立于仁”。在走出疑古時代的今天,《堯典》的意義更當重視。
關鍵詞:《堯典》;道統;德;疑古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7-0-02
“中國有一個道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繼不絕,我的思想基礎,就是這個道統,我的革命,就是繼承這個正統思想,來發揚光大。”(孫中山《與馬林的談話》)
“中山先生的思想,完全是中國的正統思想。就是繼承堯舜以至孔孟而中絕的仁義道德的思想。”(戴季陶《三民主義之哲學的基礎》)
以上兩則引文所要說明的,是儒家“道統”具備的源遠流長,迄于近世而承者不絕的影響。本文在這里并不研究“道統”的當代價值,而是想探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這一道統的起點。即:堯之前,有五帝之首,號為“人文初祖”的黃帝;堯之后,有制禮作樂,真正開創“禮樂文明”的周公,則“道統”何以自堯始?
一、“道統”的起源
筆者認為:“道統”自堯始的原因當追溯自《尚書·堯典》。
細考《堯典》全文。私意以為其中貫穿著一條不容忽視的線索,即始終如一的價值追求:德。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
舜讓于德,弗嗣。
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
以上引文表現了堯自身的德行之美,選賢任能時對“德”的要求(包括舜起初的不受帝位,也是“讓于德”,即自以為德行不足),及教化人民時對“德”的推重。
如果我們從今日文明的視野審視歷史發展,一般以為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社會發展的價值取向會經歷崇尚力量、崇尚權力、崇尚金錢、崇尚道德四個階段。而遠古時代的《堯典》的杰出之處,正在于它所表述的,儼然已完全是“道德至上”的追求。
而這一種“德”的追求,在其后的思想發展中,不絕如縷。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
“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
《論語》所追求與表述的“德”,與《堯典》一以貫之。這大概使后人看到了其中的“繼承性”,即: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中庸》)
竊以為,或許正是在《中庸》這一“祖述”和“憲章”概念的影響下,韓愈建立起了其影響堪稱百代未竭的“道統”說。即:“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韓愈《原道》)。
熊十力《讀經示要》以為:“《書經》專紀二帝三王之行事,以明道統、治統之傳授,其極重要可知……然儒學淵源,固當求之《書》。”這是將上溯至“堯”的以人為核心的“道統”序列轉述為了上溯至《尚書》的以典籍為核心的“道統”序列。質言之,即可謂“道統自《尚書》始”。
二、“道統”的內涵
關于“道統”內涵的界定,韓愈認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韓愈《原道》)。朱熹則認為“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 中庸章句序》)。
我們也可參考近代學者的看法:
鐘泰《中國哲學史》以為:“今言中國哲學而不本之于六藝(葛兆光《道統、系譜與歷史》:其實,這里的“六藝”可以換成“儒家”,“儒家”可以換成“道統”),是無卵而有時夜,無父祖而有曾彌也 ”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以為:“自韓愈為此道統之說,宋明儒學興起,大體皆繼承而首肯之。其所以易為人所首肯,因此說之所指本是一事實,不在韓愈說之之為‘說也。”又說“對于《詩》、《書》、《禮》、《樂》、《春秋》,無論是刪、定、作或只是搜補,有述無作,皆不關重要。要者是在仁。仁是其真生命之所在,亦是其生命之大宗……然則唐虞三代之制度之道與政規之道唯賴孔子之仁教,始能成為活法,而亦賴孔子之仁教,始能見其可以下傳以及其下傳之意義。”
簡要言之,“道統”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它的精神貫穿于六經之中,在孔子倡“仁”的過程中得到整合,從此澤被后世。竊以為謂“道統”是“興于堯,而成于孔,起于德,而立于仁”,大抵是不錯的。
彭永捷在其《論儒家道統和宋代理學的道統之爭》對“道統”概念作了新的理解,私意亦然其說。彭氏認為:“對儒家道統說進行哲學的分析,可以把儒家的道統歸結為三個方面:認同意識、弘道意識、正統意識。”
所謂“認同意識”,如孔子所謂“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所謂“弘道意識”,如張載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黎明,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二者都是較為明晰的概念。
所謂“正統意識”,則因涉及歷史的演進而較為復雜,需要稍作討論。
凡一種思想文化之產生,在它的發展流變過程中,必然產生不同側重的理解,即傳統文學或文化都好講的所謂“正”、“變”之別。由此也出現了思想交鋒中“道統”與“學派”的爭端:
“學派貴分,道統貴合;學派尚競爭,道統尚統一……宗教家有道統,學術家無道統也。”(《道統辯》)
“漢學講家法……若不通家法,便非漢學。宋學講宗派……若不守宗派,便非宋學。”(柳詒徵《漢學與宋學》)
事實上,道統發展的“正”、“變”之爭,一方面固然能在交鋒中促進思想的進步,其典型如千古傳為美談的“朱、陸之爭”。但另一方面,一家獨大的可能性也難免會危及其自身,其中典型,便是“古史辨派”的出現幾乎毀了“道統”。
三、“道統”的際遇
前面提到了民國時期的文章《道統辯》。其核心論點在于:“中國學術所以日衰者,由于宗師之一統也。宗師之統一,即學術之專制也。統一故無競爭,無競爭故無進步。溯其原始,孰非異學消亡之故乎?”
這已經可以看到民國“疑古”思潮下產生的論點。而其甚者,則是顧頡剛及其所代表的“古史辨”。劉起釪《顧頡剛先生卓越的<尚書>研究》認為:“《堯典》、《皋陶謨》、《禹貢》。這一組決是戰國至秦漢間的偽作,與那時的諸子學說有相連的關系。”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也說:“他們(疑古學派)最大的功績就是把在古史中最高的權威,《尚書》中的《堯典》、《皋陶謨》、《禹貢》三篇的寫定,歸還在春秋戰國的時候(初寫在春秋、寫定在戰國)。”
我們今天回顧這一場“古史辨”運動,可以說“疑古”者的思維是要“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即從“道統”的起源(即《堯典》的寫作時間)上推翻“道統”。
要辨清這一觀點,讓我們再來審視關于《堯典》成書年代的不同判斷:
1、夏史作:如顧炎武《日知錄》:“以夏之臣追記二帝之事。”
2、孔子作:如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堯典》一字皆孔子作。”(郭沫若《古代社會研究》亦以為孔子作,然《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則以為子思作)
3、周人作:如王國維《古史新證》:“比為周初人作”;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虞夏書》是周人所追述的。”
以上,“疑古”派的觀點及其產生以前學人的看法都有所交代了。此外,也當列出 “疑古”思潮式微之后的今人們的判斷:
如“《尚書·堯典》篇中主要內涵可與甲骨刻辭、四方風名印證,有古遠的淵源。其所述四中星,據近年學者推算,頗能與唐、虞時期符合,有天文學史方面著作推測‘其上下限當在距今3600年到4100年之間。”(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
又如“《堯典》開篇言 ‘日若稽古,說明是后世人追寫的,不是堯舜禹時所作。但是材料是當時傳下來的……《堯典》所記堯、舜、禹的史跡基本上是可信的。說堯、舜、禹是神話人物,《堯典》是戰國秦漢人精心編造的,古代中國的歷史是層累地造成的,這一觀點我們認為是錯誤的。”(金景芳、呂紹綱《<堯典>新解》)
可以看出,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在未被特定的社會意識形態的影響時,雖然對《堯典》的具體寫作年代莫衷一是,然大抵是認定《堯典》絕非晚至秦漢的“偽作”。“古史辨”的判斷,就今日視野言之,大抵可斷定為: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產生的、于今可以廢棄的“偏見”了。
結語:
從以上內容出發,私意有結論如下:
其一:從傳承角度來說,儒家所倡的道統,就是通過《尚書》中“堯、舜、禹”這一帝系建立起來的。盡管對此帝系的直接描述,即所謂“堯、舜、禹三圣傳授心法”,是由偽書《大禹謨》提出來的,但這一系統仍然無可爭議地直接影響了其后數千年的思想,下迄于今。
其二:即便《堯典》中的“堯”、“舜”并不是真正的堯、舜,但從今天的思想史回顧,從文化闡釋和接受理論的角度回顧,這并不妨礙他們以儒家帝系的正統身份影響傳統社會的構建與發展。甚至可以說:《堯典》的影響,早已遠遠超越了,事實上我們已經不太可能了解的真正的“堯”、“舜”。
其三:無論狹義的以“仁”為內核的“道統”,或是廣義的包舉仁義、禮樂、德化刑政的“道統”。歷史文化傳統的本身在文明的演化中,未必可以始終目之為“道統”,但歷史文化傳統的價值和意義,毋庸置疑,是民族永不容忽視之“道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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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版.
[3]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4]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5]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牟宗三先生全集》,臺北聯經出版社2003年版.
[6]金景芳、呂紹綱《<堯典>新解》,載《孔子研究》1992年第4期.
[7]彭永捷《論儒家道統及宋代理學的道統之爭》,載《文史哲》2001年第2期.
[8]葛兆光《道統、系譜與歷史——關于中國思想史脈絡的來源與確立》,載《文史哲》2006年第3期.
[9]桑兵《中國思想學術史上的道統與派分》,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