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榮的憤怒》看影視作品對角色多面性的刻畫技巧

王鵬

曹保平執導的影片《追兇者也》于中秋檔上映，收獲了較高評價，該片中的黑色幽默和人物刻畫技巧，很大程度上借鑒了他本人的代表作《光榮的憤怒》。《光榮的憤怒》講述了黑井村支書葉光榮帶領民眾反抗“村霸”的故事，這部以云南農村為背景的現實主義影片，著眼于展現人性的復雜多變，導演曹保平也憑借本片獲得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多項大獎。《光榮的憤怒》劇情富有張力，人物刻畫到位，同時對現實問題有所反映，是繼《瘋狂的石頭》后的一部國產現實主義佳作。

一、 內外雙重矛盾的共同推進

矛盾是影片劇情最重要的元素之一，角色間的沖突推進著整個故事的發展。在《光榮的憤怒》這部影片中，故事本身并不復雜，情節比較單純，采用單線敘事的方式層層深入，最終達到爆發點。這種簡明直接的敘事方式，讓影片的整體風格更加干凈洗練，角色間的矛盾被置于觀眾視野的中心，驚心動魄、一觸即發。

剛一開篇，導演便用字幕的方式介紹了黑井村的現狀。村子、村會計、鹽廠廠長，這些黑井村最重要的職務，都被熊家四兄弟霸占了，四人只手遮天，在黑井村為所欲為。村民們生活在霸主的壓迫下，自然是叫苦不迭，被撤職的“治保主任”狗卵、不敢要賬的小老板土瓜、因得罪惡熊老三被拆房的水根和習慣了忍氣吞聲的大旺，這四個人可以充分代表村民們的普遍心態，導演刻意挑選了他們，與熊家四兄弟一一對應，這些角色的出場，為下文“抓熊計劃”作了鋪墊。僅用了短短十多分鐘，黑井村的狀況便一目了然，熊家四兄弟濫用職權，在黑井村欺男霸女，成了橫行一方的村霸，村民們或多或少受過他們的欺侮，內心燃燒著熊熊怒火，卻沒有人愿意帶頭反抗。至此，熊家惡行與村民利益之間的矛盾已完全交代清楚，導演抓住了重點，沒有略過或轉述，而是用具體事件直接展示了熊家人的惡劣行徑。同時，本片的拍攝方式也突出了矛盾的尖銳性，大量的手提攝影和粗礪的畫面風格，讓影片畫面顯得更加凌厲，增加了生活氣息，制造出濃重的真實感。

究竟是默默忍受，眼睜睜看著熊家四兄弟作惡，還是奮起反抗，推翻這幾個村霸，新支書葉光榮的到來，為村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表面奉承四兄弟，實際上聯合村民，策劃了一場“抓熊計劃”。這時，本片的第二個矛盾出現了，由于熊家四兄弟與各方面關系復雜，“抓熊”的風險很大，一旦失敗，后果不堪設想。村民內部產生了沖突，以葉光榮為首的激進派認為熊家四兄弟危害極大，如果不除，黑井村根本看不見未來希望，但是多數村民心存膽怯，認為熊家勢力過強，這種風險是普通村民難以承受的。以大旺為首的保守派用一句充滿諷刺意味的話評價葉光榮的行動——“抱石頭沖天去吧”。眼看自己精密的計劃就要落空，葉光榮突發奇想，告訴村民們“抓熊計劃”其實是上級領導的指示，將信將疑的村民這才勉強同意。

在實施計劃的當晚，村民內部的矛盾被進一步激化了，多數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葉光榮本人也在和內心的恐懼作斗爭。當村民們走入熊家大門時，所有人都在下意識的退卻，隨后內應的出現，讓村民意識到計劃可能已經泄露，許多人甚至當場就撤退，與支書劃清界限。這一動作，充分表現了村民團隊的內部分化情況，除了葉光榮、狗卵等強硬派，在“抓熊”問題上，多數人其實是搖擺不定。他們參加行動，無非是抱有僥幸心理，并沒有真正支持葉光榮，一旦行動出現失敗的趨勢，他們很有可能溜之大吉，甚至倒向對方。這也是導致“抓熊”計劃最終失敗的重要原因。

《光榮的憤怒》抓住了劇情中的雙重矛盾，步步緊逼，讓原本平直的劇情變得跌宕起伏。通過村民內部、村民與熊家的矛盾，面對重重困難與選擇，角色的多面性逐漸暴露出來，顯得自然而不露痕跡。

二、 站在黑白之間的復雜人物

導演曹保平在自述中提到，他想展現的人物形象并不是絕對的善與惡。本片塑造出了葉光榮、狗卵、土瓜等一系列生動的角色形象，他們均代表著界于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不能用“好人”“壞人”等詞匯概括。每一個角色身上都有人性優點和弱點的體現，正是這種多變的角色性格，讓本片做到了真正貼近生活，展現了人性的復雜。

在葉光榮這個角色的刻畫上，導演的最成功之處就是突出了他性格的兩面性。一面是勇敢智慧，主動帶領村民們組織“抓熊”，制定出周密的計劃和暗號;另一面是圓滑世故，打著上級口號獲取村民的信任，為排除異己不顧一切。葉光榮作為村民中激進派的代表人物，他剛一上任，就被村長熊老三所打壓，隨著深入了解黑井村，他發現熊家四兄弟非常有背景，想要除掉四人，正面決斗是完全行不通的。深有城府的葉光榮一直都想要反抗，但是他理解的反抗，與狗卵到熊老三門口叫罵完全是兩個概念。葉光榮非常聰明的將自己放置于暗處，培養了土瓜等助手，密切監視熊家的一舉一動，當土瓜發現熊老三拐賣婦女時，葉光榮認定時機已經成熟，準備放手一搏。他用欺騙的方式獲取了保守派村民的信任，又一手炮制了一通假電話，堅定了村民“抓熊”的信心，他的出發點的確是為了除掉村霸。就這一點而言，葉光榮同樣也有自身的考慮，除去熊家四人，確實對黑井村有利，但是最大的受益者是他本人，一旦熊家失勢，葉光榮就能獲得威信和既得利益，成為黑井村唯一具有話語權的人。因此，從動機和手段兩方面分析，都可以得出同一個結論，葉光榮組織這次“抓熊行動”的目的并不簡單，在為村民除害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為自己的未來鋪路。

除去村支書，許多村民盡管戲份不多，但是基于闕迪偉的原著《鄉村行動》，他們的性格得到了進一步擴充，人物形象立體生動，狗卵和土瓜便是其中代表。狗卵身材健壯，卻整日游手好閑，宣揚自己有武功，村民們都對這個不務正業的青年感到十分嫌惡。葉光榮用錢權的誘惑，發展狗卵作為“抓熊隊”的成員，一方面是考慮到狗卵與熊老三有很深的過節，另一方面，他莽撞沖動的性格便于控制，也比較容易被收買。平日被大家瞧不起的狗卵，搖身一變成了“二路總指揮”，他得意地抓住熊老大一頓暴打，小人得志之態立現。土瓜則是一個典型的兩面派，作為一個餐館小老板，他最看重的是利益，見風使舵的水平很高。土瓜與熊家兄弟表面上關系不錯，熊老大在行動當晚邀請土瓜去打麻將，土瓜向葉光榮表示自己前去作內應，當村民們節節敗退，眼看著計劃就要失敗，他馬上宣稱自己其實是熊家的內應。這種搖擺不定的態度，充分展現出土瓜作為“兩面派”的性格特征。

一個個性格復雜的角色，構成了這部影片的內核。他們身上有江湖豪俠的無畏義氣，也有名利小人的市井之氣，在正義與邪惡之間找到了獨特的立足點。《光榮的憤怒》憑借對人物刻畫到位脫穎而出，在原著的基礎上，賦予了角色更加飽滿的性格特征。

三、 壓迫與反抗之間的必然聯系

在拍攝《光榮的憤怒》過程中，制作團隊想表達出的是一種壓迫感，體味這種壓迫感，是理解本片所傳達感情的必由之路。在不同人群、不同環境中，必然存在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黑井村村民和熊家四兄弟正是這種互相作用的生動寫照。本片除幾位主演外，其余角色大多由云南本地民眾扮演，地地道道的云南俚語，將觀眾完全帶入了那個偏僻的小山村。

現實的無奈催生了屈服，也助長了反抗。當憤怒的村民們手持木棍沖進熊老三家中，熊老三早已將兩個婦女轉移，手無寸鐵的人很淡然，慌亂的反而是全副武裝的村民們。兩相對比，充分表現出壓迫者與反抗者之間的地位差距，可見這種反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沒有雄厚的靠山，也沒有搜查的真憑實據，用勇氣和沖動筑起的堡壘，從內部開始漸漸倒塌。村民間的互相猜忌、狗卵的擅自行動和大旺等人的退卻，使這支隊伍過早的喪失了軍心，導致了最后抓捕行動的失敗。葉光榮等人的失敗正是影片的寫實之處，就像狗卵與熊老大的廝打一般，咸魚翻身的狗卵在熊老大身上出盡了怨氣，最終也逃不過熊家爪牙的一陣拳打腳踢。“抱石頭沖天”的成功率確實很低，最后砸了自己的腳也在意料之中。

影片結局卻沒有現實主義一貫的沉重，反而給了觀眾一絲希望之光。正當熊家兄弟瘋狂反撲，村民們潰不成軍時，警察神兵天降，將熊家四兄弟抓捕歸案。原來，熊老三用劣質鹽假冒碘鹽賣給胡某，因胡某無法支付貨款，熊家兄弟情急之下殺人滅口，并將胡某的妻子和妹妹綁架至黑井村。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葉光榮連任新一屆支書，帶來村民走向致富的新道路。這樣出人意料的結局設置，帶來了一線生機，然而縱觀熊家兄弟最終走向滅亡的原因，歸根結底是他們太過張狂，將外界壓力和法律置之不顧，與村民們的抗爭并沒有直接關系。熊家兄弟被繩之以法后，葉光榮照例常常光顧土瓜的小餐館，黑井村的村委會依舊在酒桌上召開，散會后土瓜依舊詢問葉光榮，是現在付款還是賒賬。導演在此時給角色安排了一個短暫的停頓，正是這不到一秒的留白，給觀眾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間，葉光榮的回答，直接關系到影片的本質：這次“抓熊計劃”究竟是為了拯救處于水深火熱中的村民，還是為了葉光榮自己謀取更大的利益？瞬間的停頓后，在場的所有人紛紛掏出了現金，當場付清了餐費。可見，熊家四兄弟的落網，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黑井村村民的生活狀態。

“打倒四人幫，黑井村有希望”，這句“抓熊計劃”的口號一針見血的點明了本片的主題，用犀利的戲謔和諷刺，展現了一幅當下中國農村的生活圖景。村民們以暴制暴的解決方式，是否能夠徹底消除村霸的隱患，還是一個未知數。《光榮的憤怒》中有著社會底層的逼迫與反抗，深刻地提醒觀眾，多多關注那些偏僻的村落，它們正是被社會遺忘的角落。

結語

從劇本創作到最終將故事搬上銀幕，《光榮的憤怒》歷經了11年，導演曹保平用多年的心血，抒寫了一部后革命時代的小人物傳奇。以葉光榮為首的一系列角色，象征的不僅是反抗精神，更是個人利益和集體未來之間的權衡。這部頗具黑色幽默色彩的農村題材作品，用犀利的臺詞和尖銳的矛盾，透過現象直擊現實本質，為觀眾和中國影壇，呈現了一場引人深思的戲謔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