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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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王嘯峰
落雨了,半夜就依稀聽見報箱白鐵皮“嗒嗒、嗒嗒”清脆聲音。早晨雨更大,草坪磚泛起了白花。“夏至雨大,三伏天不會大熱”。這個蘇州諺語,跟“邋遢冬至干凈年”一個道理。梅雨天最像人的性格,捉摸不定。似乎很久沒有下這么大的雨了,被霧霾壓抑很久的心,期盼來一場酣暢淋漓的豪雨。可是,當雨下在眼前,沉悶并未緩解,隨著氣壓的降低,濕度的提高,心頭更加郁結。梅雨勾起的回憶,也同樣酸澀隱晦。
我的塑料涼鞋里幾乎灌滿了水,每一步都發出“哧噗哧噗”的聲音。我后悔極了,不應該穿尼龍襪子,現在襪子全擠到前腳掌去了。一個小時前的穿戴整齊,完全變成累贅和笑話。陽傘不知去了哪里,我緊握了一根木棍,對于斗毆來說,顯得細了點。從一頭殘留的一圈粗鐵絲看,這顯然是一根拖把棍。我一點都不緊張,跟在他們后面快速前進,石板路上的積水厚了起來。我討厭這傍晚又大起來的梅雨,弄得起哄的心情都沒有。
“停!到了。”這是他的聲音,趕路和緊張使音調變形。“哎!”,整個隊伍都發出這樣的嘆息。我坐在屋檐下脫掉襪子,開始整理塑料涼鞋。“咣當咣當”,大家把手上的家伙扔到弄堂轉彎角。
“榮生,你噱我們吧,大落雨天的。”
他身上的東西比我們多不少,有些是從水果店出發時,我幫他背上去的。
榮生回頭看了一眼那張單人鋪,上前翻了翻硬紙板,一盒火柴掉了出來,也讓我塞進他背著的鋪蓋卷里。
“還要不要走啊?雨下大了。”大家挑選著西瓜、李子、杏子,歸在屬于自己的一角。紅綠黃的,壓住了整個灰色的天。
榮生聲音壓過了雨聲:“麻煩弟兄們了,現在沒有問題了,大家請回吧。不要忘記拿走店門口的東西。”
我的腳很不舒服,赤腳穿進鞋子的一瞬間,我發現腳劇烈地膨脹了,前后左右都被牢牢卡死,這不是我的腳,那不是我的鞋。
榮生手上還拿著菜刀,水沿著刀鋒滴落。他熟練地把刀擦干,放進書包里,抬腿邁向一幢漆黑的建筑。
天完全暗下來。雨還沒停止。他和我鉆過鐵絲網,撐開竹排墻,泥水蚯蚓般游走在我的腳心、腳背。
那是一幢板式四層樓房,突然間在弄堂深處崛起,青磚黑瓦的民居頓時低下了頭。
我們上樓梯時,我才發現他并不是像他一個小時前招呼大家幫忙時說的“隨便找一間”。他目標很明確,路徑更熟悉。四轉五拐,我們來到頂層。樓梯連接北面走廊,樣式與學校教學樓相似。
他不急著“選”房間,卸下所有包袱、物件,雙手撐在走廊欄桿上。他在俯瞰被他踩在腳下的一座座老房子。橫七豎八的青黑色屋脊,斑駁陳舊的防火墻,我們在那里進進出出,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半空中會多一些眼睛來。
以往的大熱天,榮生帶著我,坐在府衙街人行道上,晚霞里總有我的驚喜,我跟他說想早點工作,剛剛興起的技校據說挺好,整天不用寫字、背書,敲敲打打,混混日子,挺好的。天黑下來,他岔開話題,用折扇不緊不慢指指點點。他喜歡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告訴我叫金星,對著它許愿,天上的神仙會助你成功。整條府衙街上只有他用折扇。連在經常在扇面上題字、畫畫的老頭都不用折扇。老頭用蒲扇,拍打蚊蠅。他喜歡坐在弄堂口,嘴里哼著“關公奉命帶精兵,校刀手挑選五百名”。那一刻,躁動不安、悶熱無聊,都融化在“蔣調”的柔聲糯語之中。
即使在樓頂,我也能聞到梔子花的濃香,雨滴非但沒有壓住香味,反而使香味在濕潤空氣中彌漫。我的腳還是絆到了東西。雖然我已經做好在黑暗中被絆腳的準備,但是我還是倒了下去。壓在一個人身上,頭撞在鍋碗瓢盆上,腦子里一暈。那人站起來對我當胸就是一拳,我又跌倒在水泥地上。
榮生撲向那個人,扭打在一起。他們滾來滾去,那些家什“清零哐啷”滿地翻滾。一根根蠟燭匯聚到一起,一張張蠟黃的臉在閃爍的燭光里忽隱忽現。光足夠亮的時候,在地上的兩個人認出了對方。
“賊胚,是你啊。”
“建國!你個十三點,力道用得蠻足啊。”
“我先來先得,當然要保衛自己的領地。”
“那也不用往死里掐吧。”
榮生拿出一包“飛馬”,遞給建國一根,停一下,看看蠟燭后的臉,隨意撒了幾根給他們。一陣風刮過,人全散了。
“今天中午小打過一架,剛才大家以為又來反撲。”
“我帶了一些弟兄過來,見沒有動靜,就讓他們回去了。”
“沒有這么簡單的。”
建國豎起一根蠟燭,光環里的燭心,安靜地隨風跳動。我回頭看了一眼梅雨中的府衙街,模糊了棱角的屋檐下,一盞盞不會跳動的白熾燈表達著溫馨飽滿的生活。我本可以在燈光下靜靜胡思亂想。但是,榮生已被逐出生活二十年的“家”。
我應當站在哪一邊?現在在這里,就是堅決地站在榮生這邊。老頭的心我望不見。孤獨和絕望,我很有經驗,雖然我只有十四歲,在潛意識里,我固執地認為:今后的我,就是現在的榮生。
榮生和建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幾乎在耳語,還用手指不停比劃。我赤腳躺在建國鋪開的大草席上,等待襪子、鞋子漸漸脫水。這個過程無聊而漫長,墻上的剪影夸張又混亂,我漸漸進入自己編織的夢境中。當我被吵鬧聲驚醒時,榮生他們已經到了樓下。失真的電喇叭由一個沙啞嗓子把持,害得我喉嚨口總是癢癢的。
我站在棍棒、菜刀,以及廢棄漁具、農具后面,陰冷的雨,讓我狠打幾個噴嚏。
啞嗓子又傳遞沙皮般聲音:“大家回到自己家里,政府是不會追究的。”
我踮起腳看,模糊中,啞嗓子很令我失望。那是一個文靜的小伙子,穿了件白色的確良襯衫。端著喇叭的整條臂膀濕透了,白襯衫下面精瘦的胳膊可憐可笑。
我希望那是一個痞子似的人物,我們一起哄就把他按到,棍棒相加。
搶房的人顯然學了電影里暴動的場景:
“我們沒有房子,我們回不了家。”
我想到了《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靜靜的街道,一切是那么安詳。突然,埋伏的敵人動了手,機關槍無情掃射瓦爾特的親密戰友。
雙方對峙,總有一方徹底壓垮對方。我的生活經驗大多來自戰爭片。
老頭也喜歡戰爭片。他跟我不一樣,認真琢磨當中的計謀、圈套和戰術。他喜歡讀《三國演義》,偏愛龐統、楊修、郭嘉這些偏才。
當府衙街的一些好事之徒問我:“整個事件是老頭的問題,還是榮生的錯?”
我實在回答不上來。既然大家已經冠以“事件”名稱,我想還是走中庸之道,來得保險。也為自己留點后路。
雖然厭惡那些游手好閑的城市平民問我私密問題,我卻還是要回答。那些家庭里有廚師、漁夫、電工、駕駛員等等,有老頭這個教師家庭從不進門的“紅燒圈子”、“油氽臭豆腐”,甚至“蒜香茄子”。
“老頭有問題。”我隨手揀了一塊肥腸。抹了一下嘴,又迅速挑了一塊。吐出第二句“榮生也有問題。”
“切,這個小赤佬。精怪。”圍在我邊上的人群散開,桌上搪瓷蓋碗也不見了。我喜歡實實在在的東西,這點執著,與老頭比較接近。
榮生的后背有點弓,他接近姑娘時說自己練功練的,其實就是天生弓背。這種謙卑狀態有時很能給人造成錯覺。榮生練的什么功我不知道,只曉得他天天早晨必定在后天井撐俯臥撐。他的姿勢有點特殊,手臂緊靠身體,俯臥撐直上直下,肱三頭肌特別壯實。俯臥撐架子也是他自己做的,兩塊三角形木板子,每個角打孔穿上三根接力棒。
我在散發油漆味的俯臥撐架子上要做起一個,需要老頭托我一把。后來,我無需幫助。油漆開始崩裂時,我一下子能做上五十個。老頭和榮生站在邊上看,練身體的好傳統似乎在我這里傳承。
榮生跟著老頭走出客堂時,規規矩矩地向墻上掛著的老祖宗鞠個躬。我們三個都有一個古老而又麻煩的姓氏。“亓”。同學們開始叫我開開,后來有點知識了,就換成“π”了。π的意思就是無休無止的“搞”下去。我們這個姓氏據老頭講,的確與古老而繁瑣的禮儀有關。
我雙手撐起身體,歪頭看到老頭和榮生扭在一起時,并沒有在意。他們經常掰個手腕、過個云手什么的。我繼續撐了五下,粗暴的吼叫聲讓我扔掉木架子,飛奔到前院。我當然拉住的是榮生,他橫起的肌肉,暴突的青筋,里面都藏著憤怒。
“老亓……”
“注意,以后不許再叫我老亓!”
“我叫慣了,改不了。”
他倆穿過客堂的一瞬間,榮生看著門口正在開放的白玉蘭,心情舒暢,順口想對老頭說什么。一個稱呼出口,命運改變很多,這是偶然中必然的典型。當時,榮生和我都認為這是偶然事件。
后來,街坊說老頭一直像只獵豹一樣,等待獵物失誤。今天榮生不說話,不等于明天后天沒有把柄落下。還可以這樣理解:前天、大前天榮生都避開了好多溝溝坎坎,今天栽了。
門口出現了很多看熱鬧的陌生面孔。那些熟悉的鄰居,更是硬擠上前,胡亂地說著:
“不要吵,不要打,哎!真的不要動手啊!”
榮生聽到“動手”這個詞,腦子一熱,鉗子般的手拍開老頭指向他的右手,當胸給老頭一拳。老頭被凡士林固定住的頭發散開來,大包頭變成中分,如果貼一個小胡子在鼻子下,就成希特勒了。一群鴿子被叫喊聲驚起,回頭看見越圍越多的人群。
打架、斗毆幾乎成了城市基調。我鎮定地站在人群后,悄悄握著那根拖把棍。
“我勸大家還是盡早離開,不然后果自負。”
啞嗓子還在喊話,雨下得更大了。雨簾中一輛卡車閃過弄堂口,汽油味道驚醒了榮生。
他驚恐地大喊一聲:“撤到房子里。”
“咔擦咔擦”幾下子,我奮力將木匠留在毛坯房里的木架子踢散。我拿起碎木頭的時候,卡車里的人已經與啞嗓子他們會合,這些穿軍便服的人沒有猶豫,沒有發出一句話,就朝風雨打擊中的樓房進發。碎木頭、碎磚塊等飛舞在空中,蒼白無力。軍便服們進入樓房分成若干小隊,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的名字叫“工作組”。
工作組開展工作時,風雨突然停了,沒有一絲風。樓房像個不透風的棺材,裝著身份不明的僵尸。一陣哄鬧過后,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幾乎認定這房子已經沉入陰間,我們正在黑暗中變成鬼。
迎面我碰到好幾批軍便服,他們對我視而不見,與我擦肩而過,甚至有個胖子把我正在迅速拔高卻仍顯瘦弱的軀體撥到一邊。我摸黑在各樓層晃蕩,榮生、建國等都不見了。更離奇的是,那些行李,甚至日用品也沒了蹤影。我越來越覺得這真是一件無聊的事情。梔子花香味又飄進我鼻子,詭異的香味。只有花香提醒我,這可不是夢。
弄堂像迷宮,我沒有主見的時候,就在當中穿行,斑駁的墻面,我再上前狠狠掰去一大塊墻粉,留下我的印記。我不愿意見到大馬路,就在腦子里設計著前進的步驟,跨拱橋、鉆河灘,像瘟神般躲避大街。濕漉漉的街巷,空蕩蕩的回聲,飛檐翹角上淋濕翅膀的鷯哥,還有,正在滴淚的煙灰色天空。雨水是弄堂的潤滑劑,雨越多,我穿行得越遠。最得意的是,明明眼前無路可走,我卻能閃進一個石庫門,在備弄彳亍,陰森氣氛讓我猛然間意識到,我是否做錯了什么,黑暗中立刻有厲鬼跳出來要了我的命。我開始檢討自己,偷了老頭的二兩全國糧票,換了一大塊麥芽糖;拿了榮生抽剩的半包煙,和幾個弟兄躲在弄堂深處一邊吸一邊咳。弄堂最多的就是吊死鬼,他們說舌頭出來有一尺長,有經驗的入殮師,會把舌頭卷起來再塞進去,再說聲“安息吧”,把眼皮一拉,恢復死人樣。
有時候,覺得死亡也挺有意思的,一閉眼,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了,再大的打擊也成為無用,再恐怖的事件也嚇不住。但是,往往恐懼同時爬了上來,“不再醒來”,意味著永遠沒有機會與這個世界并行。是否存在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存在方式呢?我喜歡評彈的表述方式,凡事都好商量,即便兩軍對壘,趙子龍單騎闖入曹營,懷揣幼主,也能在曹操欣賞的目光下,大展魅力,戲劇般突出重圍。因此,當我毫不費力地走出黑暗樓房,望見漸漸大而圓的月亮時,就覺得遭受戲弄。卡車引擎聲消失在街角。
老頭眼鏡翻到額頭,展開的報紙耷拉在胸口,響亮的鼾聲震得報紙顫巍巍,每一個字都在向下滑。我繞過藤椅,穿過客堂,踅進“我”的房間。我和榮生都是這里的“寄居蟹”,墻上陳沖的海報我還沒來得及拿下,榮生喜歡,我卻只認鄧麗君,可惜她的畫報還沒搞到。廂房靠主墻搭出來,躺在床上仰視。以前,屋頂是向我腳跟傾瀉下來的。現在,我占據了榮生原來的鋪位,屋頂歪向了我的左肩。梅雨時節的望甎承受著少量從瓦片漏下的雨水,漸漸發霉。我喜歡看那些斑點。幾乎每塊望甎都有,并且形狀各異。
老頭止住了鼾聲,拖鞋聲由遠入近,在我房門口停頓一會兒,又慢條斯理地離開,院門“哐啷”一聲關閉,“咕嚕咕嚕”一條粗門栓頂入兩側圍墻。一塊望甎就是一個人,有污點卻不可或缺。我在心里倒計時,預計著某一天與老頭鬧翻、開架,然后出走。等等,我沒有榮生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午夜,雨又大了,我的眼睛更亮了。
我用傘尖頂閣樓洞蓋時,用力猛了點,一股灰塵灑向樓梯旁圍坐在一起吃飯的那家人。男人連忙站起來,用身體護住飯菜。女人叫嚷起來,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覺得沒有理由,就迅速用頭繼續頂開木蓋,爬進榮生的小閣樓。到處都是紙。黃表紙、報紙、包裝紙、練習冊紙、稿紙、宣傳畫報等等,地上、墻上、桌椅上、床上、晾衣繩上,我不敢邁開步子,不敢觸碰任何東西。那些紙上,楷書、行書、隸書、篆書都有,領袖詩詞、革命口號、勵志名言充斥其間。
“你看,那些人正在搬家。”榮生赤裸上身,停下手中毛筆,把老式木窗開到最大。
不遠處的樓房,正在迎接它的第一批住戶。二踢腳乒乓直響,穿軍便服的人忙進忙出。該死的天,現在怎么不來場暴雨。
“這張怎么樣?對,歐體。這張可以吧?不是顏體,是魏碑。”
我練書法不專心,柳公權《玄秘塔碑》就知道前面幾個字:“唐古左街僧祿內供奉三”。老頭如果在那一頁大楷紙上留下一兩個紅圈的話,那我會得意半天。榮生的本子全部被紅圈覆蓋,我看了覺得這樣會滋長榮生自滿情緒。太像帖子,變成“完美的缺憾”,我冒出這樣的想法,其實還是受了老頭影響。老頭本身就喜歡走極端,他酷愛柳公權,就把柳體寫得更瘦硬、剛直。看過他書法的人都覺得老頭把一身的勁道、一生的脾性都傾注其中了。榮生卻不一樣,他臨帖刻苦,要求也苛刻。連帖子上明顯不成功的字,他也一點一劃絕不走樣。
果然,榮生轉彎抹角向我提要求了。他先指著地板上還沒來得及拆開的包裹:
“我又清理了一遍,把水果店里剩下的東西都搬過來了。”
“這里是店里給你安排的?”
“當然不是。單位只負責把我領回去。”
“你一去搶房,上面就給分房子。我以后也照樣去鬧。”
“你懂個屁。”榮生隨后聲音低了下來。“他們找到老亓了。”
“他怎么說?”
“他說兒子們就要回來了,需要那間廂房。”
我忽然想到了北方,遙遠的大型農場,老頭的兩個兒子。他們在忙什么?努力干活掙工分?那是扯淡。阿四正在開后門辦病退,阿二正在抓緊時間復習迎接恢復不久的高考。我清晰地看見了兩支箭,正不舍晝夜地回射,箭頭所指,正是我的心臟。榮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我卻已經聽不清他的意思。
我走的時候,心不在焉地收了一大堆紙,胡亂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榮生的請求。
初中畢業志愿,我讓老頭簽字。他自言自語地說:
“是哦,我是家長。簽哪里?”
我聞到了雨霧里飄來的遠處太湖的湖腥味道,漫長的梅雨季,冷暖空氣反復在“第一富貴風流之地”拉鋸、交鋒。抓一把空氣在手里,空氣濕潤手心,我的心也在長霉點。老頭“亓”字的雙腳并不放開,給人嚴謹、固執的感覺。
“我報了交通技校。”
“什么?”老頭名字簽到一半,我插了話。他看都沒有看我的志愿。
“為什么要填這樣的學校?你是要上大學的!”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但是我壓低聲音,盡量減慢速度,一字一句地在他耳邊說:“技校提供住宿。”
嘴與耳朵之間沒有阻礙,那些潮濕空氣最多將聲音打個十萬分之一的折扣,我相信這六個字鉆進他的腦子里、心里,一時出不來。
老頭沒有再說一句話,簽完姓名,推開紙筆,走進前天井,拉開塑料布,蓋在花架上。
我抬頭,望見老頭新寫的一幅行楷: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
我突然想起榮生來,匆忙走進廂房,搬出那堆紙,放在客堂八仙桌上。老頭回到客堂時,我正對著課本發呆,眼前浮現自己駕車的情形,越開越快,把一切都拋向腦后,自由自在地掌控方向,車是我,我就是車,誰都不能阻止我前進的步伐。
“是他給你的?”
老頭站在那里好久,才蹦出這么一句話來,害得我不得不踩一下剎車,人不由自主往前沖了一下。有什么不好啊?志愿書遞給老頭之前的一切來自內心柔軟的多重設想,現在既然已經全部粉碎,那么就直面我即將迎來的新生活吧。也許還能做個公交車司機,“吃噗”嘆一口氣停下,“嘀嘀”高唱一聲開拔,挺神氣。就是老在固定路線上跑沒勁。那就去糧油合作社送貨吧,或許還能給榮生的水果店配貨。
“給他分配房子了吧?”
我回過神來,不知道從那句回答,索性說:“他的小閣樓,地下、桌上、床上,全鋪滿各式各樣的練字的紙頭。”
“哦?閣樓啊。多大?”
“估計……”我沒有面積概念,就指了指廂房:“比這里稍微大一點吧。”
接著我又想起什么,“但是,屋頂又低又斜,所以靠窗那里人直不起來的,他就躬身赤膊在那里的小臺子上練字。”
我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眼睛就酸脹起來。外面天井里雨霧似乎更加濃密,我連高大的枇杷樹葉都看不清了。那棵枇杷樹是榮生隨意吐出的一粒枇杷核長成,樹婆婆娑娑,人卻不見蹤影。
老頭一邊鋪紙、研墨,一邊嘆氣:“老實人總是吃虧,搶房干不成,分到的房又這么小。”
半個小時的磨蹭后,一張行草“紅軍不怕遠征難”,寫好了。
快要出梅了,但是雨還沒有停止的跡象。我從廂房走出來的時候,頭頂上被滴到一滴水。涼颼颼的。阿四的床搭在客堂西墻,八仙桌往東挪了位,讓出這一條狹窄空間。老頭一家正在吃飯。阿二還在農場復習,靜靜地迎考。
老頭見我出來:“一起吃飯吧。”
我想都沒想:“不了不了。”
撐傘走進天井,才記起那句話榮生曾經一模一樣回答了無數次,而我當時還同老頭一起圍坐在八仙桌邊。我走出大門,告誡自己,今后不再回答任何虛偽客套話。
榮生早就潛伏在弄堂口,手里捧著一件新雨披,卻任憑風雨把全身打濕。我走向他,不知道手上的“紅軍不怕遠征難”是餡餅還是陷阱。
榮生把雨披展開時,我聞到一股塑料味,那是一種我向往的味道,喚醒我溫暖記憶。長江上游的那個麻辣城市,那個一百多名工人一起干活的大車間,我被她抱起,又傳到他手上。大家身上都有一股塑料味,連食堂冬瓜湯都帶塑料的糊味。他和她老是爭吵不休,我坐在他們中間,左望望、右望望,一口又一口地喝湯。鬧到最終,我被送到老頭這里。一見冬瓜湯就要嘔吐。
榮生把字包裹在新雨披里,一層又一層。臉上像涂了油,紅紅地、亮亮地。
“等等,有句話帶給你。”我對著躬身的后背說:“他說讓你常回來看看,再帶點作品來。”
后背一怔。我沒有聽到熟悉的“不了不了”,只有一聲低沉的“哦”。
升學考試就這樣過去了,我更加無所事事。內心總有一塊鉛壓著。阿四快樂地躺在客堂里看《水滸傳》,雙腳擱到八仙桌臺面上,老頭呵斥幾下,根本無用。阿四看得興起,抓住料酒瓶往嘴里倒。他因為病退返鄉,就被安排在街道的刀片加工廠,和一幫半殘疾人在一起,敲鉚釘、裝刀片。單調又快活。高考馬上開始,阿二就要回來。那個陰沉的瘦高個,從進這個門到現在,我沒有跟他搭上幾句話。
老宅從清朝末年老頭的祖父買地、建房到現在,被搶占、被侵吞、被變賣、被分割,已經畸形。每扇門背后都是拉拉雜雜一幫人。誰是主,誰是客,我始終搞不清。有時我也懷疑老頭也弄不清。或許是他不想搞清或者不敢搞清。
我在走向小閣樓的路上,想通了一個問題。老頭的那幅字不是寫給榮生的,而是寫給我的。路還是坑坑洼洼、潮濕泥濘。我背后被一雙有力的手推著,既有方向感,又有穩定的動力,我簡直覺得已經會開汽車了。
盡管天氣比上次還要悶熱,但是榮生卻沒有赤膊,開窗也沒用,汗漬從海魂衫的線條里印了出來。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臭襪子、回力鞋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我撩起床單、鉆到桌子底下,夸張地找那些我們熟悉的“丑事”。但是,一件都沒有。
我這才回過神來,除了墻上已經掛上裝裱好的老頭的“紅軍不怕遠征難”,房間里沒有了鋪天蓋地的紙,更沒有毛筆字。我開始試探性地戲謔:“是不是知道我要搬過來住,就趕緊把房間打掃干凈啦?”
榮生反復拉起、放下海魂衫,他在認真降溫。
“你還練不練字呢?”
榮生突然間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她不讓我練字。”
“他(她)是誰?”
“我女朋友。店主任的外甥女,才從農場回來。”
“那她讓你干什么呢?”
“整修房子,結婚。”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虛擬”這個詞,如果沒有信息技術的發展,這個詞用途并不會寬廣。我把它嵌入當時的場景,嚴絲合縫。
悶熱無雨的傍晚,我仿佛從榮生閣樓小窗里飄了出去。我突然變身小鳥,一下子騰在空中。天漸漸暗下來,路燈還沒有亮起,昏暗朦朧的一切,我迫切要回到自己窠臼。然而,遠處天邊出現一大片回歸的候鳥,接二連三地扎向熟悉的地方。一扇又一扇大門關閉,很多被關在外面的鳥急得在門前徘徊。我真心為他們傷心,直到所有的門都緊閉,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以當前為界限,以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虛擬模式,雖然我曾經摸得到、看得見、聽得見,但現在已經全然失去。似乎老頭、榮生等等都是某個組織請來的演員,為我這個主角演了一場戲。現在,戲落幕了,他們卸了妝,互不相干、各走各路。我也回歸真實狀態,那就是:一無所有。
我一直這樣悲觀,把任何事情都想到最壞,這樣去做事,才會覺得希望原來還是很多的。我不會去走極端的路,一招接一招想得明白、仔細,再難的事情,也有破解的方法。但是,當被普通高中錄取的消息傳來,我還是止不住內心的恐懼和絕望。
老頭不尷不尬地說:“成績好,當然要錄取高中,讀技校太浪費了。”
那時,阿二已經在我以前的鋪位上睡了幾天,雖然他并沒有說任何話,但是他看我的眼光一直帶有疑問,歸結起來只有一句話:“怎么有這么不識相的家伙?”
好在阿四仍然沉浸在《水滸》氛圍里,對阿二的暗示并沒有在意,他要學英雄好漢,扶貧濟困是首要條件。濕漉的雨巷里,兩個身影縮在墻角,煙頭一閃一閃,許多話藏在煙霧里。隔一段時間,兩人爆發出怪異的笑,在弄堂里彈來彈去。有時門也被震開了,飄出一兩句罵聲。阿二和榮生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只有水果店主任或者刀片廠長大叫一聲,他們才各自回到無聊的崗位。嫡親不如遠親,親戚不如朋友。我似乎對這句俗語有了新認識。
榮生婚禮上,我喝多了。老宅里除了老頭,大家都去了。那些人足足坐滿了兩大桌。新娘新郎來敬酒,阿四第一個跳出來:“人家都是國慶,或者中秋結婚,你為啥在大熱天結婚,這個事情要交代清楚。”
一片哄鬧聲。
“正好我分到房子,見見新就結婚了。沒有其他意思啊,真的沒有。”
“老實交代真實情況!”阿四一腳邁上凳子,跟著榮生去搶房的弟兄們也哄鬧起來:
“房子是我們搶來的,我們都有份!我們都要結婚,哦!”
據說后來店主任出來打了圓場,大家才把渾身是汗的榮生放走。這些情節,我都自動放棄了觀看。哄鬧中,我一杯又一杯地喝帶有濃烈甜味的“醇香酒”,我簡直把這當作了蜂蜜。
蜂蜜,只能老頭一個享用。放在搪瓷缸里,倒上一半水,螞蟻不會爬到蜂蜜瓶上,卻也看不清那幾個叫“紫云英”的字了。我路過八仙桌,順手撈一撈蓋子下一滴琥珀色濃稠液體。裝著思考東西,把手指伸進嘴里。一瞬間的刺激,讓我幾乎眼淚落下,那就是幸福的味道啊,還有比這個味道還幸福的嗎?絕對沒有。
醇香酒讓我想起幸福,我喝得笑了哭,哭了笑;說話,沉默,叫嚷。卻一直沒有睡去。我要去鬧新房。
梅雨剛剛結束,伏天高溫要把雨季灑給土地的水分逼回來。我沿著河岸走,一會兒身體里的水分就蒸發出來,酒的后勁把我打得歪七歪八。嘴里分裂出兩個聲音:“算了吧,回去吧?”
“回到哪里?”
“去新房不好。”
“沒有地方好。”
“總有辦法的。”
“你能去哪里啊?”
我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到了叫喊的程度。不少路人對我斜過頭。我對他們猛地揮手,腳下一軟,滑向河灘。
一只手牢牢把我拽住,那是阿二。他一直在我身后跟著。
我和他坐在石駁岸上,他對我說了迄今為止最多的話,我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模糊,對阿二時而提防、時而信賴。
“這個社會看上去人很多,不管你生活得好或者不好,圍繞在你身邊的人,經常出現的人也就這么幾個。只有極少數幾個人會進入你的核心圈,那就是你真正要依靠的,也是要全身心為他們付出的。”阿二那一堆話,隔天清早起來,我對著望甎整理出幾句中心思想。
我走過阿二身邊,他神情嚴肅,送錄取通知書的郵遞員早就騎車路過了。阿四換了本《七俠五義》,我記得榮生經常放在床頭。老頭在八仙桌上研墨,已經半個小時了。
晌午,空中響起了悶雷。接著,暴雨就下了。一條身影沖進老宅,渾身濕透。
還是那條雨披,攤上桌面,水順著桌腳往下滴。
這是榮生時隔幾個月,第一次直面老頭。他還是有點羞澀,只盯了一會兒,就把頭轉向阿四:“我的情報完全準確,你們放心吧。”
阿四盯著被雨披保護好好的一疊紙:“畫成功了?”
榮生這才把最上面一張大紙展開,紙隔在他和老頭的臉當中。他們只是隱約可見,榮生沉重的呼吸一次次將紙托向老頭跟前。
老頭遲疑地將紙取下,一邊看,一邊踱向后天井。那是一個長方形天井,東廂房頂到圍墻,西側廂房年久坍塌。紙上是復原圖,不僅是復原,還往東延伸兩米,好一個寬大的西廂房模型。
兩條身影并排站在一起,對著天井指指點點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著。什么才是平起平坐,這就是。幾個月前,不平衡的,現在平衡了。那基礎,僅僅是一間小得屁股大的閣樓。阿二、阿四根本插不上話,他們和我站在一起,不時翻看另外一些紙片。那邊傳來每一句話,他們都聽得很用心。甚至,他們已經在盤算今后怎樣布置這違章建筑了。
老頭的一個又一個疑問,似乎都被榮生輕易化解:鄰居、房管局、原材料、干私活的泥瓦匠和木匠等等。轉過身的時候,老頭左手不自覺地伸手“請”了一下,動作沒完成,手僵在那里,頭也低下了些。榮生挺胸走過來,阿四興奮地對他連聲說好。阿二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
一個人,一點安穩,哪怕剛得到的暫時的穩定,就把老傷忘記。我把拳頭握得毛栗子般堅硬。老頭,把后天井,我唯一的樂土搞得體無完膚。我要把他老亓的兩條腿掰開試試。至于榮生這個軟蛋,樸實外表下是一顆見風使舵、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心,一幅“紅軍不拍遠征難”就把他打倒在地,一句“常回家看看”就把他的心收攏。阿四這個大炮,忽略不計。阿二陰沉著臉繼續思考,他用手指在圖紙上劃來劃去,分明是要把東西廂房接通,吞沒整個后天井。他的想法比阿四陰險,但是更能讓老頭接受。客堂的北門一打開,就進入一條小備弄,左開門是東廂房,右開門是西廂房。兄弟倆結婚、生子,傳宗接代,除了光照差點,其他馬馬虎虎都齊全了。
雨后的熱力強大而又溫柔,我們像站在老虎灶前,被溫度和咒罵聲淹沒。老宅內部一場暴動開始了,每一扇房門、邊門、側門都打開了,里面沖出來了人比我經常碰到的多了至少兩倍。紅口白牙地圍攻我們,跳的最兇的,我似乎從未見過。我居然也成了圍攻對象。
老頭的嚴肅一點不起作用,榮生被他們逼到墻角。公用部位的爭奪戰立刻開始。以往的決定權在老頭,現在老頭退縮一邊,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一會兒就把偌大的客堂瓜分結束。遲到的,就在前天井割據勢力。阿四的床鋪被扔出客堂,他要動手,被眾人嗆住:“別急別急,馬上住西廂房了,你們一個東、一個西,筑巢引鳳馬上成功。還要這破玩意干嘛?”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暴動,長期被老頭壓制的窮苦百姓、勞苦大眾、地痞流氓,現在亮出十八般武藝。客堂成了一條窄窄的過道,西廂房八字沒有一撇,那些來路不明的房客、親戚已經開始繪制自己的藍圖。
“早就該自己開火,搭在老頭那里,被他剝削得一塌糊涂。”
“明天我喊木匠來,把大家的廚房都搭好。”
“千萬不要忘記通水電啊!”
“還有,頂不能封,一封油煙出不去。”
“怕什么,照著老亓干,他是我們的老師吶。”
我在三伏天的大太陽下背著書包,默默地朝水果店走去。榮生在我前面,赤膊蹬著黃魚車,車上一個大大的樟木箱,漆成亮黃色,像在顯示皇族血統。鋪蓋卷、席子等胡亂地堆放在箱子上,隨著路的不平,起起伏伏。我想起岳飛,那個救命的木桶,“精忠報國”四個字。樟木箱是他們把我扔過來時的唯一物件。現在,里面幾乎是空的,至于當時是否滿滿當當,老頭從未告訴過我。他現在更加沉默,即便發出憤怒的聲音,也被各戶繁忙作業聲蓋住。
整條街都在擴張。每一個角落都在被改造。黃魚車經過古城墻,木架子正在往上靠,現成的一面墻。黃魚車經過雙井,夾角搭上披,飽滿起來。水果店邊上的弄堂被堵死,裝上一扇小門,不明身份的人進進出出。我躺在榮生以前鋪上,店主任扔給我一個加長手電筒,關照我夜里不要睡得太死,夏天偷水果賊特別多。
半夜時候,下起暴雨,我突然恐懼起來。臉、胳膊和腿上,全濕漉漉的。在這個城市,我沒有戶口,我被寄存在這里,總有一天要回歸,至于日期和歸宿,都是未知。現在,我連寄居所都失去,沒有當地戶籍,上不了技校。高中讀了有能怎樣?高考還要回原籍考試。再來一次上山下鄉,我才能與他們坐同一輛車,到達同一個地方。不遠處的閣樓上,榮生已經美滋滋地抱著新娘酣睡了。他雖然失去雙親,但這里是故鄉,老頭再逼他,他也能像螞蟻一樣生存。我從未與阿二、阿四等比,我曾日夜跟隨榮生,自以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老頭騰龍換鳥,在腦子里設計了若干個場景與對白、沖突與結局,搬走了榮生這塊硬石頭。我在他眼里,連小石子都不算。他不必算計,我必將離開。
我主動離開,把老宅里最后一張鋪還給阿四。老頭幫我把樟木箱扛上黃魚車,灰頭土臉地說:“后天井一改造好,我就來水果店接你。”
我剎那間就有了主意。但是說出來的是意氣用事的話還是胸有成竹的話,我已經搞不清:
“房子好了,給他們弟兄倆吧。我不回來了。”
現在這個不算故鄉的故鄉,一個人躺在暴風驟雨中,無人關注。旁邊弄堂里開始積水,暫時找到庇護所的人們又開始遷移。他們悉悉索索躲在店門口遮陽下,詛咒房子、詛咒有房子的人、詛咒讓他們失去房子的人。
突然,一個尖利的聲音壓住嘈雜:“南門,是的,在南門。我今天看到那里有兩幢新公房正在拆腳手架。”
“公房,就是我們公用的房子。天亮我們就去搶!”
我腳下一滑,撲倒在門板上,“嘭”地一聲,門外的人嚇住了。
我用力拔掉門閂,拉直大門,對他們叫喊,聲音把雷聲都蓋住了:“還要等到天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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