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遠
“三線建設”回眸
云遠
前幾年,有位學者為新出版的書《彭德懷在三線》寫了篇書評,寄給北京某報,責任編輯提筆就把文中的“彭德懷在三線”改為了“彭德懷在三八線”。或許,在這位編輯的記憶庫存中,搜索不到“三線”這個主題詞,覺得是作者出現了筆誤。
“三線”這個詞,如今大多數人都沒有聽過。然而,時光倒回半個世紀,“三線”卻是一個實實在在影響著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戰略主題詞,是一件關系國家命運的大事。直到今天,三線建設的得失,對西部大開發、“一帶一路”也不乏借鑒意義。

1956年,中蘇關系惡化。
1962年,美國在臺灣海峽多次組織軍事演習。
1964年,在新中國的外交史上更是個吊詭的年份。在北方邊境,中蘇關系完全破裂;在南方,隨著越南戰爭的加劇以及美國向臺灣海峽增兵,中美兩國的關系也更加緊張。
中央高層針對這種國際形勢,作出了這樣的判斷:我國處于各國敵人的包圍之中,隨時會發生侵略戰爭。
現代戰爭的勝利與否,取決于一個國家的工業生產能力,特別是軍工生產。當時,中國的軍工產業普遍分布于東三省及東部沿海地區,一旦開戰,敵方可以在戰爭初期就癱瘓中國的軍工生產線。
因此“三線建設”被提到了國家戰略的層面。
所謂三線,是指遠離可能的戰爭區域,即“國土防御第三線”。這些地區普遍集中于中國的中西部深山中。
中央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將所有的軍工制造、機械制造、化工、電子、精密儀器行業的生產資源,逐步遷入大陸腹地的四川、湖南、貴州等地,而且為了保密,涉及軍工類的工廠幾乎全部設在了山區。
三線建設總目標是:“要爭取多快好省的方法,在縱深地區建立起一個工農業結合的、為國防和農業服務的比較完整的戰略后方基地。”
這些內陸不易被戰爭涉及到的省份,被歸類為“三線地區”,而這些當時肩負國家興衰重任的工廠,被內部簡稱為“三線廠”。
在當時為了保密,所有當時涉及軍工的廠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郵箱號,一個四位數的數字簡稱。這個項目,從1964年開始,到1980年結束,用時15年,耗資2052億,占全國支出的三分之一(那個年代城市人均工資才30塊錢左右)。為此新修合計超過8000公里的鐵路線,完成1100多個建設項目,2000多個工廠、研究所、冶煉廠。45個產業基地和30多個新興工業城市平地而起。大批沿海地區的科研人才、高級工程師、大學學者、年輕干部和熟練工人被遷移到了這些地方。
絕大多數的“三線廠”都被建設成一個基地,廠區和生活區連成一片,圍墻高建,與世隔絕,內部除了工廠和職工宿舍,所有設施一應俱全。從幼兒園到高中、技校、大中專,甚至研究所,各種學校無所不有。
論醫院,“三線廠”的醫院的治療能力、醫生整體能力甚至超過地方醫院。銀行、食堂、內部菜場、電影院、工會俱樂部、商店、糧油店、游樂場、汽車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基本不用出廠區,人的一生就可以在里面度過。
三線子弟的前半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的。和城市里的孩子相比,廠里的孩子仿佛是在“世外桃源”里長大的,他們有專屬的童年回憶。清晨6點廠里無處不在的大喇叭就開始播音,伴隨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人們開始吃早飯,騎著自行車奔向車間與學校。這樣的場景每天隨著喇叭早中晚要重復三遍。
每個小朋友胸口都掛著把家門鑰匙,因為家里除了上班的父母就是小孩自己了,學校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補課,下課就自己回家,或者和小伙伴們滿廠地亂跑,反正廠區也沒多大,父母從不擔心跑丟。
在周末的晚上或者節假日里,露天劇場的電影是小孩子們的最愛,每次都拖著板凳早早地去搶占好位子,每次播放的基本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題材電影。

學校里老師講的絕對是標準的普通話,所以廠里的子弟普通話都說得很好,講普通話其實是因為在廠
里可以聽到天南海北的語言,東北話,山西話,上海話,沒辦法統一,那大家都說普通話吧。
在很長時間里,三線廠都是以相對隱秘的方式存在的,就像是一個個獨立的王國,享受著特殊的待遇,也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20世紀 80年代,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和國內改革開放大潮的興起,三線建設的戰備意義自然下降,大部分三線企業隨即進入調整改造時期。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三線企業將發揮怎樣的作用,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對此,時任國家主席的李先念,在 1983年 12月 27日給國務院領導的一封信中提出,三線企業可以繼續調整我國不合理的工業布局,改變三線地區的落后面貌,促進內地經濟的發展。三線建設的企業本來就有“劍”有“犁”,既有軍工企業,也有基礎工業,更不用說大量能源交通企業了。
在調整改造中,三線企業“化劍為犁”,實現軍民融合或軍轉民的轉型發展,雖然歷經痛苦,但對西部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來說,畢竟是有了相應的積累,奠定了物質、管理、技術和人才基礎。
1984年,國務院三線辦公室開展全面調查,認為在所有 1945個三線企業和科研院所中,建設成功的占48%,基本成功的占 45%,沒有發展前途的僅占 7%。這大體表明,三線建設這根“扁擔”,確實挑起了兩個戰略要求的重擔。
時光飛逝五十年。當年中央作出三線建設的戰略決策,雖然沒有包含促進西部大開發的設想,但我們今天評價三線建設,區域協調發展大局是必須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
三線建設實現了生產力向西部地區的布局。三線建設的實施,使內地的一些省市發展成為各具特點的新的工業基地,改變了工業布局,1978年內地和邊疆地區工業產值在全國工業總產值中的份額達到36.7%,比1952年的29.2%提高了7.5個百分點。1965年至1978年,四川省工業生產總值(按當年價格計算)由12.25億元增加到59.4億元,按可比價計算增加了3.9倍(高于全國的3.4倍);占全國工業生產總值的份額(按當年價格計算),由2.24%增加到3.7%,即增加了1.46個百分點。三線建設所形成的一大批優秀企業,成為西部大開發的生力軍。
三線建設以前,雖然也講要支援西部,但沒有具體抓手,三線地區生產能力有限,靠自己發展始終較慢。大規模的三線建設,在過去比較落后和閉塞的西南、西北及湘鄂豫三省西部地區,初步形成了能源、鋼鐵、機械、電子、化工、汽車、軍工等門類齊全的工業體系,建起了一批具有高度文化和科技含量的科研院所,造就了攀枝花、六盤水、德陽、十堰、金昌、酒泉等一批新興工業城市,成都、重慶、昆明、西安、太原、銀川等西部的中心城市,經濟和科技能力也因三線建設而顯著增強。從 1965年起,陸續建成的川黔、貴昆、成昆、湘黔、襄渝、陽安、太焦、焦枝和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等交通干線,基本上打通了西部發展的脈絡。這些成就,極大地改變了西部經濟社會發展面貌。
現今的“兩點一線”區域,鐵路和高速公路四通八達,企業和科研機構星羅棋布,當年的點線分布,已經擴展為生機勃勃的新經濟區。三線建設時開始興建的內(江)昆(明)鐵路,以及2010年開通的
“渝—新—歐”國際鐵路,成為連接東南亞經濟圈的重要國際通道,這凸顯了當年實施“兩點一線”戰略構想的重大意義。
西昌、攀枝花屬于大涼山彝族地區,費孝通1991年到那里考察后,感慨地說:三線建設使西南荒塞地區整整進步了 50年。
不過,三線建設項目實施條件差、投資大、周期長而導致當期效率低,也是不爭的事實。
1966至1978年,三線地區每1元基本建設投資提供的國民收入為4.98元,比全國的6.87元低27.6%,比一線地區的9.34元低46.7%;三線地區每1元基本建設投資提供的國民收入增加額為0.309元,比全國的0.406元低23.9%,比一線地區的0.655元低29%。單以1978年重工業企業經濟效益比較,三線地區每百元固定資產原值實現總產值只相當全國的68.7%、一線地區的49%,每百元全部資金實現利稅只相當于全國的53.7%、一線地區的38.4%,每百元總產值實現利稅只相當于全國的77.8%、一線地區的76.7%。
三線建設項目在不發達地區的窮鄉僻壤,按照“靠山,分散,進洞”方針選擇三線企業落戶地址。正因為如此,攀枝花市、廣安市、南川區等地被選為三線企業落戶地。例如,南川區三面環山,一面靠江,三線建設時期交通十分不便,距離重慶市區雖然只有150多公里,但有一部分是山路,在當時的交通狀況下,汽車運輸需要1天多時間。這樣的閉塞條件,有利于戰備隱蔽,卻導致了企業原材料、產品運輸困難且成本高,這對企業的發展不利。
同時,三線建設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特別是在“文革”極左思潮的影響下,出現了缺乏科學論證、攤子鋪得過大、進度要求過快、盲目突出政治、不講經濟效益的現象,造成了較大浪費,部分企業產生了難以繼續生存發展的問題。
對今天的人來說,三線建設的政企不分是更有現實感的教訓。三線建設項目實施的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嵌入式發展,即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根據國家發展戰略的要求,以中央投資為主,在窮困的山區建設工業企業。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項目實施所需原材料的供給與所生產產品的分配都由國家計劃配置,企業還獨立辦文化、教育、衛生、體育等社會事業,這種各自獨立運行,使中央與地方、三線企業與當地經濟社會發展脫節。
由于以軍工項目為主,產品是國家的重要戰略物資,嵌入的三線企業與當地經濟社會的發展沒有太緊密的關系。加之嵌入的三線企業均為當時的高端技術企業,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不可能形成產業集聚和企業集群。不僅如此,即便是與嵌入的三線企業配套的生產企業也難以發育壯大。后來廣安市、南川區境內三線企業逐步搬遷,這是重要原因之一。即便是被廢棄的三線企業廠房設施等,也有不少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其原因,主要是受產權約束。當年中央實施的三線建設項目由中央直接投資,產權屬于各部委特別是國防工業部門,地方無權使用。由此可以看出,當年三線企業難以持續發展的重要原因,除生產生活條件差外,還由于缺少與地方經濟的融合。即使在三線企業調整改造過程中,這個問題也沒有得到很好解決。
與廣安市、南川區境內三線企業搬遷不同的是,一些三線企業逐步與當地經濟融合,向內生發展轉變。例如,國家在實施攀枝花鋼鐵項目的同時,將其與攀枝花市建設同時實施,特別是近年來與地方經濟融合,發揮中央企業輻射、拉動地方經濟的作用,實現了攀枝花鋼鐵(集團)公司與攀枝花市的共同發展。再如,在重慶市北碚區集中發展儀器儀表企業,以及與之配套的科研機構,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逐步向內生式轉變,使該區科研及門類齊全的儀器儀表產業實現集聚和形成企業集群。相反,同樣是儀表企業,南川區境內的天興儀表廠,除了生活條件艱辛外,還由于在市場經濟下沒有實現向內生型轉變而導致遷移。
嵌入式發展還導致嵌入的工業與當地經濟特別是農村經濟發展形成巨大差距。當地人民對三線建設給予巨大支援乃至付出了犧牲,沒有得到足夠的反哺回報,有的甚至還給當地帶來污染和環境破壞。
這些,都是那個鏗鏘歲月留給我們的不得不反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