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云
(鄭州大學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漢書·藝文志》數術略淺談
李素云
(鄭州大學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漢志》數術略的設置反射出漢代及其以前數術活動的勃興。避禍趨福的社會心理刺激了數術的繁盛、數術類書籍的增長及其研究的深廣,同時始皇焚書中卜筮類不去,保障了漢時數術類書籍的有效積累。班固在數術略中隱藏著對“人”的呼吁。《漢志》數術略的獨立確當與否,其書目歸類重復與否,各家有其論,然班固承前啟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類目分明的學術版圖,功不可沒。
數術略;趨福避禍;人本思想;分類爭議
作為目錄學圭臬,班固《漢志》不但對先秦至西漢國藏典籍進行了較為科學的整理分類,而且對當時各學派的流變狀況做了詳盡的總結評價,彰顯了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特色。現就其數術略中的相關問題淺談如下:
“數術”從產生之初就混融著兩種指向:一是有一定科學意義的天文歷算,一是帶有超自然神秘主義的命相占卜,且這兩種指向此中有彼,并非截然分明。而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增強,這兩種趨向漸趨分道,前者不斷朝著自然科學領域發展,而后者依舊踱著探知天命的神秘步子。
古人限于對世界與自身認知的科學程度,在迷惑與決疑時以占卜作為行事律令和心理撫慰,從而形成了一條獨特的占卜信仰并衍傳在各民族發展史中,不獨王者心向之,庶人亦謹守筮辭。《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術數之興,多在秦漢以后,要其旨……實皆易之支流,傳以雜說耳……惟數學一家……不切事而猶近理。其馀則皆百偽一真,遞相煽動……徒以冀福避禍”。此說確當的分析了數術的種類“等級”,肯定數學一支的“近理”,其余諸家帶著“占驗”因子而“百偽一真”迎合了“趨福避禍”的社會心理。古時嚴酷的戰爭環境及災疫橫行等不確定的生存環境使人們對占測的需求更加迫切,正如《史記·天官書》所言“兵革更起,城邑數屠,因以饑饉疾疫焦苦,臣主工憂患,其察禨祥,候星氣尤急”,不僅上有所好,民恐亦甚。
由此數術在古代輕科學的傳統中,其產生就從根本上和探知命運、避禍趨福聯系起來,而對于王者和庶民,所占有大小之分,無根本之別。前者占卜設專門官員,儀式更為謹慎,占卜結果常為施政參考,而統治者對占卜的過度依賴導致官場異象。如《史記龜策列傳》中“卜筮攝蠱道,巫蠱時或頗中,素有眥睚不快,因公行誅,恣意所傷,以破族滅門者,不可勝數,百僚蕩恐”。而庶民所占多生活細瑣如居家吉不吉、禾稼熟不熟等,占卜需求推動了占卜種類、方法的演進,及數術類書籍的激增。
古人對異界生命的崇拜及天人感應等觀念的信奉使其對占卜有偏執的熱衷。如在蓍龜物性之外比附靈異之力,《史記龜策列傳》言“龜者天下之寶也……明于陰陽,審于刑德,先知利害,察于禍福”;并對卜用選取詳加規定:“蓍莖長丈,其叢生滿百莖。不能得滿百莖長丈者,取八十莖以上。蓍長八尺,即難得已,人民好用卦者,取滿六十莖以上,長滿六尺者”大約時人以蓍草越長越有靈性,卜測愈準。“能得百莖蓍,并得其下龜以卜者,百言百當,足以決吉兇。”“王者發軍行將,必鑽龜廟堂之上……齋戒以待……人民得名龜,其狀類不宜殺也,而古明王圣皆殺而用之。”由此見古人占卜之講究,有蓍龜尺寸之別,有王者之占與人民之卜,有齋戒等法度講究,蓍龜之占當已發展相當成熟。
《史記·日者列傳》言“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之中”,某種程度見卜之能士受社會敬重,而文中出現的街頭卜者司馬季主“閑坐,弟子三四人侍”(占卜作為一門“解決”人們生命關切的莫測學問已有學派傳承的形成)在一番論辯之后令賈誼等汗顏而退,展示了卜之能者的博學宏贍。班固在術數略中亦有對卜之能者的嘉贊,有對卜之小數者的諷斥,有對明王圣君以德行戰勝兇咎的期望。如天文類小序中,班固指出星宿參政,不僅需要通曉天人之事并完美比附的賢士,亦需君王明辨善聽,否則“以不能由之臣,諫不能聽之王”,其結果必“兩有患”。班固類似之意亦在數術略其他小序中顯露,如歷譜類小序和五行類小序中,強調知天命者的圣智,而智不及者壞道術。同時,在蓍龜類小序和雜占類小序中強調德能勝兇咎:“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及至衰世,懈于齋戒,而屢煩卜筮,神明不應”;“德勝不祥,義厭不惠……然惑者不稽諸躬,而忌訞之見……傷其舍本而憂末”。但班固非絕對無神論者。在形法類小序中,班固認可物之本性影響物之發展,同時也指出有莫測精微之象(命數)的存在。數術因究索對象為莫測天命,雖深奧難握,卻成為人好之的一門,班固強調卜者的“圣智”,而亦強調數術研究中學術的傳承,家學的延遞。數術略大序言:“有因而成易,無因而成難”,不獨數術,學術的層斷對任何一門學問的延續都是重創。
相比于班固對小說家一貶到底——“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數術作為社會需求更大的一門,隨關注度的熾烈,占卜形式增多,書籍越演越繁,其學術體系愈深廣。諸子中更有排在儒道之后位居第三的陰陽家一支,且作為一條隱線或多或少與其他諸家有著學術淵源。儒家者流“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而陰陽五行等理論對道家甚至道教的影響不言而喻,對于法家亦潛隱著“刑德”制衡……如此錯縱繁復的一類,想要將其斬決為單單一種性質實是不易也是不科學的。單就陰陽家與數術略同源交錯的分化,前人從實用性上將《漢志》中偏重理論成一家言者歸入陰陽家,而偏重實用技術者入數術略。且目錄類目的獨立設置亦取決于當時該類書籍的數量。歷史沉浮中各類書籍的存亡率不等,數術上與國策綱略密不可分,下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這一實用性質將其拯救于始皇焚書浩劫“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并從整體上促成漢代數術類書籍的有效積累與體系構建。
《漢志》收數術略書190家2558卷,家數居六略之首,卷數占全書19.6%,次于諸子略、六藝略,其書之多可見。類目之下分6細部,其門類分化之多亦見其學術發展的成熟。其一曰天文——是察星云天候助君王施政的一類,22家445卷。二曰歷譜——是適應農耕之需的歷書,也包括“日晷”“世譜”“年譜”等,18家606卷。三曰五行——有“陰陽五行時令”(講歷忌、擇日)、“堪輿”(后世是風水家別名,但在漢唐古書中它并不與相地形宅墓之書相混。顏師古注引許慎說,謂“堪,天道;輿,地道也”)、“災異”、“鐘律”、“五音”等,31家652卷。四曰蓍龜——龜、蓍之外也包括各種骨卜及其它形式的占卜,15家401卷。五曰雜占——所涉占卜種類雜多,有占夢、占耳鳴等與人的心理和身體狀況相關的占卜;也包括劾鬼物等與驅邪巫術相結合的占卜,及與農業生產相關的相土耕種等占卜,18家313卷。六曰形法——相宅相人相六畜相寶劍等通過表征推演吉兇,6家122卷。在歷史散文及史書中,通過相術判語描寫人物的外貌服飾等暗示人物品性命運已成為一種模式。如《史記高祖本紀》:“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等,用人物體貌之異暗示其性格與命相。
以上六種,李零認為各細部的排列以需求重要性而定,竊以為很有道理。姚名達認為六類以職業分,似并不符合實際,大約靠前的天文、歷譜、五行主要被主流統治階層使用,而較簡易的蓍龜、雜占、形法占逐漸下降到民間并繁衍出眾多門類,而在當時民間當有一些更簡易的卜術和巫術。
就數術略與陰陽家的獨立設目,姚名達在《中國目錄學史》中說:“雖曰虛理有殊于實藝,而強剖一家之學于絕遠之域,終屬不合分類之原則。”此論確道出了班志諸略書目歸類重復的問題,而姚說不分彼此將所有關涉陰陽的書籍匯集放置是否確當尚待考慮。章學誠的“互著”“別裁”說較好的辯白了班志著錄反復的問題,而互著別裁本身就是矛盾統一體,在將學術格局填補得更詳實的同時,亦難免著錄繁復不明之譏。孫德謙《漢書藝文志舉例》在稱出入例中從著者主觀能動性角度肯定班志分類安排,并在稱省例中說:“夫一人著述,扼其宗旨,錄之于此,復可錄之于彼,是不妨重復互見……蓋不如此,則學術流別,無由發明。”著者知言不避重復以章明學術,可謂通達。
此外,數術略中亦有書目歸類不甚確當處,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說:“往往同一種中,又復雜附絕不同類之書”。尤其史書,《漢志》將其分散于六藝略、諸子略等中,非是當時史籍數量少,而是彼時經學為意識形態主導,史學為經學附庸被視為解經之作。又時史學觀念及其價值體系并未完全確立,史學尚未成為獨立的學科體系,亦造成了史籍在《漢志》中的尷尬混亂放置。
章學誠對任宏所校兵書略和李柱國的方技略有較高評價,而對于尹咸的數術略嚴厲批評:“咸校數術,非特不能厘別圖書,表目家學,即僅如任宏之兵書條例,但注有圖于本書之下,亦不能也”。對于班志中著圖的問題,孫德謙在《漢書藝文志舉例》之《書有圖者須出例》中說:“有文辭所不能達者,必籍圖以為標識,然后乃能嘹如指掌”,圖譜和文字同是一書的組成,若生硬剝離是毀壞圖書認證憑證,不獨書籍內容缺失,研究設障,更使書籍的完整傳承因一環的斷鏈而造成無可修補的散佚損害。顯然章氏認為尹咸時當有圖而未注,較之兵書略存有圖譜,那么同時期數術略有圖譜的概率是很大的,究竟尹咸時是否有圖,若有為何不錄,班固時書圖是否合一等種種問題有待進一步考究。在班志中同樣作為實用術的方技一略亦無圖譜注出,而章氏似并未介懷,而獨于尹咸處懷怨,可見數術略因其特殊性本身充滿討論的吸引力與張力,而學者對其期待與要求亦更甚。然各專家整理圖書見識有別,衡量有異,固可論優劣,但尹咸對數術略類書籍的整理的開創之功不可磨滅。且《漢書楚元王傳》云:“時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傳。”則咸不僅較數術;又顧實《漢志講疏》:“三人(任宏、尹咸、李柱國)皆襄向校書……然與校可考者,尚有杜參、班游,則又必不止此數人”。由此數術略是在專家專門校書的大原則下集體智慧集體認可的結晶,其今天呈現的面貌隔著時代的距離或掩住古人著錄的初衷,有待深究。
[1] 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M].中華書局.2015
[2] 章學誠.校讎通義[M].中華書局.1985
[3] 永瑢,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海南出版社.1999
李素云,女,河北邢臺人,鄭州大學文學院古典文獻學專業研究生。
K234
A
1672-5832(2016)01-00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