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和被損害的故事
這個故事,以李安對人物心理細膩的把握和故事講述節奏的精到,足以呈現
出更好的結果,但現在為了呈現技術上的先進卻損失了不少其他的韻味
自從120幀4k技術被大張旗鼓地宣揚,李安的這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就注定會引發一場爭議。在海外上映后口碑撲街似乎更加引發了中國觀眾的興趣。不知道其他“低配”版本的觀影感受如何,標準的120幀4k畫面給人的感受很詭異。這部電影充斥著大量面部特寫,原本只需中景的鏡頭都被義無反顧地推得極近,幾乎每個角色都頂著紅鼻頭以及泛著血絲的面頰和眼睛。這是啟用這種技術的初衷或者副作用——李安企圖在這部作品中把一切變得纖毫畢現。所以,沒有什么比毛細血管破裂帶來的紅暈更能表現這一點。當男主角林恩和拉拉隊員在帷幔后偷偷親熱完畢,尷尬地走回座位時,班長問他,為什么像剛打了炮一樣?(中文翻譯故意回避地改成了“像剛剛睡醒一樣”),那種羞澀、掩飾和努力回歸清醒的微妙紅暈,只有這樣的細微的技術才能得以呈現。但是,這樣的“真實”恐怕不是現實意義中的“真實”,它更像是顯微鏡下的“真實”,一種“超真實”。
這種技術剔除了電影獨有的某種質感,這也就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覺得這更像是在看高清電視。它或許更加適合表現足球比賽或者現場演出之類的內容,色彩艷麗,對比強烈,近處的毛孔與皺紋都可以被凝視,遠處的不同風景也都層次分明。怎么說呢,這有點像圖像范疇中的“恐怖谷”理論,一旦真實度超過某個上限,它就有點古怪了。
不知道擅長故事敘述的李安把多少精力放在了研究技術之上,至少從故事本身的層面來講,《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還有更好的敘述方式。這種在熱鬧現實和殘酷戰場之間閃回銜接的方式十分老舊,更何況在很多時候,它的轉折做得過于生硬。慶典的焰火聲、瑣碎生活中敲擊桌子的聲音都成為了觸發記憶的扳機,引爆對戰場炮火的恐懼。其實,這個故事也并非在表達對于戰爭的態度,更多的是在向人們展示,現實生活有時猛于炮火。
在真實的戰火中被當做英雄的人,一旦回到俗常,就必須被納入一場表演。而林恩和他的戰友們所經歷的一切一旦進入影像、解釋、傳頌與報道,就都被娛樂化了。他們的恐懼、自豪和悲傷都化成一種象征和固定格式,進而被消費。林恩和自卑的姐姐與疲憊的家人重逢,和想利用他們賺錢的二流經紀人周旋,與充滿算計的球隊老板對峙,更何況還有一群把他們當做異類的吃瓜群眾需要應付,再加上自以為是的能源公司老總,沒完沒了詢問他們各種槍械功能和殺人感受的橄欖球隊隊員,日常場景儼然突變成為戰場,人們的語言、觀點和審視態度都像是子彈,林恩和戰友們像無辜的動物,被一群人環伺。林恩對只肯出5500美金的球隊老板說,“你還不如那些圣戰分子懂得對我們尊敬?!蹦切┦鹫咧辽龠€是以命相搏,但這個衣著體面的富人,不過給出了打發乞丐的價碼,就企圖買斷這幾個戰士的敘述權。某種意義上說,這群現實中的人們更危險。
一群穿越生死的士兵,遠離戰火之后,發現自己必須被納入一部電影才能把生死變現,被世人銘記,但很快就沒人愿意投拍這樣一部電影,他們成為了一種用后即拋型裝飾物,用來短暫地被別人拿來裝點自己的情操,他們最終拒絕了這種娛樂化的狀態,寧愿選擇回到生死未卜但真真切切的戰場。這個故事中植入了有關拍攝電影的橋段,充滿小小的自嘲和幽默,電影成為了一個象征,有關資本、有關娛樂化、有關對于留存記憶的需要。這其中有李安作為電影導演自己的一些隱秘的況味。
這一群有著戰爭心理創傷后遺癥的人們還是要選擇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戰場。回到那里,對于他們自己來說更像回家,對于旁人來說,只有在那里,這群人才真正維系了英雄的模樣,這一點才最殘忍。
其實,這個故事,以李安對人物心理細膩的把握和故事講述節奏的精到,足以呈現出更好的結果,但現在更多的時候為了呈現技術上的先進卻損失了不少其他的韻味。目前看來,這種技術不太能代表著未來電影發展的方向,至少不適用于這種類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