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激進的現代化洪流催生了順者昌、逆者亡的普遍恐懼,人民唯恐落后,
因而渴望著與唯一的、正確的時間保持一致,甚至對罰款也格外歡迎
這本書的出版本應成為一個事件,但現在幾乎悄無聲息。在2016年最被忽視的外國文學作品清單上,應該有它的一席之地。它不該落入這個榜單,它配得上更好的去處。它是好小說,它已經奠定了自己在土耳其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
小說《時間調校研究所》的作者名叫艾哈邁德·哈姆迪·坦珀納爾(又譯阿赫梅特·哈姆迪·唐帕納爾),1962年就去世了,但是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眼中,他是整個20世紀最重要的土耳其小說家,他的另一部作品《安寧》則是關于伊斯坦布爾生活的最佳小說。
《安寧》是一個愛情故事,已經由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夏勇敏從土耳其語翻譯過來,2009年在中國出版了。但《時間調校研究所》非常不同,它是一部充滿諷刺意味的喜劇小說,也是一部深刻的政治小說,更是一部離題不斷、枝蔓叢生、寓意豐富的現代小說。它就像伏爾泰、斯威夫特、斯特恩、岡察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奧威爾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同時來到了土耳其,然后一骨腦地融化到那里的人民、風土和歷史背景當中去了。
小說的敘事者是海伊里·伊爾達爾,他決心為死于車禍的“恩人和了不起的朋友”哈利特·阿亞爾哲寫一部傳記,由此回憶起他們共同創辦時間調校研究所的經過。故事大體如此。讀者很容易在幾章之后便失去耐心,因為直到小說過半,研究所都還沒有創立呢。但小說的價值不在于這條荒誕的情節主線,而在于伊爾達爾敘述中無盡的細節和形形色色的人物。
研究所是一個半官方的機構,目的是將土耳其的所有鐘表校準到西方時間,這隱晦地指向了國父凱末爾強力推行的一系列現代化措施,其中就包括棄用回歷、改行公歷的歷法改革。與時俱進的背后,隱藏著落后就要挨打的焦慮和盡快超英趕美的雄心。研究所搞出了一套號稱財政史上最偉大發明的罰款系統,根據它的規定,雖然表走快了和走慢了都要受罰,但寧左勿右,為了“適當地懲罰所謂的落后行為”,對鐘表走得慢的人要多罰兩個庫魯什。
時間的統一也意味著思想的統一。統一的時間則意味著對自由時間的剝奪。研究所的導師和所長阿亞爾哲正是《社會一元論和鐘表》一書的作者。激進的現代化洪流催生了順者昌、逆者亡的普遍恐懼,人民唯恐落后,因而渴望著與唯一的、正確的時間保持一致,甚至對罰款也格外歡迎。受罰表示改造過了,受罰是光榮的,只有不斷地受罰,才能保持進步,成為集體合格的一員。
研究所是個人浮于事、嚴重超編的官僚機構,其員工大部分是憑借裙帶關系入職的無能之輩。僅用十年時間,伊爾達爾便“設法為我的孩子們、我的所有親眷和整個朋友圈子謀得工作,幫助他們過上富裕日子”。為了獲得管理公共事務的權力和征收罰款的合法性,阿亞爾哲還偽造歷史,操縱媒體,大肆鼓吹一部假先哲的傳記《賽耶·阿梅特·扎瑪尼的生活與事業》,盡管這位名叫守時者艾哈邁德的傳主完全是伊爾達爾杜撰出來的。
伊爾達爾是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物,“如果有人下令:笑!那我就笑;有人說:哭!或者是:說!那我就哭或者說。人家覺得我有意思,我也就確實做出有意思的模樣,可是如果沒有人盯著我看,我就索性停止存在。”他不能太較真,不能太專業,不能太講原則,也不能太有道德感和正義感。為了讓自己成為所里可信的一員,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表現得不可信。當他偶爾故態復萌時,阿亞爾哲便加以提點,他過于理想主義了,要現實一些,什么真相啊,時間啊,統統不要相信,他唯一需要相信也必須相信的就是研究所本身。
《時間調校研究所》諷刺了凱末爾主義者對現代化的迷戀,并以一種我們不常見的、不同于帕慕克的方式,揭示了這個國家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兩難境地。
︻時間調校研究所︼
作者:[土耳其]阿赫梅特·哈姆迪·唐帕納爾 譯者:譚琳
出版:上海文藝出版社
定價:47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