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權
我在這里不得不先自我檢討一番。2005年左右,我還在西昌學院工作時,曾在西昌舊書市場錯過了一堆當代檔案材料。20世紀50年代,西昌學院北校區曾經是勞教所,主要關押被改造的知識分子和敵對階級分子。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后,一批川內知識分子被關押在那個地方。那批檔案材料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關于知識分子改造的。舊書店老板跟我說,這批檔案很有意思,可以看到很多問題。當時給我的開價是一斤五元錢直接打包,但這批檔案材料并不輕,保守估計有一噸多。即使是五元錢一斤,這批材料也得花費一萬三千多塊錢。那時我每年能掙兩萬三四千塊錢,要拿出這么大的一筆錢買這批檔案材料,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現在想來,如果當年能夠堅定地買下來,今天這批材料或許對我研究20世紀50年代四川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話題,將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我碩士求學階段,主要關注的是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和新感覺派文學。那時的風氣就是這樣子的,覺得中國現代文學才有研究價值,中國當代文學沒研究價值,甚至盛傳中國當代文學就是“垃圾文學”。不過,真正在高校從事教學工作后,面臨當代文學史的教學工作安排,我不得不重新面對當代文學史及其文學作品。是不是當代文學全都是“垃圾文學”?我怎樣向學生介紹這些所謂的“垃圾文學”?這些“垃圾文學”是如何產生的?它的生產過程到底是怎樣被控制的?“垃圾文學”的概括有沒有遮蔽一些經典的文學作品?中國當代文學真如文學史描述的那種線性發展?伴隨著這些問題的反思,我也開始了“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教學工作與學術探討。當年在教學中確實沒有準備,我就利用學校的圖書館。在西昌學院圖書館內,我發現了整套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結合洪子誠老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展開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教學。猶記得當年帶著學生在圖書館邊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邊閱讀文學作品的感受。真正在教學的過程中,我才體會到文學史料對于教學的重要價值,當然,在展開學術研究的過程中,我的史料意識逐漸得到加強。
2007年9月去上海華東師范大學跟隨陳子善先生讀博時,我已整理出大約二百萬字的作家檢討書,還有一個詳細的作家檢討書目錄,從1942年一直持續到1980年代中后期。當時,收集這些材料確實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那就是出版一本叫作《作家檢討書》的資料書,并在此基礎上做博士論文,探討作家檢討書的生成機制和當代文學體制對文學的規范,以及作家心態史的微觀描述。或許正是在搜集作家檢討書的時候,我逐漸對當代作家的日記和書信產生了興趣。
顧頡剛先生的日記出版,引發了學術界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話題的關注。顧先生日記中對五十年代的改造細節有詳細記載,包括他如何寫檢討文字。我試圖從作家的日記文字中,也查找文藝界當年如何展開思想改造運動。最近這幾年,我主要在閱讀已經出版的《蕭軍日記》和未刊的《王林日記》。 2008年6月,華夏出版社出版了十四卷的《蕭軍全集》。大家誤以為《蕭軍全集》就十四卷,其實這套書之后還有六卷未公開發行,包括蕭軍的20世紀三十年代后期以來的日記和書信,他的日記在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包括:《延安日記》(上下冊)、《東北日記》和《蕭軍日記補遺》。我大體查閱對照了一下,除了書信沒有出版外,這四部日記和《蕭軍全集》的附卷在內容上有很大的相似度。《王林日記》我則多說兩句。王林這個作家,對大部分當代文學史研究者來說,他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不過,這個作家很有來頭,也很有成就。他是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任教青島大學時的學生,之前出版過長篇小說《幽僻的陳莊》,沈從文為這部書作過序,魯迅在日記中也談到過這部小說。王林之后參加革命,進入延安邊區(在梳理延安邊區及解放區材料中,我還有一個思路,那就是京派文學是如何進入解放區的,王林是明顯的例子,蔡其矯、卞之琳也是值得關注的)。他在“五一大掃蕩”前后開始建構自己的另一個長篇小說,即建國初期出版的《腹地》。《腹地》出版后受到《文藝報》的嚴厲批評,它是新中國成立后被批判圍剿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雖然《王林文集》已由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發行,但研究界對王林的關注并不多。王林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主要活動不在文藝界,也是學術界疏遠他的重要原因。不過,認真閱讀王林20世紀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日記,我們看到一個苦苦寫作的作家的艱難追求。20世紀八十年代解放軍出版社出版了《腹地》,盡管是一部失敗的修改之作,但它為研究界反思當代文學的規范有很大的幫助。
蕭軍日記和王林日記有重要的價值,這自不待言。不過我要說的是,蕭軍、王林的日記都屬于“文壇邊緣”的文學觀察,其價值的意義就非同一般。我簡單舉幾個例子。蕭軍日記中有1949年全國文代會的不在場描述,可以和現場的日記對照閱讀,我們看到了一種鮮活的文學發生現場,與文學史的枯燥文字形成鮮明對比。胡風“反革命”案發生后,蕭軍日記記錄了當時文壇中文化人的心態,即使胡風成為“反革命集團”分子,蕭軍也沒有寫一篇說胡風壞話的文章,這很難得,這讓我們反觀一個作家的真實心態。王林在新中國成立后主要待在天津,與京津文藝界交往頻繁,我們可以從王林日記的記錄看到,包括蕭也牧頻頻出入天津文藝界。當然,王林日記還為我們觀察解放區文人的“分化”提供了最直接的材料。解放區文藝工作者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有路徑的分化:北京文藝界的頭面人物主要來自延安邊區,天津文藝界的作家們大部分來自晉察冀邊區,這背后的關系頗為復雜,只有在日記的閱讀中,我們才看得出建國初期的文藝界內部矛盾。我一直有一個觀察,共和國初期文藝界對蕭也牧進行批判,實質上是丁玲為代表的延安邊區文化人對晉察冀文人的一種壓制性批判,當然,這也包括《文藝報》組織批判王林的《腹地》在內,之后對王林的劇本《火山口上》也展開了嚴厲的批評。
這幾年我的學術興趣,主要集中于作家書信的考釋。我不僅做現代作家書信的考釋,還努力推進當代作家書信的考釋。不管哪種當代文學史的寫作,作家書信并沒有進入這些文學史的視野。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除非考察個案性的作家時,書信的價值才能呈現。不過,去年在考察王瑤給“叔度同志”的一封信時,我覺得有些書信的學術價值有待研究界重新評估與反思。在對王瑤這封信的考察過程中,我發現:第一,這封信的寫信時間被誤判,確切的寫信時間是1954年5月8日,而不是1952年5月8日。第二,這封信牽涉到王瑤寫作《中國新文學史稿》下冊的內容。《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出版之后,受到了來自教育界、文藝界的批評,顯然給王瑤很大的壓力。第三,這封信還牽涉到文學史家和作家之間的文學史判斷,艾青的長篇敘事詩《吳滿友》,王瑤作為文學史家擬放入文學史中加以敘述,但這遭到艾青的反對。如果不注意這些細節,我們對人民共和國時期如何修史現代文學,還是有些盲目的判斷。
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最終目的是為了學術研究,讓史料能夠自己發出聲音,是我們這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中心成立的最終目的,我期待這個中心能夠領著我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