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侃
一
歷史是什么?美國學者貝爾說,歷史就是被記憶。換句話說,歷史僅留存于記憶之中,凡不能進入記憶的就不是歷史。記憶可以被增益、補充,可以被改造、修葺,也可以被抹除、芟夷。但不管怎樣,我們其實應該意識到,記憶是從外部輸入的,也就是說,歷史是被外力植入的。在記憶之外,在記憶之上,另有一個機制——個處于支配性強勢地位的機制,決定了記憶的內容選擇以及記憶最終的呈現方式。史料是用以提供歷史記憶和歷史證據的,但如果在此之前不搞清楚是何種機制在控制歷史記憶,在對史料進行篩選和裁剪,那么我們今天所做的關于史料的種種努力,雖然以“還原歷史真相”為名,乃至以此為使命,但結果仍然會是:既可能擴充歷史記憶,也可能顛覆歷史記憶,當然也可能從一個意外的層面上抹殺歷史記憶。
不過,就目前而言,我特別想指出的是,這個記憶或歷史之上的機制,既可能是官方的,也可能是民間的;既可能是公共的,也可能是私人的;既可能是保守的,也可能是激進的;既可能是主流的,也可能是邊緣的。但是,通常情況下,“官方的”“公共的”“保守的”“主流的”機制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容易被指證,其合法性也容易遭遇質疑和否定,而“民間”“私人”“激進”“邊緣”卻往往在學術上占有不證自明的倫理優勢。但同樣作為“機制”,后者的權力痕跡卻并不容易被察覺,從而難以引起必要的警醒。
文學史的研究每過若干年就會遇上瓶頸,就會聽到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的吁求。每當此時就通常會向兩個方向求援:一是求助于新理論的出現,以拓展新的闡釋空間;二是借助新史料的發現,以顛覆舊的歷史結論。若有“新理論”和“新史料”的雙雙駕臨,便有關于文學史闡釋的新的“范式”出現。我認為,這些年關于“民國文學史”的提出即屬此例。這顯然是針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或“新文學整體觀”的文學史研究范式的一次挑戰。但是,如果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或“新文學整體觀”的提出使得中國新文學史研究掙脫意識形態之爭,那么“民國文學史”的提法則有明顯的動機要將中國新文學史的研究重新拉回意識形態之爭。盡管這個“重新拉回”符合學術上的“政治正確”,但總體上來說,它只是再次證明:文學史這個小女孩被再次打扮了一回。由于這個明顯的意識形態機制的存在,相關文學史料的處理呈現出方向性和選擇性。我特別想指出的是,有關“民國文學史”的批量文學史料,其實絕大多數并非新發現,從這個方面說明,“民國文學史”與之前的文學史范式之間,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史料之爭,即并非“客觀性”之爭,而是話語之爭。從學術路徑上來說,“民國文學史”之范式同樣強調“歷史現場”,追求“歷史真相”,但究其實只是一種話語修辭,意在歷史記憶之上對于歷史記憶的闡釋權。
說到底,所謂的歷史真相,都是闡釋中的真相,是話語中的真相。
二
我個人曾編撰過一本《余華文學年譜》(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8月)。所謂“年譜”,即“以年為譜”,是紀傳和編年二體史書的一種演變和發展。它以譜主為核心,以年月為經緯,將一切有關活動均以介紹。以清季學者孫詒讓的說法,則“蓋名賢魁士,一生從事于學問,論撰之間,其道德文章既與年俱進,而生平遭際之隆污夷險,又各隨所遇而不同,非有譜以精考其年,無由得其詳實”。
史料的編排,通常遵循編年體式,這是最一般意義上的、常識性的譜系學。這種在歷時性維度上進行的史料處理,既容易體現“歷史感”,又易于達成由此而起的“客觀性”效果。年譜作為一種基礎性史料,其編排體式更是遵循這一要義和約束。也就是說,歷時性的“年經月緯”,是年譜的基本體式。
但是,由于現代學術的高度介入,以及由于數據庫、搜索引擎等現代學術手段的出現,至少,針對現代以來的中國作家的年譜制定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一個新的史料層面,即針對這個作家的研究、批評而形成的學術史料的逐年累積,尤其是對于某些具有重大文學史影響力的作家來說,針對其進行研究、批評而形成的學術史料的累積常常在體量上會超越其個人生平事跡的記述。如果把作家的個人生平事跡稱為“一級史料”,那么,針對作家進行研究、批評而形成的學術史料或可稱為“二級史料”。某種意義說,一部當代年譜尤其是為當代作家制定的年譜,其“善本”應當是一級史料與二級史料的恰當織體,也就是說,一部這樣的年譜,包含了以作家個人生平事跡構成的譜系和以對作家的研究、批評構成的學術史譜系。
而當此時,即當我們要在年譜中建構一種對于作家個人的研究、批評形成的學術史譜系時,我們應該意識到,我們所要面對和處理的是一系列的話語“結論”,這一系列話語結論無疑具有非歷史化的主觀性、傾向性。如果考慮到即便是作家個人生平事跡這樣的“史料”本身就具有某種含混性、多義性和可詮釋性,我們就應該意識到,僅有歷時性維度的編年體式在當代年譜編撰中會顯出捉襟見肘的局促感。這時候,共時性的維度就顯示出其意義來。
以拙著《余華文學年譜》為例。在有關余華的卷帙浩繁的研究、批評論述中,最早將余華比附于魯迅的,是趙毅衡寫于1987年的一篇論文。此后,將余華與魯迅進行并置性討論的文章就不斷涌現,延綿至今。這些文章中有價值、有水平的,觀點互有側重、彼此借鑒,并逐步將這一話題拓展為一個關于余華研究的重要論域。有關這一論域的“學術史”,若按編年體式進行歷時性處理,即每一年度提點一下這個論題,它不僅會使整部年譜顯出破碎感,同時也在這個有數據庫、搜索引擎可憑借的年代里顯得多余、冗贅、不合時宜,也顯出編撰者的笨拙。所以,更為合理的方法是,當編撰進入到1987年這個年度時,就從趙毅衡的這篇論文起始,將此后有關余華和魯迅的并置性論題擇其要者編排在此處。這一共時性的處理,可就此將這一論域貫通。
再舉一例。余華在自傳中記敘過童年在醫院手術室外所見的血腥場景,在醫院太平間冰涼的地板上睡午覺的特殊經歷,這些都被后來的研究者認為是余華早期小說癡迷于“暴力”的重要依據,且被認為是從“童年”這一根部挖掘到的可靠的心理或人格憑證。但余華后來的“溫情”“憐憫”卻被說成是“轉型”,卻不再有論者從余華的“童年”去尋找心理或人格依據。因此,這樣的“轉型說”其實是一種取巧,一種避重就輕,只及表不及里,存在重大論據缺陷的說法,甚至是一種妄說。這種“妄說”,在針對余華的相關研究中屢見不鮮。比如,余華本人就對“先鋒”一說并不認可,認為只是批評界的“強加”,因為“先鋒”一說不僅容易固化對一個作家的認識,也容易對這個作家的理解流于平面和狹窄,以至于余華依據自己的多重才華所做的若干變化,要么被有意無意地視而不見,要么被認為是背離“先鋒精神”。而批評界對余華的這一“不認可”基本無視,批評界只在余華的片言只語中尋找可供支撐其闡釋的所謂論據,顯示出批評界在學術態度上的“片面性”和“選擇性”,而非“縝密性”和“公正性”。為顯出批評界的這種紕漏,就需要在余華的童年生平事跡以及他個人被無視的重要論述材料中,進行闡發性的史料編排,使原本隱微的史料含義顯出其相對明確的指向來。此時,需要編撰者的主觀介入。
但是,無論是共時性的史料編排方式,還是基于主觀而介入的史料闡發,都基于對歷史、歷史記憶以及記憶之上的記憶呈現機制的基本理解。史料,最終都是要進入話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