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白云怡 邢曉婧 本報赴古巴特派記者 李強 王驍波 ●李曉驍

編者按:古巴革命領袖菲德爾·卡斯特羅去世已有數天,但引發的反響遠未停息。作為最后一位去世的20世紀革命年代創業領袖,卡斯特羅的生前身后事讓人感到歷史的厚重,他豐富的人生經歷也招致世界范圍內對他的不同評價甚至爭議。然而,即便有西方媒體譏諷他像是另一個時代的威權遺物,也不得不承認他打造了自己的傳奇,是世人一眼即可認出的世界級人物,而他給古巴打下的深刻烙印更是難以忽視。如今,沒有了他,沒有了他的魅力,未來的古巴會怎樣發展?連日來,《環球時報》記者采訪當地民眾以及長居古巴的中國人,聽他們講述卡斯特羅去世后這些天古巴發生的事,以及他們對未來的思考。
I 那一夜,“倫巴樂聲戛然而止”
“朋友打電話告訴我卡斯特羅去世的消息,我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在古巴一家中資機構任職的張先生回憶起11月25日晚的情況說,“有點突然,擔心往后的形勢,畢竟還要在古巴做項目,怕發生什么變化。”
張先生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當天晚上古巴國內看起來沒什么動作,但第二天起,國家機關和軍事單位降半旗致哀,民眾自發聚集在革命廣場,送卡斯特羅最后一程。“我也去了,人特別多,全是車,已經戒嚴了,還有警察看守”,他說,“民眾手持鮮花,井然有序地排隊哀悼,大家表情莊嚴肅穆。”
11月29日,《環球時報》特派記者從哈瓦那機場趕往革命廣場,一路上看到建筑物上懸掛著巨幅古巴國旗,一些居民在房屋上張貼卡斯特羅的畫像,沿途的政府機關、學校及酒店都降半旗。
“對于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去世,古巴人內心其實是早有準備的。”長年在古巴工作、生活的電影導演鄭大為對《環球時報》記者說,“我們其實一直都很關心菲德爾的身體,也知道他年事已高,隨時有離去的可能。只是大家總認為,他的身體還可以再撐幾年。就在今年9月,菲德爾會見了李克強總理,甚至一周前還見了越南領導人。所以上周五晚上他去世的消息一出來,我們還是感到猝不及防,難以接受。”
那晚消息傳出時,很多人已經入睡,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知曉。但第二天醒來,報攤上《格拉瑪報》不再是彩版,肅穆的黑色取代了奪目的紅色。《環球時報》記者留意到,似乎每個古巴人都想收藏這份報紙。
“倫巴的樂聲戛然而止。”在古巴度假的墨西哥游客卡門·岡薩雷斯意外參與了歷史,他對《環球時報》記者形容說,平日里哈瓦那是舞蹈、歌聲和酒精的海洋,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熱情的婦女穿著花裙子跳倫巴或薩爾薩。但在卡斯特羅去世后,“整個城市寂靜了,街頭不再有歌舞,小酒館不再提供朗姆酒,人們的臉上也少了笑容。”
哈瓦那退休教師伊莎貝爾也向《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哈瓦那沉寂了,人們自發關掉音樂,說話也輕聲輕語,怕是打擾到什么。不管是什么樣的人,都沉默了。那是一種濃郁、無法穿透的寂靜,一種滿懷尊重的寂靜。也許并不是所有人都贊同這位領袖,但現在一切偏好和異議都顯得微不足道。
也有小插曲。9天哀悼期,禁止喝酒賣酒,但有商家“頂風作案”,被“永遠吊銷執照”。“古巴人法律觀念很強,他們說這時候賣酒是對卡斯特羅不敬,是徹頭徹尾的傻瓜”,張先生說。▲
II“我以為他是永恒的……”
悲傷的人群中,有古巴著名女作家瑪爾塔·羅哈斯。她是1963年巴蒂斯塔政權對卡斯特羅所進行的蒙卡達審判的目擊者,正是在那場審判中,卡斯特羅發表了著名的演說“歷史將宣判我無罪”,而瑪爾塔·羅哈斯則據此寫就了《蒙卡達審判》一書。
“當勞爾·卡斯特羅在電視上宣布這個消息時,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在一剎那間似乎停止了跳動。但很快我就回過神來,因為我意識到,這是菲德爾的又一次勝利。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美國對他發動了600多次暗殺,但沒有一次成功,現在菲德爾用自己的死亡再次嘲弄了他們:他是在看到自己的革命成果后壽終正寢的,這一點就連玻利瓦爾這樣的美洲偉人都沒能做到。”瑪爾塔對《環球時報》記者說。
和300多名作家與藝術家一起,瑪爾塔走上街頭加入了一場自發的紀念活動。“沒有動員,沒有宣傳,但音樂家、作家、畫家,都來了。我們一起走了5個多小時,只為送別他。”她對《環球時報》說,11月27日那天,各種紀念游行持續了14個小時,幾乎所有階層的民眾都參加了。
古巴人對卡斯特羅的感情究竟如何?張先生問過不少古巴朋友。“不好說,很糾結。尊重他、崇拜他,可也不是沒想法”。但他是人們的精神支柱,沒了他總感覺別扭。
在哈瓦那街頭,《環球時報》記者攔下一名老人家。他喃喃地說:“菲德爾是我們的革命領袖,是我們的領路人,是他一手創建了國家。我也是革命的親歷者,看著革命從無到有再到成功。好像再沒有比他的離去更讓人悲痛的消息了。”一名當地女大學生更多是驚詫:“我以為他是永恒的,從沒想過他會離開我們。”
奧達麗思·巴蒂拉是一名廣播電臺主持人,職業習慣使她試圖克制自己的情緒。她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從她記事起,卡斯特羅的聲音就縈繞在她的腦海。“我非常想哭,非常想。但是我想我會用微笑代替傷悲向卡斯特羅告別,因為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沿著他的功績繼續向前。”
悲傷與紀念并不是哈瓦那唯一的色彩。“傷心和哭泣的更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年輕人大多看上去很平靜”,墨西哥游客卡門說,“他們像平常一樣走在街頭,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個女孩對我說,古巴不會有太大變化。”▲
III從“大駱駝”到KTV
對于卡斯特羅的一生,激烈的爭議從未停止過。但沒有人可以否認,古巴在他的領導下發生巨變,尤其是進入2000年以后。
“2000年我第一次到古巴,第一感覺好像是穿越回了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陽光椰林、海邊大道,到處都是六七十年前美國和蘇聯生產的老汽車,簡直是一個現場版老爺車博覽會。”中國導演鄭大為回憶說,當時,古巴是一派老舊模樣,人們管公共汽車叫駱駝車,因為它整體顏色是駝色,前面是一個美國大卡車的車頭,后面拖著很長的鐵皮車廂,兩邊高中間低,像一頭大駱駝。但現在,駱駝車已經全部被中國的宇通大客車取代,街上一半的小轎車也都是中國和韓國生產的新車。“美國老電影里邁阿密一樣的場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樣的變化更體現在普通古巴人的衣食住行上。劉毅峰是一家古巴中資公司的員工,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古巴并不像很多外人想象的那么貧窮,更非面臨饑荒。尤其是近幾年,古巴國營超市里物資已經十分充裕,盡管品種較少,但量很充足,還出現了很多私營菜市場。街頭餐廳也越來越多,大街小巷里有舞廳和KTV,還有不少游泳池。
讓同樣是拉美人的卡門印象深刻的是,卡斯特羅為古巴帶來的“全民教育”。“讓我驚異的是,我遇到的幾乎所有古巴人都很聰明,這或許源于卡斯特羅推行的先進免費教育體系。現在,古巴的識字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這在其他任何一個拉美國家都難以想象,但卡斯特羅卻在古巴這樣一個經濟不發達的國家做到了。”
“卡斯特羅是一個時代的標志。在他的時代,古巴人從食不果腹發展到衣食基本滿足,這就是大部分古巴人支持他的原因。老百姓都很實在,誰能給他們實在的好處,老百姓就記得他”,劉毅峰說。▲
Ⅳ美國因素還在刺激古巴人
盡管大部分古巴人愛戴卡斯特羅,親切地叫他“菲德爾”,但在很多人心中,卡斯特羅和勞爾仍然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執政風格。在坊間甚至流傳著這么一句話:“這世上有兩個古巴,一個是老卡斯特羅的古巴,一個是小卡斯特羅的古巴”。
張先生已在古巴生活20多年,目睹卡斯特羅從掌權到退居二線,見證他弟弟勞爾從幕后走到臺前。“這么多年古巴最大的變化就是出現了私營企業,允許個人做買賣,這多虧了勞爾。”張先生對勞爾贊不絕口,“他和底層百姓接觸得多,了解古巴的現實情況,曾提出‘大豆比大炮重要。正是勞爾接棒以后,加快了古巴‘改革開放的步伐,人民用上了手機,開起了餐廳。”
“不少古巴人認為,菲德爾是古巴單一經濟體制的維護者,而勞爾或許對新興經濟持相對更開放的態度”,中國導演鄭大為說,“假如未來新的時代真會來臨,那古巴人可能還是希望政府能帶著他們走得更快一些,開放程度更大一些。”
這位導演說,古巴人的思想其實很活躍、開放,并不是外界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守舊和封閉,尤其是近幾年的經濟變革,更是促使不少人謀求新的生存手段。“現在很多古巴人每天琢磨著怎么在政策允許的條件下多賺點錢,尤其是在新興行業和領域中分得一杯羹。”當然,“老一些的古巴人擔心更快的經濟變革會讓人們的道德讓位于金錢,社會秩序陷入混亂”,鄭大為說,“這應該也是菲德爾所擔憂的。”
“每一個社會都有自己的慣性,古巴也不例外。一部分古巴人對所謂變革充滿矛盾心理,他們一方面希望改善自己的經濟處境,另一方面又很缺乏安全感。這個矛盾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去世而發生徹底改變”,在一家中企工作的劉毅峰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尤其是古巴的涉外交流還非常不完善,倘若一夜之間完全開放,社會心理很難不產生巨大震動。如果民眾可以毫無障礙地去了解整個世界已經發展到什么程度,很難說執政黨還能否控制整個局勢,社會還會不會保持穩定。所以,要古巴去加快變革的步伐,恐怕很難。”
讓古巴看起來像是站在十字路口的,還有一個嚴峻的問題——與美國的關系。兩天前,50多年來首架由美國飛往哈瓦那的定期商業航班抵達哈瓦那,乘客們在沒有音樂但有多種語言的歡迎詞中下機。然而,由于美國當選總統特朗普表示可能終結奧巴馬開啟的對古“緩和政策”,美古關系前景籠罩著陰影。
“古巴人性格很犟,你越不尊重我,我越要跟你較勁。如果說去年古美恢復外交讓一部分古巴人開始對美國‘抱有幻想,現在會清醒很多。‘政治素人特朗普剛上臺就對古巴開炮,讓我不看好未來的古美關系。”張先生說,特朗普說卡斯特羅是“獨裁者”,粗魯無禮,刺激到了古巴人。“尤其是直到昨天(古巴時間11月29日),我路過美國駐哈瓦那大使館,發現他們還沒有降半旗致哀,這對古巴人的觸動很大。”
未來的不確定性很多,對未知的猜測和分歧似乎也在古巴人中發酵。“在哈瓦那,一個女孩對我說,她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這個國家將迎來怎樣的變化”,在古巴旅游的墨西哥人卡門對《環球時報》記者說。▲
環球時報2016-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