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YUWENZHENG
臺灣《聯合報》副刊組主任
臺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有作品集十余部
極短篇與聯副
宇文正YUWENZHENG
臺灣《聯合報》副刊組主任
臺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有作品集十余部

臺灣的副刊,長年以來與作家之間關系深遠,尤其過往,大部分的作家是等到所有作品見諸報端之后才“結集”出書,作家作品充實了副刊園地,副刊也擴大了作家的知名度,二者之間相互影響自不待言。但如果就一個文體來說,大概從沒有一種文體如“極短篇”,與副刊,尤其是聯副(臺灣《聯合報》副刊)有這樣深厚的淵源。
1978年2月15日,痖弦主編的聯副首度推出極短篇征文,編按如下:“極短篇是一個新嘗試,希望以最少的文字,表達最大的內涵;使讀者在幾分鐘之內,接受一個故事,得到一份感動和啟示。”在此之前,報刊多以“小小說”之名,中華副刊也曾推動過;日本稱“一頁小說”或“掌上小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流行,以川端康成為最主要健將),大陸則稱“微型小說”。“極短篇”成為臺灣普遍認同的這一新文體名稱,得益于聯副大力推廣,不但以此專欄名長期征文、結集出版,且在1979年的“《聯合報》小說獎”附設了極短篇小說一項,吸引大量作家投入創作?!堵摵蠄蟆肺膶W獎附設的極短篇小說獎,在2000年第22屆止步,到2012年第34屆恢復征件,2014年起《聯合報》文學獎轉型為“《聯合報》文學大獎”而停止。
2001年3月,聯副推出了“最短篇”征文,稿約說道:“聯副長期征求比極短篇更短的‘最短篇’,每篇不超過二百字,要有角色、有事件、有沖突、有結局,總之須是小說,這一點很重要。歡迎挑戰自己的靈感與創造力?!?/p>
副刊常見的小說愈來愈短是不爭的事實,聯副曾有過令讀者每日追隨的長篇連載美麗時光,但在80年代后期,痖弦便已開始面對版面、讀者的變化,到21世紀,報紙的樣貌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字體放大、圖像地位上升、留白增多,尤其副刊編排,插畫精彩、賞心悅目。然而,昔日副刊全版約一萬余字的內容,至今日不到五千字,每日字數容載量不及從前的二分之一,還常有讀者來電抱怨,說字體太??!看來,這整個時代人們的視力都退步了。
登不了長篇登短篇,極短篇,甚至最短篇。不過,極短篇從文學獎里消失,并不是版面限制的問題,副刊版面字數減少,最直接沖擊的是中、長篇小說或是長文連載,千余字的極短篇,仍是求之若渴的。也不是為了節省經費,報業受到沖擊主要是在2003年之后的事,問題主要還是這個文體本身的流變。
在陳義芝為聯副《最短篇》合集(2003年2月寶瓶文化出版)編者序中便提到“《聯合報》副刊在極短篇專欄和極短篇文學獎的鼓舞下,豐收十余年后出現疲態,作品結構套式一再的因襲,限制了小說對人生寬度的透視……”疲態,才是極短篇盛極而衰的最主要因素。
極短篇篇幅短小,易于模仿,這是流行一段時間后容易出現疲態的主因。常見的極短篇形式,大致跟隨兩種路數,一是歐·亨利模式,另一則為川端康成模式。歐·亨利的名篇如《圣誕禮物》《最后一片葉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結尾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扭轉,但那扭轉,那意想不到,是透著光,帶著溫度的。那一點點的光,撒在黑色天幕上,便有了煙火般的絢麗,短短的篇幅,卻有著救贖人心的力量。寫極短篇,若只念茲在茲追求顛覆性的結尾,只是學了歐·亨利的皮毛;而結尾必有意外,也就不“意外”了。
川端康成的極短篇(掌上小說),常被評說帶著詩意,楊照認為那樣的小說“有賴于作者或敘述者一種特殊的天真,以及從天真中生出的浪漫感受、這是最接近詩的地方”(2009年10月10日聯副)。我認為這種天真,比歐·亨利更難模仿。

靈光乍現的美麗靈魂不能常常窺見,特殊的天真更是轉瞬即逝,也因此聯副推動了一段時日的極短篇集體現出了疲態,而有了2001年開始征求“最短篇”的構想,主編陳義芝稱此為“文學的納米實驗”?!白疃唐逼鸪跻矎V邀作家撰寫,令人眼睛一亮,在這本《最短篇》合集中名家輩出,黃春明、袁瓊瓊、黃凡、袁哲生、曉風、蘇偉貞、駱以軍、蔡逸君……名單極為壯觀,但征文兩三年后便又后繼乏力。至2008年前后,文壇新人古嘉、晶晶、蔡仁偉等新秀持續筆耕,聯副大量鼓勵、刊載,這個文體又一度復活了起來;以專寫“最短篇”晉身作家行列,甚而出書者,晶晶是第一人(《晶晶 亮晶晶──晶晶最短篇》2010年6月爾雅出版)。
二三百字篇幅,極簡的敘事,這樣的文體,不能只看作極短篇的縮減,它有時的確接近極短篇小說,但把角色、事件、沖突、結局等小說元素,部分隱去了,留下想象、讀者自行補足或自我投射的空間;有時靠近詩,是有戲劇性場景的詩;有時甚至接近相聲舞臺劇,可直接作為相聲里最亮眼的哏。最短篇有最短篇的美學。
痖弦在《極短篇美學》一文里說“極短篇”是“尺幅千里、須彌芥子”的文學競技;聯副再度實驗這須彌芥子的可能,2009年“聯副文學游藝場”在聯副部落格(博客)上征求十字以內的小說,得稿高達八千余篇,駐站作家李儀婷稱此為內容“從愛情到人類史”的驚人征文。十字小說,小說元素隱去的部分更多,留下的投射空間更大,每一則都是人生的不規則結晶體。
這是一場小說的極小化實驗,網絡時代里,更便于在手機上閱讀,是否可能成為新一波的全民寫作呢?目前未曾看到。不僅短小說,也有人以為網絡時代將是短詩盛行的年代,卻并沒有發生。關于網絡閱讀的學問,還待有心人詳加研究。
至于前面提到“極短篇”的疲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兩年,作為長期極短篇推手的聯副,又有名家重現江湖──鐘玲極短篇,大約每月一篇,意境靈秀,風格強烈。極短篇,仍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