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世云,壯族,1963年出生,廣西馬山縣人。曾是教師、黨委秘書、宣傳干事、縣委組織部科長、鄉鎮黨委副書記、鎮長、鄉鎮黨委書記、廣電局長。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寧市第二屆簽約作家,2004年被南寧市作協評為“優秀作家”。 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小說《履痕》(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中短篇文集《心祭》(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1
包容寬松的社會給人與人之間創造了一個互相溝通、重新組合的機會。不然,我一個初中教師怎么能和周鄉長接融,之后并與之共事?那時候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回鄉等待分配。具體分配到哪所學校還不明確,縣人事局的調令下到鄉政府,由鄉政府安排。師范畢業生一定分到學校去教書,這是肯定的。鄉里有三所初中,一、二、三中,二中三中在鄉府所在地,一中遠離鄉府,比較偏遠,沒有教師愿意去,但分配你去你得去。然而二中三中雖同在鄉府所在地,但又有重點、非重點之分,三中定為重點,師資、生源都是最好的,當然教師的聲譽、福利也是最好的。我當然想進三中。我知道世事難為,當時候,我之所以有膽量去找周鄉長是因為我跟周鄉長有一層關系,周鄉長的堂姐嫁給我的堂叔,個別場合我把周鄉長叫大舅。
那天,我賣掉我父母的一擔谷子,具體一擔谷子要流多少汗水,我不管,我用賣谷子的錢買了一條香煙,我灰頭灰腦走進鄉府大院。入秋了,黃昏,天下著雨,針細,紛紛揚揚,院子里有幾棵不知名的矮樹,平靜。有些家的窗內已經亮燈,燈光從窗內透出來,橙紅,我走過窗外,我的身影打碎了一縷縷燈光,有些光隨著我擠進周鄉長家。都說周鄉長很難接近,很威嚴,尤其他板起臉來的時候,鬼都怕他三分。我從小就不怕人,我出生時,奶奶就說我膽大,不怯生,以后吃公家飯。
我推門進去時,周鄉長正和汪秘書坐在一張小圓桌邊喝酒,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么,只見他們笑得很開心,見到我來也攏不上嘴。我突然倒覺得有些難堪,因為有汪秘書在,因為我腋下只擁有一擔谷子。汪秘書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猜到我心里正在想什么。他說,世云,把東西放到那里去吧。汪秘書說著伸手拉個一個矮凳到他身邊,意思叫我坐到他身邊去。汪秘書背駝得厲害,像只煮熟的蝦,臉像片落葉,瘦削,但眼睛有神、明亮。我把香煙放到電視機上,回頭坐到汪秘書的身邊,面對周鄉長。周鄉長臉膛很寬闊,木盆似的。我心里在嘀咕,汪秘書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周鄉長給我倒了一杯酒,大杯。酒是家鄉米酒,我天生能喝,這種20°上下的米酒,一兩斤下肚翻不起什么浪花。我看不到桌面上有什么下酒菜,只有一碗花生米,卻看見桌面上有許多豬腳骨頭,我很蹊蹺,等到汪秘書從桌下給我碗里夾上一塊豬腿時,我才往圓桌下看桌下有一個鍋,架在電爐上,鍋里冒著霧氣,挺香的霧氣。
2
過完春節,我接到去二中任教的通知,這樣的結果,盡管不出乎我的預料。但我還是有點失落感,大概人都這樣吧,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東西心里總是有些抵觸和不快。二中雖然是鄉里最老牌的初中,但畢竟是普通初中,當時中考是要命的,學校以升學率排名次論高低。所謂普通初中就是小考后把全鄉成績好的學生劃給重點初中,剩下的學生才由普通初中錄取,這樣的生源即使老師有三頭六臂也比不過重點初中的升學率。因此普通初中就相當于放羊式的學校,成績上不去,紀律松散,老師灰心,家長揪心,學生寬心。
但不管前程如何,我都得按時去報到,這不是兒戲是飯碗。我討厭牛糞的氣味,我想盡快離開遍地是牛糞的地方。
我可愛的學校背靠大山,面對河流,晴天河水涓涓前行,大雨天,河水暴跳如雷,奔騰不已。跨過一條水泥橋,再上一個小坡便進入我的學校。校園里有許多不知名的大樹,有的樹幾個人伸開手臂也擁抱不過。不愧是所老牌學校。三中、一中沒有這么大的樹。
我住的瓦房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那時候建的。橫條已被蛀蟲蛀,蛀蟲屎和木屑不時掉到桌上和床上。瓦片參差不齊,雨天滴答的漏雨聲,勻稱有序。我住那排瓦房的中間,兩頭都住滿了,就剩下中間這間沒有人住,為什么呢?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那房間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客廳,第二部分是臥室,中間用花格子布料隔開,最后部分是廚房,廚房和臥室被一條水溝隔離,從臥室跨過水溝便是廚房。水溝是當地群眾灌溉田地的水溝,是我們這排房子的排污道,水溝一米多深,兩三尺寬,溝里水流不斷。廚房后面有扇小木門。小木門外面有個墳墓,墳墓不大,渾圓的一堆,芳草萋萋。這可能是老師們不愿住這間房子的原因吧!我想。
當老師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上兩個班的語文課,當一個班的班主任,學校班主任是中國最小的官,官不好當。每天得起早,天蒙蒙亮起床去領本班學生跑步做操,然后上課、下課,改作業。晚上還得下班,很晚才回來,回到房間倒下床便睡去。有個晚上我卻難以入睡,那晚下班后我進廚房洗手,轉身瞬間,我看見水溝里有位姑娘在洗澡,她那蓬松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她雪白的身子。我不好意思多看,我跨過水溝進入我的房間,上床后,我卻因為剛才的那一幕想入非非。想起我的班主任瓊,她雋秀的臉龐,柔軟的頭發,細長的手,讓我難以入睡。她雖然比我大幾歲,但又有什么關系呢?不是說女大抱金嗎?瓊是大學教授的女兒,她的男友去英國讀研,分手了。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我用我灼熱的心重新煥發她美麗的青春活力,在這方面我好像有點乘人之危的嫌疑,但并不妨礙我們的相愛。每個星期我都接到她的來信,信后常常附有一首朦朧的小詩,以致我慢慢讀懂了現代的朦朧詩,以前我讀不懂那些詩歌。
3
一天,我竟然接到借調鄉政府辦公室工作(代秘書)的通知,在此之前我一點預感也沒有。我充實的老師生活到此為止。
秘書這行當自古有之,只是稱呼不同而已,古人把秘書叫師爺,現代叫秘書。師爺也好秘書也罷,這行當都是沒有官銜級別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跑腿就是奴。但就我而言,不管怎么說,從老師行業改行跳槽到鄉府辦公室工作畢竟是一大飛躍。可喜可賀。
過去,我們鄉黨委鄉政府同為一個辦公室,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兩枚代表權力的公章都由汪秘書一個人掌管。現在上了年紀的汪秘書,駝了背,彎曲著身子走路,已經難以應付日漸繁忙的公務。我的到來無疑給汪秘書減輕許多負擔。汪秘書任黨委辦公室秘書,黨委辦公室和政府辦公室分離出來,汪秘書單純做黨務工作,我任鄉政府辦公室秘書。
周鄉長在全體干部職工會上宣布了我的工作職責范圍。但來到辦公室卻由汪秘書負責具體安排,他騰出二樓靠近衛生間的房間給我辦公,以前是間雜物房,很寬敞。鄉里的人大換屆工作就要開始,前屆人大換屆時抽調五位初中語文老師來集中撰寫鄉政府工作報告。汪秘書說,這次你來了就不用抽調人,幾個人來這里里磨洋工,影響教學,你是我們鄉的筆桿子,寫這點材料不是小菜一碟?我心里很佩服汪秘書,叫人做苦工,還讓人心里舒爽。
從鄉府到二中要走一里多路,為了解決行路難的問題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永久牌,單價一百六十元整。瓊為我埋單。這筆錢對我來說是大數額而對瓊來說是小數額。我花她的錢我一點都不心疼,我花自己的錢就心疼,我辛辛苦苦趕早貪黑,一個月才掙一百二十塊錢工資,能不心疼嗎?
白天我在鄉府上班,晚上回學校住,早出晚歸,沒有應酬的時候,我到朋友家或親戚家去蹭飯,這樣的晚上我就回校早一些;有應酬,喝多了酒,就用單車做拐杖搖晃著身子回學校。這樣的晚上就回來很晚,有時候學校已經熄燈了。肅穆的校園,熱鬧過后,靜下來的校園顯得更靜,貓頭鷹在山上凄厲地咕咕喊叫。我推開門進廚房,要在水溝上洗個涼。提水過來時又發現姑娘在水溝里洗涼,這次她的頭發不亂了,一縷濕頭發被捆在后面,一張迷蒙的臉蛋,不亢不卑,雪白的肌膚,裊娜的身段隨著波動的流水而晃動,她的身子沉浸在水里。夜深之后,這水溝的水特別清淅,我看到她的下身有兩朵紫紅色的花,像兩朵落地的紅棉花,花的周邊有線狀的花蕊。兩朵花在不深的溝底不斷地吐著水泡。看到這些,我身上像有少量的電流通過,我不害怕我是好奇。我重新調整我的視線,且透過清淅的水面看到她在水里撲騰的身軀。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身心。我突然萌生出這樣不可思議的想法,廚房后面的墳墓是不是埋著正在水溝里洗涼的姑娘或者說正在洗涼的姑娘她的家就在我房后的墳墓里?
4
為了完成汪秘書布置給我的任務,我得呆在辦公室里。前三天,我通讀了上兩屆的政府工作報告,我覺得前后兩屆的報告沒有多少差別,大同小異,只有一些數據上的變化。于是我擬了一份通知發到各有關單位,包括農、林、牧、副、漁、財政、統計、教育等。通知發出后,我守株待兔,等候各單位把數據送來。我這個人的最大優點是耐得寂寞,我可以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正沉浸在等待之中,有人敲我的門,咚咚響,我以為有單位給我送數據來了。我來不及去開門,荷花已經推門進來了,有股花草氣息隨荷花涌進來,我心里突然有種活脫的開心。汪荷花是汪秘書的獨生女,長得耐看,充滿青春活力。
荷花笑著說,二秘,這里有你的一封掛號信,你簽個名。荷花是鄉府辦公室勤雜員,負責收發信件。我想荷花平時很少露面,她怎么知道我叫二秘?我和汪秘書,為了黨政分開,人們把汪秘書叫一秘,把我叫二秘。
我簽收后,荷花燦爛地笑著退出辦公室。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封,覺得很蹊蹺,我沒有親戚在國外,怎么會有國外的信件?信封上寫著英文和中文,從中文的筆跡上我知道是瓊寄來的。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我心跳如鼓。我不想把瓊的甜言蜜語在這里表述,只透露一些內容,具體細節就不說了。大概內容有那么幾層,一是瓊出國深造了,去了神秘的法國巴黎,去和她的男友重逢。二是她要我千萬千萬要等她,鼓勵我要上進,不要胡思亂想。你說,我能不胡思亂想嗎?黃花菜都黃了。
黃就黃吧!好在我在瓊身上并沒有全身心地投入,不然就慘了。我早就知道我和瓊不是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暫且擱下年齡上的差異不說,從我們的處境可以決定我們的未來。我是個地道的農民子弟,我身上從上到下沾滿泥土氣息,流淌著農民的血。而我的瓊卻生于書香門弟,身上流淌高貴的知識分子的血,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我雖然是一只癩蛤蟆,但總算我是一只成功的癩蛤蟆,我得到了愛情而不付出。當時我實在沒有心情給千萬里之外的瓊回信。我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我的事業上,心無旁騖,農民的兒子把事業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我的事業剛剛起步,我不能因為瓊去了巴黎而分心,當時我的首要任務就是完成撰寫鄉第八屆政府工作報告。如果不能按時按量完成這項艱巨而光榮的任務,我的跳槽將付諸東流。
通知發出去好幾天了,各單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用電話催幾個單位,各單位的辦公室人員都以各種借口搪塞過去。我不得不向汪秘書匯報。汪秘書認真聽取我匯報之后,繃著臉說,這還得了!耽誤人大換屆,誰擔當得起?你馬上到各單位去要,我給他們領導打電話,哪個單位不配合,回來告訴我,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我踩永久牌自行車到各單位,各單位的工作人員都很熱情很配合,都說剛才政府汪秘書來電話了,我們都準備好了。在回鄉府的路上,我打心里佩服汪秘書,姜還是老的辣。
5
有了第一手材料,政府工作報告的撰寫就輕松了。但當我拿起筆來卻江郎才盡了,一行也寫不下去,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廢紙堆滿了垃圾桶。正當我冥思苦想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這個電話太及時了,簡直就像山東及時雨。電話是我的同學李濤打來的,他在宣州縣的一個鎮政府當秘書,師范畢業分配時,就直接分到那里工作,據說他父親在縣里有一官半職,不然,哪能一分配就改行到行政部門工作?李濤是我最好的同學,在師范讀書時兩人形影不離。他打電話來主要過問我跟班主任瓊的姐弟戀情進展狀況。我說我現在哪有心情去顧她啊。他笑說,是不是又捕捉到新的獵物了?我說哪有啊,你以為我是白馬王子呀,我正忙著起草鄉政府工作報告呢,這稿子搞得我焦頭爛額,坐臥不安。他笑說,這有何難?回頭我把我鎮的政府工作報告寄給你,你照樣畫葫蘆,我鎮作為全縣鄉鎮換屆試點已經結束。我說好啊好啊,怎么不早說?接下來我們又聊了一些瑣碎的事情,但主要都是關于班主任瓊的軼事。然后互邀對方有空來往走走、交流交流經驗,便掛電話了,掛了電話,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心情突然豁然開朗。我打心里感謝汪秘書給我的辦公室及時按上電話,不然我哪有機會跟同學通那么長的電話?我不知道汪秘書及時給我安電話的目的是為了我方便聯系工作,還是不高興我去他辦公室打電話干擾他。
過兩天,我收到李濤寄來的快件,汪荷花送來,她還是那樣燦爛。荷花給我簽收信件時,看著我說,二秘,你這段時間寫材料太操勞了吧,人憔悴了許多。是嗎?我哪有心情跟荷花搭訕?我的心思在快件上。快件里有我急需的東西,荷花見我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態,轉身就走了。
李濤真夠朋友,他把一整套的會議材料都給我寄來,從大會開幕式到大會閉幕式,包括會議主題詞、會標都給我寄來,我太高興了。我馬上撥電話過去要感謝他,但他不在,對方說他去出差了。
我開始操刀,我把宜州縣七塘鎮第八屆改成武邕縣喬圩鄉第七屆,我一面改一面嘀咕:魯訊先生教導我們讀書人竊書不算偷。我僅僅用一個午的時間就把整套材料改完,徹頭徹尾成為我們的材料,我在政府工作報告上又潤色了一番,把一些鼓動性和號召力強的文字寫進去,使報告更具有感染力和政治鼓動性。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又重抄整套材料一遍,把鉛字變成我的手筆。
當時我們鄉還沒有打字機復印機。我要去縣城打印材料,從我們喬圩鄉到縣城坐班車要一個多小時,路面坑坑洼洼,塵土飛揚。汪秘書要給我派車,我說,不用,我搭班車去。我不想太張揚,再說我也拿捏不準汪秘書要給我派車的用意。我真要坐小車去縣城打材料,其間周鄉長或者其他領導有事用車而車不在,車送我去縣城打字了,那么領導們會怎么想呢?不言而喻。在縣城打字期間我去郵局一趟給我班主任瓊寄了一封信,信里只寫了一句詩:青山擋不住、畢竟巴黎去!信寄出去后,我非常懊悔,瓊收到我的信后一定會很傷心,我怎么忍心讓我的心上人難過呢?
傍晚我從縣城回到鄉府,把打印好的材料用一個黃皮紙袋裝好交給汪秘書。汪秘書接過材料說,太及時了,明天縣委分管人事的李副書記就要來我們鄉檢查換屆選舉的準備工作。我想,那是你們領導的事情,我把材料搞定,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當天晚上鄉里召開領導班子會議,討論我起草的政府工作報告。汪秘書參加,我沒有資格參加。第二天我完全沒必要去鄉府上班,因為沒有我的事了,汪秘書盡管很忙,但從不讓我插手他的事情。但我還是按時到鄉府上班。
6
記得那天下著雨,一陣秋雨一陣涼。十點左右,一輛轎車駛進鄉府大院。我從二樓俯視下來,周鄉長和汪秘書同時跑出來,依次和李副書記握手,李副書記比周鄉長矮了一大截。李副書記雖然矮小,但很精神。周鄉長和李副書兩人握著手,呵呵笑,沒有一點上下級之間拘謹的氛圍。汪秘書腋下夾著昨天我給他的那個黃皮紙袋,駝著背,緊跟李副書記背后,一起走進周鄉長的辦公室。
過了一陣子,我接到話,叫我去周鄉長辦公室,帶話的人是荷花,她沒有上樓來,在樓下用帶糖的聲音叫我:二秘,周鄉長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當時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材料出什么差錯了?
我在周鄉長辦公室門前駐足,看到辦公室沒有我想象的那種緊張氣氛。汪秘書坐在李副書記身邊,陪李副書記看材料,周鄉長坐在他的對面,向我招手,叫我進去,我走到他身邊,他貼著我的耳邊交代我去辦午飯。
我騎車到平時鄉府接待上級領導的阿廣飯店。交代店主操辦一桌上檔次的午飯。店主是位中年男人,兩顆小眼睛像倆只沒有蛻變的蝌蚪,頭大尾小,閃爍在灰黑的眼眶里。店主瞇著眼睛看我說,你是鄉府的?我說我剛從二中借調過來。店主說,有汪秘書的批條嗎?我說,是周鄉長交代的。店主說,周鄉長也不行,汪秘書交待了,只有他的批條才能做飯。我不得不勞架我的永久牌返回鄉府跟汪秘書要批條。店主見了汪秘書的批條喜笑顏開跑去采購。
我正要返回鄉府,鄉府辦公室的電話來了,叫我馬上回鄉長辦公室。我放下電話才幡然醒悟原來每次有客,汪秘書是通過電話訂餐的。
我回到鄉長辦公室,鄉長用手示意我坐到汪秘書的身邊。這時我心跳有些加快,咚咚跳。以前我以為我的膽子大,其實到了關鍵時刻卻膽小如鼠。李副書記從材料堆里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很陌生的樣子,接著又看了看汪秘書,慎重地問,這份政府工作報告是誰起草的?我瞥見汪秘書臉色有些不對頭,汪秘書轉臉看我。我不知李副書記為什么這么問,是要追究責任呢還是要表揚?因此我不敢回答是我起草的。我想說,是汪秘書起草的,我剛借調過來跟他學習。但又怕寫得糟糕,不合領導的口味,這樣我不是把責任推到汪秘書身上了嗎?過后汪秘書不收拾我才怪呢。我又想說,是我起草的,又覺不妥,如果報告寫得合領導的口味,得到領導的表揚,那汪秘書豈不恨死我搶他的飯碗?
記得有次回老家奔喪,“文革”饑餓時期,希望有人死,人死了,去幫忙可以飽吃一餐。半夜,我在隔壁家的廳堂里看見幾個中老年人蹲在一塊白布上寫祭文,他們寫了又涂,涂了又寫,很著力,我出于好心,動手幫他們寫。不料卻被一位長者拉走,我無法理解長者拉我的走的意思。長者看我不想走,說,他們就依靠這份工作有碗飯吃,你寫了,不是把他們的飯碗砸了嗎?我幡然醒悟。
在我思維混亂的時候,李副書記露出少有的笑容說,不錯,整個材料都不錯,尤其是政府工作報告寫得不錯,有創新,有感召力。我偷偷看了周鄉長一眼,他那盤似的臉像剛剛洗過一樣。李副書記繼續說,原來打算在武邕鎮搞試點,我看了他們的準備工作沒有你們喬圩鄉充分,全縣鄉鎮換屆選舉工作就定在你們這里搞試點,你們抓緊布置,最遲不超過這個月。李副書記說著站起來要走,周鄉長急忙跑過去攔住李副書記,挽留他下來。
周鄉長拉我到一邊問,飯準備好了沒有?我說,差不多了。周鄉長突然板起盤大的臉,用手指著我的額頭說,差不多?你還呆在這里做什么?你就當到這地步了。我想解釋,但解釋也無濟于事,我轉身離開。我終于領教周鄉長的威嚴了,我的身體像被風抬起來一樣輕飄飄的,腦子一片空白。路上永久牌故意捉弄我,把我扳下車來。在哪里跌就從哪里爬起來,別人吐口水到我臉上,我先抹掉。我狠狠地想。
菜沒有上桌,周鄉長已經領李副書記來到了。當時還沒有包廂,一大間用組合板隔開,分成內外兩房,內外有別,起碼能擋住視線,但擋不住聲音。我們在內間擺桌,寬敞。汪秘書進來忙里亂外,擺桌找凳拿碗筷,像在自己家一樣。周鄉長說,二秘,你要向一秘學習,盡快進入角色。我頭點說,是,是。周鄉長這句話暖了我的心,叫我盡快進入角色,說明我還有希望。
菜沒有上齊,李副書記就吃飽了,一碗飯一碗湯。他一面吃一面夸我們喬圩的米飯香。李副書記要走。我們送他出店門。到門外,李副書記好像忘記什么東西一樣看著我,然后拍著我的肩膀說,周鄉長跟我說了你的情況,雖然改行到行政部門比較難,但我們行政部門急需像你這樣能寫的年輕人,你明天去人事局辦手續正式調過鄉府吧,我給人事局打個招呼。我努力克制內心的興奮說,謝謝書記,厚德難報。李副書記笑說,文化人就是不一樣,文縐縐的,呵呵。在場的人都跟著笑,我也跟著笑。
7
李副書記上車走后,我們退回飯店繼續用餐。客退主人松,剛才緊張的氣氛已經煙消云散,開始只有周鄉長、汪秘書和我三個人,接著,唐副書記、藍文教駕到,他們到來酒興就起來了。蘭文教呵呵笑說,來來,喝喝,見酒不喝空歸去,洞口曇花也笑人。唐副書記是個粗人,從村干提拔上來,他的口頭禪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乳摸。周鄉長舉杯敬我,周鄉長說來,二秘,我敬你一杯,祝賀你。我受寵若驚,我這樣理解周鄉長敬我酒,意思一是剛才他罵我,二是感謝我為他寫好材料,讓他在李副書記面前有面子。我慌不擇路,拿起面前的大酒杯說,我干了,周鄉長隨意。接下來唐副書記、蘭文教、汪秘書輪番轟炸我。我沒有吃上一口菜,酒水已經頂到我喉嚨上。結果怎么收場,一概記不起來,永久牌當我的拐杖,搖擺著走回學校。
迷蒙中我看見我的班主任瓊站在我的床前,我驚慌中要爬起來,卻被瓊按著我的雙肩不許我起來。她嗔怪說,你喝多了別動,我給你倒一杯糖水。我說,我不喝糖水,我要喝奶水。她說,你急什么?我說,你不是去巴黎了嗎?怎么回來了?她說,去了,又飛回來了,青山擋不住,畢竟回來了。呵呵,我笑了,在夜深人靜的校園里,我的笑有些空洞。瓊給我倒來一杯糖水,然后脫去外衣外褲,瓷一般的身體,貼緊我的身子,我覺得一股暖流傳遍我身心。瓊把她柔軟熱烈的雙唇送到我嘴邊,然后迅速游走在我脖子上。瓊嗔怪地說,酒氣沖天。瓊的嗔怪讓我心痛。瓊的手從我的胸前慢慢撫摸下去,每次瓊都這樣,習慣性動作,當她感覺可以了,便輕輕托起我的腰,我像部隊得到命令一樣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奔赴前線。瓊的抽搐相當到位,瓊在這方面不缺乏經驗,她已經從巴黎的男友那里學到了不少的經驗。而我是新手,每次我都把握不住,當瓊開始抽搐的時候,我便敗下陣來,繳械投降,而這次卻不一樣,瓊抽搐時,我卻沖鋒陷陣,越戰越勇。酒這東西是好東西,使我久盛不衰。瓊去巴黎又學會幾種新招,都用上了,我也沒有敗下陣來,這次瓊幸福地、滿足地吼著……我倒下來的時候才記起來,我說,這次怎么光著?瓊說,想生個小作家。我說,我又不是作家想當作家而已。瓊說,巴金說投稿的人都叫作家。接下來,瓊關心起我的工作來,問這問那,我就把我白天的委屈講給瓊聽了。瓊聽后像開導三歲小孩一樣開導我,她說周鄉長批評你罵你,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怕你站錯位,站到他的對立面那邊去。李副書記表揚你,不是你做得好,而是收買人心,你做好做不好跟他沒有多少關系。我迷迷糊糊,似懂非懂,我知道在老師眼里學生永遠是學生。學校起床鐘聲擾醒我,我伸手過去沒有摸到瓊,而摸到一塊鞋墊一樣硬朗的短褲。我做春夢了,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有一束光亮從窗外射進來,天亮了。
喬圩鄉換屆選舉大會如期召開。我們喬圩鄉有個習慣,客人要來了才打掃衛生。因為全縣各鄉(鎮)領導,縣四家班子有關領導要到我們鄉來參加觀摩會。所以大會的前一天,全鄉各單位各學校都要大搞衛生,二中、三中全體師生上街搞,幾百號師生從街頭到街尾進行大清理,連蒼蠅都要趕走。大會會場設在電影院,院內外彩燈高高掛起,橫額、彩旗飄揚,秋陽高照,鑼鼓喧天,到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會議按程序有序進行,開幕,報告,討論,選舉,閉幕,李副書記參加會議并作重要講話。李副書記在講話中高度評價我們鄉的換屆選舉工作——務實、高效、成功。
8
調動或不調動,我的思緒復雜了一段時間。我沒有聽李副書記的指示第二天去人事局辦調令。一是鄉里要召開大會分不開身,二是我還沒有想好,尤其是聽說從老師改行到鄉府工作要被降一級工資,我猶豫了。為這件事我專程回老家一趟,征求我父親的意見,他一生經歷了許多滄桑,他清末出生,可謂“三朝元老”。父親對我調去鄉府當秘書執反對態度,雖然他沒有明確表態反對,但他說,哪個朝代老師都有飯碗,鐵飯碗不言而喻。當時我母親也在場,我母親是個有文化的農村婦女,她的看法和我父親不同。她說,你別聽你父親的話,你父親是被斗怕了,做老師有什么前途?別人想當秘書,鄉府還不要呢。你還是去鄉府當秘書吧!
第二天,我聽我母親的話,決然乘上黃土飛揚的班車去縣城辦調令。從此我開始陷入滾滾紅塵之中,不能自拔。我在人事局辦得很順利,人事局辦公室人員給我填一張干部調動表,拿到隔壁的局長室。局長是位中年婦女,身體有些臃腫,見我便笑,可能她平時也是一樣見人便笑,也許是職業使然,一笑三冬暖。笑過之后便嚴肅起來,低頭看我的調動表,并在表格里簽上“同意調動”四個字,字寫得剛勁有力。
下午,我回到鄉府,我把人事局開的調令遞給汪秘書。汪秘書對我一反常態,不像以前那么熱情了,他駝著背干澀地看了一眼調令便放進抽屜里,把工資介紹信轉還給我說,拿到財務室去。
辦完手續,我如釋重負,上到二樓辦公室,想打個電話告訴李濤,但桌上的電話不見了。我呆坐在辦公室里,大家都下班了,我才下樓來。傍晚,灰蒙蒙的霧籠罩著鄉府大院。我想找個地方蹭晚飯。我像一條流浪的狗游蕩在喬圩街道,街道家家戶戶都在冒著裊裊青煙,陳舊的、斑駁陸離的粉店、商輔、地攤、肉攤都全部打烊了,街道中央的粉攤邊、肉攤邊有很多狗——黃狗、黑狗、花狗,它們正在埋頭尋找它們的晚餐。有條黃狗和一條花狗爭奪一塊生冷的豬骰骨而齜牙咧嘴開戰,旁邊的狗視而不見。我狠狠地想狗同胞們,你們怎么能這樣?見死不救?
我駐足鄉財政所門口,這里是全鄉財富集中的地方,我聽到陣陣的猜碼聲,聞到香醇的酒味。但我不好意思進去蹭飯,便來到路口的一處小商店,從口袋中摸出一塊錢買兩團面回學校。
路上,我腦子里隱秘地想著一個問題。想著想著,我便不想回去那么快,等天黑了才回去,看看水溝里有沒有姑娘在洗涼。我停下單車,坐在通往學校的橋頭上。橋下流水清澈,如血的晚霞把我的影子倒映在河里,看得清清楚楚,那影子和河里的小魚小蝦融匯在一起。我看著我倒在河里的影子,恍然想起廚房邊水溝里洗涼的姑娘,我終于找到了答案——水溝里洗澡的姑娘不是鬼,而是隔壁的女老師。
在我要水煮面條的時候,又看見水溝里的姑娘,首先看到姑娘在洗頭,濃發覆蓋著她的臉,之后我看到她全身。當她把蓋在臉上的頭發盤過腦后的時候,露出沐浴過后紅潤的臉龐,我似曾相識。我不再往下看,轉身煮我的面條,吃我的面條。不久,有人敲我的門,敲門聲把我的面條停滯在嘴里不能及時滑下去。我跑去開門。
剛才在水溝里洗澡的姑娘站在我門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說,是你啊?姑娘微笑說,你認識我?我們沒有見過面吧?我失態了,我知道姑娘話中有話,她一定知道我偷看她洗澡的倒影。我急忙改口說,你是?姑娘說,我們是鄰居,我叫水如愿,在那邊中心校工作,早出晚歸,早上我去上班,你還沒有起床,晚上你睡覺了,我才下班回來,很難相見。我說,哦,你找我有事嗎?水如愿很大方地走進我的房間,身子挨到書桌邊,面對我說,我聽說你在鄉政府當秘書,請你幫個忙。我這雙齷齪的眼睛瞟了水如愿身上不該瞟的地方,水如愿一定看到我的目光了。我的臉瞬間發燙起來,我說,哦,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水如愿從緊身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張干部商調函遞給我說,我的男人在外地工作,我想調去跟他,周鄉長已經簽字,你去幫我蓋個公章。我接過她伸過來的商調函說,好啊!我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卻在嘀咕,周鄉長雖然簽字了,但汪秘書給不給蓋公章還很難說。水如愿搓著雙手放在兩腿之間說,謝謝你,那我走了。水如愿走到門檻處又回頭,深情地看我一眼。我回她一個淺笑,不知我臉上的表情有多卑微。
水如愿走后,我填飽肚子,那些柔軟的面條細心地呵護著我的胃壁并慢慢把熱量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我身上的每個部位。這時如出水芙蓉的水如愿不時地出現在我面前,緊衣,緊褲,分水嶺清晰,這樣充滿挑逗的女人站在一個將近三十的血氣方剛的單身男人面前,且在灰暗的房間,除非這個男人生理上有缺陷,要不然總會激起一些起伏的浪花!那晚我故意敞開著前門后門睡覺,那時候沒有小偷,任憑秋風涌進我的房間,暢通無阻。我希望水如愿下班后走錯門進到我的房間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豎起耳朵聽門外的腳步聲,而始終沒有聽到,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受人之托,我不得不厚著臉皮去找汪秘書。我想,假如水如愿自己去找汪秘書也許事情更好辦,因為我去鄉府當秘書無形中給汪秘書帶來了危機感。不出所料,我到汪秘書辦公室,汪秘書正在和他的女兒荷花說話,我坐到接待來訪群眾的長條凳上。他們一點也不在乎我,繼續說他們的話。后來荷花出去分發報刊了,汪秘書才灰著臉對我說,二秘,有么事?
我從口袋里拿出水如愿老師的商調函,汪秘書看了看,然后很自信地放到抽屜里,抬頭看著我說,我征求一下唐副書記的意見,他分管鄉里的人事。我急切地說,周鄉長都簽字同意調出了。汪秘書一下子就生氣了,生氣了的汪秘書彎著背像拉磨的驢一樣在辦公室里打圈圈,然后雙手撐著背艱難地直起腰桿對我說,二秘你別拿周鄉長來壓我,喬圩鄉成立我就當秘書,什么官不見過?辦事要講程序,懂嗎?輪到你當了也應該這樣,你怎么這樣沉不住氣呢?
我覺得汪秘書說得在理,人與人之間應該互相通氣互相尊重。我笑著說,汪秘書說得在理,等你和唐副書記溝通了,我再來辦理。我走出汪秘書辦公室,心里有些憤懣,也覺得自己虛偽,自己明明對汪秘書不滿,卻說那些話。
9
一等就是半個月,我不好意思去問汪秘書,水如愿老師也沒有再找我,但我心里總是惦記著。一天早上上班的時候我走過汪秘書的辦公室門外,見辦公室關著,我不好意思去敲門,從門縫看進去,沒有人,便上樓。剛進到辦公室還沒有坐下,荷花在樓下便喊我,二秘,二秘,鄉長叫你,你快下來。
我跑步下樓,周鄉長已經在吉普車上等我,司機叫我上零號位。我上車后掉頭看見周鄉長,周鄉長堆著盤臉,一句不吭。吉普車便開走了,一路上我的心里全是霧水。
車子跑了一個多小時,車內的氣氛令人窒息,只聽到車輪轉動的咕嚕嚕聲。過后,我才知道周鄉長的未來接班人李副鄉長和汪秘書出事了。
吉普車在210國道旁邊的綠里鎮派出所門前停下。綠里鎮屬我們鄰縣西豐縣所轄。在派出所門前,周鄉長猶豫了一會兒下了車,走進派出所,我想也許這件事是周鄉長一生所辦的事情中最恥辱的一件。他進去不久便出來,他招手叫我和司機提花生油進去,我們每人提兩桶,每桶二十斤。我們放下花生油便退出派出所,沒有事誰愿在派出所里待?我覺得有些冷就坐回車里。不久,周鄉長領李副鄉長、汪秘書出來,李副鄉長、汪秘書很疲憊,大概昨晚蹲在派出所里沒有睡好覺吧。汪秘書的背駝得厲害,上了車,誰都不說話,每個人的臉用斧頭劈也劈不開。
那天早上政府大院里人人都知道這個消息,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據說,那天晚上綠里鎮派出所打電話給我們縣紀委,紀委又打電話到我們鄉府證實。不知道誰接的電話,總之消息不脛而走。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第二天一早大院里便炸開。
以為這樁丑聞很快會消失,料不到第二天早上我到鄉府上班的時候,縣紀委的轎車已經停泊在大院里。縣紀委下來兩位同志,一位是紀委監督室主任覃高德,一位是紀委辦公室江東流辦案員。覃高德主任人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臉像塊割歪了的鐵塊,一絲笑容也掛不住。江東流辦案員年青,精力旺盛,戴一副深藍色的眼鏡,人們看不到他真實的目光,人和藹可親。鄉黨委唐副書記接待他們,覃主任禮節性地向唐副書記通報了來意,并宣讀對李副鄉長、汪秘書立案偵查的決定文件。然后分別找當事人要筆錄取證。
紀委同志在我辦公室單獨叫李副鄉長來談話筆錄取證,江同志拿出女方的供詞給李副鄉長過目。李副鄉長看后當場否定女方的供詞,他說他是冤枉的,他吃完飯就出飯店門口來坐,派出所干警不問青紅皂白把他抓起來。紀委同志一再追問,李副鄉長一一否定,李副鄉長拒絕在取證筆錄上簽字打手印。
接著,紀委同志叫汪秘書去。汪秘書身子不停地打戰,紀委同志問什么他答什么,供認不諱,坦白從寬。江問,你有那回事嗎?汪秘書說,有。江問,一次還是兩次?汪秘書說,一次半。江問,怎么說?汪秘書說,第二次沒有結束就被帶走。江問,你給多少錢給對方?汪秘書說,二十元。江問,你有什么要特別說明的嗎?汪秘書說,沒有。
接著召開鄉領導班子會議,會議在二樓會議室召開。入秋后第一次天氣回潮,空氣沉悶潮濕。會議室溫漉漉的,墻面掛著一滴滴亮晶晶的水珠,地面像剛淋過水一樣油滑。縣紀委覃主任主持會議,氣氛很緊張沉重,鴉雀無聲。我第一次被叫去參加領導班子會議,做記錄員。縣紀委覃主任字斟句酌地說明召開這次會議的原因和目的。他說,我們縣紀委歷來重視干部尤其是領導干部的生活作風問題的教育工作,但有的同志還是違反相關規定,生活作風不檢點,陷進去了。為此,我們也感到很惋惜,黨培養一個領導干部不容易,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今天我們針對我們喬圩鄉李副鄉長、汪海洋秘書所犯的生活作風問題進行批評討論,充分聽取大家的意見,達到既教育當事人又以人為鏡,警鐘長鳴的目的。下面大家發表意見吧,對我們縣紀委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暢所欲言。我就說到這里,謝謝大家。覃主任抬頭左顧右盼,沒有人發言,沉默了很長時間,大家都感到很尷尬。周鄉長打破了沉默,他對李副鄉長、汪秘書在政治上思想上工作上給予高度評價,尤其是對李副鄉長更是說了一大籮筐的好話。最后他希望縣紀委高抬貴手,給兩位同志予以處分。唐副書記緊跟著發言,他說,我是個大老粗,村干出身,小學文化,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作風,只知道是男女之間的那點鳥事情,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進去也——出來也好都沒有留下腳印。希望縣紀委從保護干部出發就免了這兩條鳥的處分吧,我說完了。大家哄笑起來,本來很嚴肅的的會議變成了調笑的會議。會議活躍起來,鄉紀委書記、組委、宣委、武裝部長、婦聯主席先后發言,他們都為我們李副鄉長、汪秘書說好話,希望縣紀委免予處分。我以為我不用發言了,覃主任還是要我發言。我推辭不了就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我不針對李副鄉長、汪秘書說事,而是說,縣紀委也好,我們鄉黨委政府也好,辦事情,處理人,要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散會后,周鄉長叫我留下來,我心里打戰了一會兒,以為我說得不妥了,但他卻伸出大拇指說,二秘,你的發言好,具有震懾作用,“文革”就是經不起時間歷史的考驗。我臉上馬上陰轉晴,笑著看周鄉長,心里說,其實我們所提的意見和建議對案件起不了多少作用,縣紀委這樣做只是辦案程序,最后結果還是以事實和證據為依據。
10
自從那天去綠里鎮派出所接汪秘書回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據說他關在家里面壁思過,革面洗心。縣紀委下來宣布對他的處分決定,通知他來參加會議,他也拒絕參加。汪秘書被開除黨籍。李副鄉長沒有被處分,據說后來縣紀委幾次找李副鄉長去談話,李副鄉長堅持否認女方供詞。沒有證人,當事人李副鄉長又不承認,縣紀委沒有辦法定案。不久,李副鄉長調走了,調去縣交通局任副局長,平調。
我們鄉里頭的干部職工都為汪秘書惋惜,一生辛辛苦苦,準備退休了才晚節不保,但同情歸同情,紀律歸紀律。我想姜還是老的辣,但必須是在不腐爛的情況下。
汪秘書沒有臉面來辦公室上班,經鄉領導研究決定讓我接汪秘書的位。唐副書記帶領我去打開汪秘書辦公室的門。不知汪秘書什么時候來收拾他的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除了辦公桌、凳子、柜子、公章和沒有辦結的材料外,什么都沒有了,空空如也。我在材料夾里看到水如愿的商調函,已經蓋好人民政府的公章,大概汪秘書還沒來得及給我就出事。瞬間,我眼里涌滿了淚水。唐副書記把公章和鑰匙交給我的時候,教育我說,二秘,你要好好向汪秘書學習,除了不學習他那條鳥之外,其他方面你都要拜他為師,當好鄉府秘書。
我想向汪秘書學習取經,卻沒有機會了,汪秘書走了。汪秘書被安排到鄉公路指揮部工作,我們喬圩鄉和西豐縣的大頭鄉接壤,解放前只有一條山路接壤,兩個鄉的物資交易依靠肩挑馬馱,經常有土匪出沒,搶劫過往商販。新中國成立后雖然修了一條沙路,但雨天很難走。經過周鄉長多次跑動,喬圩鄉和大頭鄉的水泥路終于批下來,國家投資150萬元。為了促進水泥路盡快竣工,造福兩鄉人民,我們成立喬圩鄉公路建設指揮部,具體協調征地、集資、施工等方面工作。公路已經開工兩年多,三年時間要竣工通車,時間緊任務重,汪秘書在當地有一定威信,他去那里正是人盡其才。公路要經過一座石山的邊沿,要開炮炸石頭。本來開炮炸石頭是施工隊的事情,那天汪秘書去,要開炮的時候,兩頭的路都有人攔卡,汪秘書也躲到一塊大石頭下邊的巖洞里。警笛吹了三次,這時有頭小牛和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從林子里跑過來。汪秘書看到了,從巖洞里跳出來,像只老猴一樣撲倒小孩,用他彎曲的身子覆蓋著小孩。這時炮響了,山搖地動,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從天而降砸到汪秘書的頭部。小孩得救了,汪秘書卻倒下了。
汪秘書倒下,像烏云滾滾風雨欲來的時候,一束閃電劃破了沉悶昏暗的天空,在這物欲橫流唯利是圖的年代讓人看到了曙光。汪秘書的倒下不僅洗刷了他過去行為不軌造成的不光彩的歷史,而且給喬圩鄉黨委政府乃至全鄉各族人民爭足了面子,喬圩出了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一時間,縣電視臺、市電視臺、日報、晚報、省電站臺的記者陸陸續續云集喬圩鄉,相繼報道播放汪秘書舍己救人的事實,把汪秘書稱為舍己救人的英雄,當代的活雷鋒,號召全縣各族人民向汪海洋學習,我們鄉黨委追認汪秘書為中共黨員,在汪秘書的棺材上蓋上黨旗。蓋棺定論,誰會計較死人的過去?我們把汪秘書葬在新修的公路邊,立了碑,碑文是“舍己救人英雄汪海洋同志永垂不朽”。汪秘書出殯那天全鄉干部職工,鄉直各中小學全體師生和群眾到公路兩旁目送汪秘書上山。
11
那段日子是我最難熬的日子,晚上我無法入睡,閉上眼睛全是汪秘書的影子,黃葉般的臉,佝僂的腰。睡著好像沒睡著,醒著好像是睡著,明明聽到山上貓頭鷹咕咕叫卻像在夢中,我在樹下用石頭追趕貓頭鷹,睜開眼睛,天亮了。白天在辦公室上班,那段時間沒有人來辦公室,就我一個人。仿佛汪秘書就跟我在一起,仿佛看到他在我面前走來走去,仿佛聽到他和荷花說話的聲音。過去荷花那帶糖的聲音,現在聽不到了,每天她沉著臉,分發報刊,然后拿走報刊。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月底,持續到我收到瓊的信,我才精神起來,我臉上陽光燦爛。荷花見我臉上有了陽光,她的臉上也開始出現了云彩,山雨過后的云彩。荷花真是個純真可愛的女孩,她不知道我的臉上有陽光是因為我有了愛情,也許把我臉上的陽光認為是她普照的。
愛情真好,愛情真偉大,它可以讓人振奮,可以驅除陰魂,我不怕鬼,但我相信世上有鬼,相信汪秘書鬼魂存在于空氣中,存在于我們的周圍。愛情把汪秘書的鬼魂從身邊趕走了。瓊在信中說,她從巴黎回來了,再也不出國了。她說,她已經離不開我了,想到我她就魂不守舍。她說,放寒假就來看我跟我過年。讀著瓊充滿柔情的信,我就來精神,精神抖擻,豪情滿懷。信的下方有一串阿拉伯數字。瓊說,那是她的手機號碼,叫我撥打那串數字就可以找到她,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那陣子我聽說過手機,但沒有見過,據說周鄉長有一部像磚頭那么大的手機,我沒有親眼見過。有一天,好奇心里促使我撥打那串數字,對方嘟嘟地響了一陣子之后,有位姑娘用嬌滴滴的聲音說,對不起,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
當我再次握起話筒準備再次撥打瓊的手機時,荷花匆匆跑進來,她的臉紅嘟嘟的,像染好的鴨蛋。荷花進來沒有說話,放下一張手絹到我前面就走。我的心怦怦跳。荷花是汪秘書的千金,我不能跟她有什么糾葛,即使我是兔子也不敢吃窩邊草。汪秘書尸骨未寒,我就吃他種的嫩草,我怕晴天打雷。我把疊好的手絹打開,里面裹著一張電影票,晚間的,九點整,電影片叫《苦菜花》。我想,是不是影片里的苦菜花和荷花有相似之處,引起荷花的共鳴,邀我去陪她感同身受?手絹是新買的,很精細美觀,手絹是當是農村男女青年的定情物。荷花送手絹給我,一定有意思。我收好手絹,關上辦公室,哼著小調,騎著永久牌回學校。
12
站在鏡子前,我第一次認真端詳我的容貌,自己感覺良好,身高一米七左右,不高不矮,兩截腿像剝了皮的冬瓜,背雖然有點駝,但和身高剛好適當,頭發自然鬈曲,眼睛小一點,但細長有神勾魂,鼻子挺拔性感,櫻桃嘴,能把屋頂上的麻雀騙下來。我在孤芳自賞,有人敲我的門,我去開門,是水如愿老師。她亭亭玉立站在我門外,我有點驚喜地說,哦,水老師,今天有空過來。水老師柔柔地說,你幫我的忙,我還來不及感謝你,今晚我請你去看電影。我心里說,怪了,想喝酒的時候沒有人請喝。不想喝的時候,卻有兩個人請喝,我急促編了一個謊,說對不起,水老師,今晚我們政府有會,改期吧。我說完偷偷看水老師一眼,也不見她有什么失落感。她笑說,有會議啊,那你拿這個,我等你。水老師把東西放在我桌上走了,我回頭看見一把鑰匙赫然睡在桌上。
趕到電影院時候,電影已經放了,我找到座位,荷花帶著哭腔說,來啦,我以為你不來了。我抬頭看見銀幕上苦菜花在遭受地主老爺的欺負,怪不得荷花哭。荷皮把手伸過來,我不好把手移走,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我回頭望望,左右看看,沒有我熟悉的面孔才放下心來,細細品味荷花的手。荷花的手和我班主任瓊的手差多了,荷花的手粗造生硬,瓊的手細膩,柔弱無骨。
荷花不斷地抽泣落淚,一直到影片結束都沉浸在悲慟之中。當她緩過氣來的時候她用暖暖的嘴唇含住我的耳朵,然后說,今晚你去陪我,我爸不在了,我怕。當時我手里握著水老師房間的鑰匙,猶豫一會兒后說,我哪敢?荷花用力抓住我的手說,膽小鬼。我想你借我十二個膽我也不敢,汪秘書在陰間盯著呢。荷花悻悻地走了,她走正門,我走側門,像小偷一樣逃之夭夭。
學校已經熄燈,萬籟俱寂,我走到門前拿水老師給我的鑰匙打開房門,扭來扭去總是打不開,我太緊張太心急了。我停下來望望四周,黑洞洞的屋檐下有一只花貓蹲在溝邊分析老鼠的動靜。我慢慢平靜下來,發現我用水老師的鑰匙來開我房間的門,我暗暗發笑,把腳往左邊挪過去,把鑰匙插進鎖里一扭門開了。我側身進去,把門反鎖上,我轉身看見水如愿玉般的軀體躺在床上,頭上吊著淡紅色的床頭燈,非常誘惑。我輕步走過去,以為水如愿睡著了,但她沒有睡著,她在等我,對我說,你回來了?你餓吧?我起來煮面給你吃。我說,我想吃你……我們在水乳交融中,我隱約聽到有敲門的聲音,我放慢了速度和力度,水如愿在用手壓住我腰說,怎么啦?我說,好像有人敲門。水如愿說,不理他,就當屋里沒有人。我繼續加大油門飛車。這次門外不僅有敲門聲還有人在說話。我擔心起來,我完了,雙雙捉奸,而水如愿又是有夫之婦,道德敗壞,我的飯碗,我的父老鄉親,我的班主任瓊,我怎么辦?我依依不舍從水如愿身上下來。水如愿說,你從后門走,我去開門。還有一條后路,我的心情好了下來,天無絕人之路。我睜開眼睛看見窗外有亮光,我發現我睡在自己的床上,我覺得我的頭很沉,用力撐起身來,這回全醒了,聽到門外荷花在叫我,二秘,二秘,快開門。
13
我打開門,尷尬地看著荷花說,你怎么找到學校來了?荷花愣愣地看著我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你已經兩天不去上班了,周鄉長、唐副書記到處找你。我怔在那里,我已經有兩天不去上班了?這么說,我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拉。我確實太累了,汪秘書的光榮,害我三天三夜不能合眼。
我來到鄉府看見似曾認識的轎車泊在大院里,是縣紀委的轎車。縣紀委領導又光臨我鄉,又有什么好戲?而且這次下來是位大人物,說了叫你心驚膽戰,縣紀委蒙書記大駕光臨,此人素以威嚴鐵面著稱。唐副書記負責接待,唐副書記叫我馬上拿會議記錄上二樓會議室。我來到二樓會議室,周鄉長,全鄉班子領導已到會,靜穆地坐著。
我坐在圓桌的外面,打開會議記錄,抬頭看著對面的紀委同志,蒙書記,監察室覃主任,還有江辦案員。這次會議是唐副書記主持,唐副書記這次一反常態,變得彬彬有禮,他看著蒙書記說,尊敬的蒙書記,領導同志們……唐副書記作了一番奉承的開場白之后,蒙書記講話。蒙書記講話的聲音宏亮,像鐘聲一樣,具有感染力和親和力。他說,這次我之所以親自下來是因為我們周鄉長是我縣基層領導中干部最有魄力最有經驗的領導干部,可是有群眾舉報他有違紀違法現象。我說,是現象不一定是事實,尤其涉及經濟問題,縣紀委經過集體討論決定對周鄉長進行立案調查。調查期間不影響他的工作,他仍然是我們鄉的鄉長,不要因為立案而影響工作。我希望周鄉長也不要因為被立案調查而有什么思想負擔,要輕裝上陣,真金不怕火煉,我們縣紀委會認真調查,實事求是——還你一個清白。蒙書記說完,微笑著看周鄉長。周鄉長干澀的臉上盡量擠出微笑來。我心里說,蒙書記真是偉大,要把人拉下馬了還挨過自己的肩去讓人踏下馬。最后周鄉長也作了表態:一定好好配合縣紀委調查,請蒙書記放心。
會后,蒙書記走了,覃主任和江辦案員留下。唐副書記和我全程陪同——吃飯,下單位,找人。
那幾天,每天晚上我都去向周鄉長匯報情況,雖然不是什么秘密的秘密,但我還是要去匯報,這是我的職責,我是周鄉長的師爺,我不去誰去?雖然有人對我勤跑周鄉長房間頗有微詞,但我無所謂,人正不怕影子歪。
關于周鄉長被立案一事人們開始感到有些神秘,后來漸漸地就淡了,周鄉長每天照樣精神煥發,跑公路建設,找稅源,搞計劃生育,收三提五統,忙得不亦樂乎。從他臉上看不到他被立案后的痕跡。
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三天過去后,舉報的內容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一是告周鄉長包庇李副鄉長所犯的錯誤,不受處分,并上調。二告周鄉長踐踏黨旗,給被開除黨籍的汪秘書死后蓋黨旗。三告周鄉長挪用公款三萬元,行賄受賄。關于告一,縣紀委同志親自下來辦案,班子會上大家都為李副鄉長、汪秘書說好話,不足為奇。關于告二,汪秘書在公路現場舍己救人死后,鄉黨委經過集體討論,功是功,過是過,一致同意追認他為中共黨員,有會議記錄,我把會議記錄復印后交給紀委同志。關于告三,三萬元的去向有些復雜了。春節前,周鄉長簽字同意撥三萬元到我們公路指揮部,由汪秘書從指揮部領出來采買禮物去慰問省市交通局,而汪秘書已故,死無對證。我心里說,汪秘書陰魂未散。
14
我以為周鄉長的案很快會結案,誰知卻一拖再拖,周鄉長頭上像吊著一瓶點滴,一秒鐘三滴漫漫浸透到血管里,這些藥水要么把病治好,要么加重病情。周鄉長心里沒有數,到底在哪個環節上出問題?因為立案期間不能調動不能提拔,當時每屆三年,只能連任兩屆,周鄉長已經連任,如果第三年不能調只能就地免職。
年初,周鄉長去縣里參加三級干部會議,會期三天。會議休息時,紀委蒙書記找到周鄉長,拉他到一邊呵呵地笑說,周鄉長這些年難為你了,我剛從北京學習回來,聽說你那案子還沒有結,對不住了。這樣,你叫鄉里寫個材料來把問題說明清楚,我爭取很快給你撤案。周鄉長心里想蒙書記在帶客出門,說客套話。周鄉長說,謝謝蒙書記,我這么小的事你都記在心上,你真是我的恩人。
早上,我剛到鄉府大院,唐副書記便叫我跟他上縣城。我不敢問去縣城干嗎,我跟他上車到縣城,在車站交叉路口下車。那天天氣很好,白凈凈的陽光。我跟他進一家叫平安的飯店,雖然是大排檔,但也有單間。我們上到二樓進入202單間,周鄉長已經在里面等我們。我感到很意外。唐副書從提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遞給周鄉長,周鄉長認真看了材料,然后轉給我。我不知道唐副書記請誰寫這份材料,《關于要求撤銷周鄉長一案的材料說明》,主送縣紀委,落款是喬圩鄉黨委政府。我幸虧帶來公章不然那天有我受的。我不知道唐副書記是故意不告訴我還是故意整我,我滲出一身汗。我看了材料,我心里說,這樣的材料太狂妄,不是救周鄉長而是害周鄉長,我知道唐副書記有心計。我說,這材料從頭到尾都在指責縣紀委,我認為不妥。怎么不妥?周鄉長瞪大眼睛看我說,他們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了。唐副書記附和說,對就罵這幫鳥人。房間里的空氣快要窒息了,周鄉長站起來去了衛生間。我不知他去解手還是去冷靜思考。他出來后說,二秘說得也在理,紀委看了材料會感到不舒服,把我握著不理怎么辦?唐副書記突然暴跳如雷,拍桌子說,在家你又不講。他的意思是我要在周鄉長面前顯示我的才能。我想辯解說,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我根本不知道誰寫這份材料。但我不說,我選擇忍氣吞聲。
15
縣紀委下來宣布撤銷周鄉長一案那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也是我煩惱開始的一天,我的主人解放了,自由了,作為主人的奴當然高興。但不久周鄉長就調去縣財政局當局長,他一走我也要走。
周鄉長走后,唐副書記代鄉長,這是意料之中。唐代鄉長是喜歡用碗喝酒的人,不喜歡像我這類文縐縐自以為是的人。而我又堅守“臣不侍二君”的古訓,我不像汪秘書那樣左右逢緣,當一輩子的秘書。那天唐代鄉長找我去談話,他還沒有開口我就先開口了,我說,我不想當鄉府秘書了。唐代鄉長說了些挽留的話,但我知道不是真心話。最后他說,既然這樣,你有什么要求,說吧。我脫口說,我沒有什么要求,只要有碗飯吃。唐代鄉長安排我去礦粉廠當廠長,工資留下做鄉府干部職工的福利,我到廠里領工資,斷奶。
當時,國家允許單位搞生意,名曰創收,增加干部職工福利,哪個單位創收工作做得好,干部職工福利高哪個單位的領導就有政績。我們喬圩鄉政府利用自然資源辦礦粉廠,加工錳礦做成過濾錳銷往東北。本來生意好做卻不見錢,年年虧損,唐代鄉長下此狠心實屬無奈,礦廠人員與鄉財政脫鉤斷奶,自負盈虧。這么好的事情讓我攤上,當廠長好,廠長一支筆。為了廠的生存為了我的工資,我跑遍了整個礦山,發現山上有許多散礦,一堆堆的硬錳和軟錳。我們要收購這些礦,加工后賣給冶煉廠。我把這想法跟廠里的同志說,同志們認為好是好就是缺乏資金。
在收拾辦公室準備移交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抽屜里我班主任瓊的信,發現那串數字,自然想到廠里的資金問題。我最后一次用鄉府的電話撥通瓊的手機,一番傾訴思念之情之后,我把我的情況向瓊匯報。瓊說要多少?我知道瓊有錢,我獅子大開,兩萬吧。瓊笑說,兩萬辦不成大事,我匯你五萬,不足續上。我高呼萬歲萬萬歲。
當時五萬元已經是天文數字,有了這筆資金,我的廠很快起死回生,我們收購每噸礦一百元,賣給冶煉廠五百元,僅僅幾個月時間,唐代鄉長就來求我幫他處理接待費。
在我的干部履厲表里找不到我當廠長的材料,因為太短暫了。有一天一輛油光可鑒的小車開進廠里來,我以為是買礦的老板,來人卻是縣委李副書記。人與人還是要講緣分。唐副書記不喜歡我,李副書記卻喜歡我,一見如故。李副書記走過來攀我的肩笑說,怎么一個文縐縐的文化人竟然來搞礦?我笑說,找碗飯吃。李副書記說,沒有那么容易吃的飯,你得去跟我吃苦差飯。
不容我思考,第二天調令下來了,調我去縣委辦當李副書記的貼身秘書,享受副科級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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