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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盲

2016-11-30 21:46:56梁冰
紅豆 2016年10期

梁冰,原名梁兵,來賓市興賓區人。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雨點上的火焰》,曾獲第六屆《廣西文學》“金嗓子”廣西青年文學獎,來賓市第三、四、五屆文藝創作麒麟獎。系廣西作家協會會員,來賓市作家協會秘書長。

別墅花園的葡萄架下,高易睿躺在搖椅上,怡然自得。

高易睿的別墅不大,除了一棟三層的歐式洋樓,就是這個不算太大的花園和洋樓前的一塊草坪。這棟別墅原來的主人是一個富商,幾年前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就出售套現了。雖然是二手房,賣得便宜,可也花了高易睿整整八百萬大洋。這讓高易睿肉疼了好一陣子。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他是鑫輝集團的老總呢?一個老總總不能窩在百十平方米的居室里吧,有個朋友或者重要客戶來家里談事情,沒面子。在這個圈子里面子是最最緊要的,要給自己面子,給別人面子,給該給的人面子。這就像平頭百姓家里的柴米油鹽一樣,沒了,也就沒法活了。高易睿不大喜歡這樣的圈子,水太深太渾,不小心就得嗆死。

不過現在好了,什么酒會、開業典禮各種名目的應酬,他都不用去了,還不怕得罪人,也真的沒人和他計較。理由很簡單:他現在是個瞎子,什么都看不見,一個標準的殘疾人。

高易睿停下搖椅,從旁邊的石幾上拿起茶壺,先把壺嘴靠在紫砂杯沿口上,然后微微抬高手臂,一線透亮的茶湯注入進去,等茶湯過半的時候便收了手。動作沒有一點滯澀。不知底細的人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沏茶的人,居然是個瞎子。這點連薛大勇和童彤也覺得匪夷所思——一個才失明兩年多的人,樣樣事竟做得比那些老瞎子還靈便。其實……

眼睛失明是兩年多前的事。雖然高易睿現在已經習慣了黑暗,但是最初他意識到自己失明時的感覺,卻是刻骨銘心,仿佛深深鐫刻在夜空上的星星,縱然千百萬年,也依舊閃爍著寒光。

高易睿的失明很突然,事先沒有一點征兆。這和因為患病出車禍之類的完全不同,直接就砸了下來,連轉個念頭的時間都沒有。

那天晚上很平常:天沒有下雨沒有刮風,夜空里也有星星月亮,城市里光怪陸離的燈火依舊閃爍迷離。高易睿陪著北京的老石在大地會所喝了酒。送了老石,他就上了自己的那輛黑色的奧迪。開車的是薛大勇,幾乎每一次出去都是大勇駕車。

去哪?童彤那?上了車大勇問。不啦。高易睿應了一聲。奧迪直接就開回了別墅。進了別墅,大勇嘿嘿地笑,沒掉鏈子吧,我送你進去?傻子都能聽出他的話里,連指甲毛的誠意都沒有。滾你的。趕緊去泡你的夜店,玩妞去吧。高易睿和薛大勇是從小玩到大的。大勇那點花花腸子能起幾個褶子轉幾個彎,他清楚得很。現在準是約了妹妹泡吧,興許現在人家已經等急了。這時候,薛大勇的手機就響了。薛大勇瞄了一眼高易睿,嘿嘿笑了聲,然后接了電話,哪?蘇荷?行了,少他媽的啰唆,我馬上到。說完“啪”地關了手機。

老大一起去?薛大勇干笑著又瞄了一眼高易睿。少在這里給我假惺惺的,趕緊滾蛋。高易睿笑罵了一句,沖薛大勇揮了揮手,然后徑自轉身去開房門。等開了房門,再回頭看薛大勇,早就沒了人影。

高易睿進了一樓的大廳,習慣地按下水晶吊燈的開關。然而,水晶吊燈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散發出明亮柔和的光,把黑暗從房間里驅趕出去。高易睿又接連按下所有的開關,酒柜的,落地燈的,書房的,回廊的,但是房間里仍舊沒有一點光亮。停電停得真是時候。高易睿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他想著是不是去童彤那里過一夜,畢竟沒有電黑咕隆咚的不方便。猶疑中高易睿回身看了一眼,忽然間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時間卻想不起,就像我們有時候忽然就不會寫一個簡單的字一樣。他呆了一陣子,才察覺今天的停電有些奇怪。城市里一般極少無緣無故地停電,即便停了,也只是一片區域,不會一下子全城都黑了。可現在外面和屋里一樣沒一丁點的亮光,就連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不見了蹤跡。記得自己上車的時候,還抬頭看了看天空,那時候星星和月亮好好的都在。

是高總啊。高總你好。

忽然一個耳熟的聲音,在高易睿身邊響了起來。高易睿嚇了一跳,卻沒看見人影。

正遲疑間,那聲音又響了,高總你忘了?我是這里的保安小黃,你經常散煙給我們的。剛才我巡夜,見你家里燈火通明,大門開著,我還以為出了什么狀況,就趕過來看看,誰知道是你回來了,虛驚了一場。

高易睿想起來了,小黃是別墅區的保安,人看著挺老實。

小黃?對了你是小黃,還幫我搬過東西呢。哎,小黃,不是說今天停電嗎?

沒有啊。你房間里的燈亮堂著呢,怎么會停電?小黃有些疑惑不解。

沒事,我隨便問問。你有事去忙吧,我還得在外面待會兒。高易睿強壓下內心的不安,盡量用平緩的語調說。

那高總我走了,有事就打電話給我。說完小黃轉身走了。高易睿能清晰地聽到小黃遠去的腳步聲,卻始終看不見一絲小黃的蹤跡。現在的高易睿是深陷泥沼中的高易睿。他在黑暗的泥沼中,想找尋一根明亮的稻草,卻什么都沒有,只能徒勞地在絕望中掙扎。他在門口的臺階上呆坐了很久,腦子已經變成了一張白紙,輕飄飄的什么都沒有。

終于,高易睿拿起了手機,摸索著按下了重撥鍵。今天他記得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薛大勇的。電話聲響了,他卻看不見手機的背景燈光。

經過醫生的診斷,高易睿的眼睛是突然性失明。這個突然性失明癥狀應該是暫時性的,應該很快就能恢復。但是,這個“暫時性”究竟是兩三天,還是兩三年就不好說了,還要留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那天晚上薛大勇接到電話,立即推開懷里的女孩,連句話都沒留就飛車趕了回來,直接把高易睿送進了醫院。聽醫生說是突然性失明,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想想也是,剛才還好好的,怎么能說瞎就瞎了呢?

高易睿這時候也已經從失明的驚恐中,清醒了過來。知道要留院,他把打算去買洗漱用品的大勇叫住了。大勇,明天早上你去我的辦公室,取幾份文件。文件在保險柜里,密碼是*********。一共五份,都是沒有編號的。然后再去銀行租個柜子存進去。這事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二哥,放心。薛大勇從來沒見過高易睿像現在這樣鄭重其事過,好像身家性命都壓在那幾份文件上了。他心里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雖然自己和二哥是很鐵的兄弟,但是他明白不該自己知道的,不能瞎問。

那幾份文件雖然不像薛大勇想的那樣,但是也相差無幾了。無論官場商場,什么圈子,都有很多貓膩很多秘密,這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一旦拿到陽光下曝曬,就會有人身敗名裂,甚至掉腦袋。高易睿的突然失明,意味著他必須交出鑫輝集團的掌控權。他不管他的繼任者是誰,這些秘密必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高易睿最信任的人就是大勇。雖然童彤對他來說也很重要,但是他不想讓童彤看見自己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大勇是高易睿結拜兄弟中的老幺,他自己排行老二,老大張行不愿來省城,甘心在老家啟縣當個小公務員。三個人從小玩到大,家事背景都差不多,父母都是普通的干部,于是臭味相投。等《三國演義》上演了,三人忽發奇想,也來一個桃園三結義,不過沒有桃園,就拿當時縣里的小公園充數了。大勇和高易睿都挺像張飛、關羽,只有張行和劉備沒一樣沾邊的,沒一分的忠厚老實,倒是像諸葛亮,天天神神叨叨的,一肚子陰謀詭計。你報上生辰八字,他用手指一掐算,你這一輩子就算過完了——哪一年有病,什么時候結婚生子,什么時候有外遇,都一清二楚。高易睿最痛恨張行給人批八字。你說你算不準就明擺著糊弄人,真算準了,你把人家一輩子的事都講完了,人家還活個什么勁?這就好像電影才開始,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旁邊的人卻把后面的情節、大結局一股腦地告訴了你,你還看個屁啊。幸好張行也不是隨便幫人算命,也不會收取錢財,不然就真成了地地道道的神棍了——找個神棍當老大,放誰身上都鐵定不會自在。

雖然高易睿不信張行的那一套,但也不能不承認張行確實蒙對了幾回。比如高考前張行掐指一算,高易睿和張行就上了大學,大勇被算得落榜去參軍當大頭兵了。當時大勇落榜,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不知道罵了張行多少回“烏鴉嘴”。可張行卻嘆了口氣,一副高深的樣子拍拍大勇的肩膀說,兄弟,別難過。這是定數啊。

現在高易睿想,你他媽的張行,現在你算得出老子眼瞎了嗎?高易睿這樣想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了。大勇本來昨晚上就把二哥的事告訴童彤,高易睿不讓,一來太晚了,童彤肯定已經睡了,二來她來了也幫不上什么。要說,等明天。第二天天一亮,大勇就給童彤去了電話。大勇剛把醫院病房號說完,那邊電話就斷了。童彤現在估計已經快到了。童彤在大勇眼里是個奇女子,看上去溫文爾雅,淑女中的淑女,可一橫眼,那眼神比自己當年在特種部隊的教官還厲害。還有一樣大勇不明白,那就是童彤和老二的關系,不是夫妻也不像情侶,有時候挺親熱,但大多數時間都是風輕云淡,在一起五六年了,好像也沒有談婚論嫁的意思。

大勇看了看手表打算去迎一迎童彤,這時候手機卻響了,是老大張行的電話。媽的,這老神棍一百年也不知道放個屁,老二這才出事他電話就到了,估計又是他媽的“定數,定數”心里想著邊接了電話,老大啊?少啰唆屁話,把電話給老二。電話那邊的張行有點不耐煩。大勇心說,我怎么著也是老小啊,什么都不說。看來這老神棍肯定是真知道老二出事了。想著,他把電話給了高易睿,老大的。說完一邊豎起了耳朵。

肝傷了,還是眼睛出問題了?

你能不能厚道點?咒我?老弟我樣樣一流,吃麻麻香,身體倍棒。你眼紅啊?

屁,現在在醫院住著吧。別廢話,眼還是肝?

你媽的,算你狠,是眼睛瞎了。醫生說是突然性失明。

你是驢啊。我叫你今年小心,你就不當一回事,活該。

你別事后諸葛,馬后炮行不行?你什么時候又批了?求你別裝大神行不行?

前年我送你那本書呢?

哪本?

《查泰來夫人的情人》,條子就夾在前面的書頁里。別跟我說你沒看見,也別說書丟了。《查泰來夫人的情人》這本書,張行認為是最藝術的色情小說,于是他把自己的欣賞也送給了高易睿。

聽張行這么一提醒,高易睿有了印象,他是看見在前面的書頁里夾著一張巴掌大的紙條,不過以為就一張廢紙,就順手丟了。書也只翻了幾頁,看不下丟在書柜的格子里。

你真夠廢的,還他媽的什么CEO呢!是什么還沒看清楚就丟。算了,明天我去看你,看完你這瞎子讓大勇陪我去喝花酒,現在都淡出鳥來了。

他媽的,有你這么當哥哥的嗎?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還惦記著喝花酒?

別告訴我你現在成了人妖。不就做兩年的瞎子嘛,用得著裝小姑娘嗎?不啰唆了,明天見了再說。

高易睿還想問兩年瞎子是怎么回事,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他呆了半天才把手機交給大勇。大勇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可腦袋里卻稀里糊涂。老二,老大的話什么意思?高易睿想想搖了搖頭說,待會幫我去買副墨鏡。墨鏡?大勇有些疑惑地看著老二。他知道老二最煩戴墨鏡的人,說戴墨鏡的人都是黑社會,最起碼是像黑社會。我們是好人,不戴墨鏡。

買墨鏡做什么?咱們可是好人啊。

你他媽的傻啊?不知道瞎子都戴墨鏡嗎?高易睿笑罵道。

這時候童彤進了病房。她在病床前坐下一句話沒說,一滴淚也沒落,只是緊緊抓住高易睿的手。大勇見了,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高易睿的眼睛突然瞎了,薛大勇心里的滋味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二哥現在雖然才四十出頭,卻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把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咸都嘗遍了。

高易睿的出身聽起來還不錯,父母都是干部。干部在那個時候雖然已經不像原來那樣吃香喝辣的,可明面上還過得去。問題是他父母的這個干部,卻是林場的干部,每天都要和林場職工一樣,上山種樹、采茶、放肥、殺蟲……說起來是干部,做的工比農民還辛苦。農民還有個農閑的時候呢。

林場的場部建在半山腰,四周全是山,層層疊疊,白天群山把大半的藍天和陽光擋在了山外,晚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在了遠處的山槽里。高易睿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都留在了那里,直到去縣城讀高中。

高易睿是天津商學院畢業的,雖然學校不錯,他的成績也行,可最后卻被分配到縣里一個偏遠的鄉,當了一個小干事,沒多久就和本鄉的一個女干部結了婚。再后來,開始了全民經商,干部下海,他就下海去了。等上岸了就去了一家林場,沒幾年林場發不出工資,只能下崗。鬧到最后只能像一個農民工一樣去廣東幫人打工了。到了那里只能說自己是高中文化,說大學本科還真丟不起那個人。俗話說人倒霉了喝口水都塞牙。二哥下崗沒多久,老婆和他離婚了,只丟下個5歲大的孩子給他。大勇那次回家探親,三兄弟少不了一起聚餐。那時老二就是個倒霉孩子的樣,渾身上下都是晦氣,拿酒精都洗不干凈。可現在短短十幾年,老二竟成了鑫輝集團的CEO。有時候大勇真懷疑二哥是不是做了哪家豪門的上門女婿,扯著女人的裙角上位的。可現在大勇知道二哥就只有童彤這一個女人。

大勇從心底里感激二哥,沒有高易睿,他現在還在清河碼頭上幫人扛包呢,哪有現在有滋有味的日子?

的確像張行掐算的那樣,大勇那年沒考上大學。本來打算復讀一年再考,可趕上招兵,就干脆報名參軍了。大勇從小就拜了師父習武,武功底子還挺厚,在新兵連里自然就樣樣出類拔萃。三個月新兵訓練完了,他去了團屬偵察連,三年后又進了特種部隊。雖然沒考上大學,但也是混得風生水起。可后來出了意外,大勇的生活像玻璃摔在了石板上,變成了無數個小碎片。

那是一次執行任務時,他誤傷了一個平民,于是他八年的軍旅生涯結束了,最后連退役的待遇也沒撈著。本來憑著他的本事謀個保安的職位綽綽有余,但是一看他的履歷,立即就沒戲了。到最后只能到清河碼頭當裝卸工,每天累得像個孫子,沒有了一丁點特種兵的威風。真應了那句話——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大勇的這種苦日子在2007年夏天結束了。大勇很清楚地記得是5月28日晚,剛好是他的生日。他扛完包剛回到家門口,就看見了高易睿,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自從出了事,大勇覺得自己沒有臉面。他沒回老家,也沒給兩個兄弟打電話。

怎么不說?還拿我們當兄弟嗎?高易睿見自己的小老弟寧可去扛包,都不打電話,不禁又氣又惱。

二哥,我現在挺好……

好個屁!馬上收拾收拾,給我當助理。高易睿不耐煩地打斷了大勇的話。

從這天起大勇就成了二哥的助理和公司的保安部長。童彤也是那以后他才認識的。

童彤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有一雙細長的眼眉,頸很長,有時會佩戴一串冰種艷綠的翡翠項鏈,神情從容淡然。雖然已經三十歲了,而且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可歲月的滄桑仿佛從來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滯留過。

與高易睿在一起已經5年多了。她知道他也離過婚,還有一個讀初中的兒子,還有他過去的起起落落,甚至還知道他曾經有過不少女人,但現在已經都不重要了。雖然他們還沒有結婚,沒有名分甚至沒有同居,但是她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愛人,她的丈夫。她從不擔心有一天他會離她而去,或者她會離開他,他和她就像魚和水。不過高易睿說,我們不是魚和水,我們是兩只狼。我是公狼,你是母狼。不知道高易睿是從哪里聽來的,狼才是捍衛愛情的典范。

守在病床前,童彤看著已經入睡的男人——也許折騰了一晚上,真的困了。可童彤想不通,還有這么沒心沒肺的人嗎?眼睛瞎了也不擔心,覺還睡得這么香甜。

董事長陳九和公司的幾個高管得了信,第二天連公司都沒去,直接來醫院看望高易睿。高易睿失明得太突然,把他們都鎮住了。

陳九和高易睿都是啟縣人,是老鄉。在啟縣陳九算得上是一個傳奇人物。從一個小鎮里的窮教師,到現在坐擁數十億身家的大土豪,不可能沒有一點傳奇故事。其實陳九的財富故事和當年其他傳奇人物的故事都大同小異。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只要有一點錢再加上雄心虎膽,就可以造就一個個富有傳奇的財富故事和傳奇人物。陳九之所以叫陳九,是因為他排行第九。他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沒什么見識也沒什么文化。為前面的八個子女起名字,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聰明才智和耐心,于是陳九就叫陳九了。1985年,陳九從師專畢業。沒有家世背景又沒有銀子鋪路的陳九,雖然成績優異,但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回到自己原先居住的小鎮中學,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開始了吃粉筆灰的日子。那個時候老師的生活不像現在這樣豐富多彩——沒有學生家長吃請,嗨歌,泡腳,泡澡,也沒有哪個土豪家長包請旅游。每天除了上課,批改作業,就是吃飯睡覺,然后眼巴巴地等著月底那幾十塊錢的工資。發了工資,學校里的幾個年輕老師就湊在一起,你買一斤五花肉,他買一截豬大腸,再加上幾斤米酒昏天黑地吃喝起來,最后一個個東倒西歪沒了人民教師的光輝形象。鄉下中學這唯一的娛樂活動,陳九卻受不起。不是他假裝清高拿架子——一個小人物有什么架子可拿的?他是喝不了酒,只要一沾酒無論多少就過敏,全身奇癢皮膚通紅滾燙,大冬天里拿冷水從頭澆下去,也止不住。每逢這種活動,陳九就扒兩碗飯吃幾夾菜,然后落荒而逃。次數多了陳九就喪失了參加活動的資格,被邊緣化了。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在當了兩年的人民教師后,陳九決定停薪留職下海撈金。在當時教師還是個很體面的職業,雖然工資不是很高可畢竟是鐵飯碗,不是誰想丟就丟得起的。陳九走這一步實在是厭煩了這種單調枯燥混吃等死的日子,他不相信自己連一個月幾十塊錢都賺不來。他把祖屋賣了,拿錢跟人合伙挖煤,開起了小煤窯。之后是機電設備、房地產、車行,只要有錢賺的生意都做。在一九九四年遇上高易睿的時候他已經是兩千萬身價的財主。但是他總結了遇上高易睿之前的他——一個四處漂泊打零工的流浪者,雖然是比較有錢的。

陳九和高易睿是在啟縣一中舉辦的校友會上認識的,雖然差了幾屆,但卻是地道的校友。時下有一種很多人都認可的說法,校友會和同學聚會之類的就是土豪和顯貴們攀比的場子。其實這又何嘗不是拓展人脈的機會,陳九和高易睿都是這么想的。

老弟,在哪高就?陳九問高易睿。

東風林場。不過已經下崗了。

東風林場是啟縣的一家國有林場。那個時候的林場都差不多,都靠砍樹過日子。有樹砍就有工資,有錢,就是大爺,樹砍光了就又成孫子了,大爺、孫子的輪流當。

陳九看了看高易睿,見高易睿一米八的塊頭,一身合體的藏青色西裝很精神,哪有一點下崗的落魄?

老弟,沒開玩笑吧,你這樣子不像。

高易睿無奈地笑笑,沒說話。心想,誰規定下崗職工就得打扮的像倒霉孩子一個樣?

從一九九四年啟縣的校友會后,高易睿就成了鑫輝公司的人,十五年后他成了公司的總經理。鑫輝公司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公司變成了全省的明星企業。現在鑫輝公司已經離不開高易睿,陳九也已經離不開高易睿。可現在高易睿的眼睛卻突然瞎了,這讓見慣了場面的陳九也有些不知所措。

陳九在病房來回走了幾步,然后坐在病床前拍拍高易睿的肩,老弟,好好養著別擔心,說不定你這病明天就好了呢,公司的事就先別管了。別的倒沒什么,就是和北京老石談的事恐怕要緩一緩了。

老石家是京城的望族,不過他卻沒有一般公子哥的紈绔,他是個低調謙和的人。當然,這種低調謙和也是高高在上的,有一種恩賜的意思。老石做生意和他的為人一樣的低調,不管什么生意、項目,知道的人都不會超過一手之數。陳九雖然知道高易睿和老石談的生意,可具體怎么回事他卻不清楚。他倒不在乎賺不賺錢,只要能搭上老石這條線就行。可現在突然出現的變故,讓他不好向老石交代了。

高易睿聽出陳九的意思,說,沒事,我給老石打個電話,解釋解釋。

也只能這樣了。陳九長出了一口氣,突然罵道,他媽的,這是什么事啊!

一大幫子人都走了,病房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這一刻高易睿忽然覺得特別放松,仿佛原本牢牢捆綁在身上的繩索全部松開了,身心所有的束縛都煙消云散。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別墅里現在清凈了很多,沒有了原來的熱鬧勁。平時除了大勇和童彤經常過來看看高易睿,就只有一個保姆。保姆叫小蘭,高易睿是聽見童彤這么叫才知道的。小蘭是童彤的一個遠房親戚,年紀不大,但人很勤快,專門管高易睿的飲食起居。

高易睿沒在醫院待幾天就回家了。

CT、核磁共振、驗血、驗尿……凡是能檢查的都做了,可醫院就是查不出病因,最后只好說可能是壓力大精神疲勞造成的突然性失明,回家好好靜養吧。薛大勇氣得差點指著醫生的鼻子罵,什么狗屁的專家,連個病都看不好。其實也不能說省人民醫院專家的水平不行,實在是高易睿的病生得過于詭異,就連老石從京城請來的兩位著名的眼科專家看了,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兒。

醫生叫靜養就靜養吧,高易睿雖然有些凄惶,可也只能咬咬牙認了。誰知道這一靜養轉眼就靜養了兩年多,就是這樣前面還有多遠,依然是黑茫茫的看不清。高易睿靜養的日子就像一潭湖水被投進了石子,一開始有些漣漪有點水花,可到最后就有波瀾不驚了。

在最初的幾個月里,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匹剛被勒上了韁繩的馬駒,沒有了自由自在,仿佛一身的氣力被擠壓在一個堅固而又狹小的空間里,想噴薄欲出卻無可奈何;再接下來,他成了一位銀須白發的老者,坐在門前古榕樹下,昏花著眼看著殘陽慢慢消融在暮色中,細細體味著生機從自己的指尖慢慢滑落……

在高易睿黑暗的日子里,張行來看過幾次。每一次都住上幾天,然后把他酒窖里的藏酒都照顧一遍。大勇看不過眼,說,行哥,你是來看阿睿的嗎?完全就是土改工作隊,打土豪分田地。

你小子閉嘴。我這一年的工休假全擱這了。準備旅游的錢,你嫂子全拿去打麻將了,我虧不虧啊?再說了,你看看阿睿都存了些什么酒?除了茅臺還行,還有哪種酒比得上二鍋頭?你別想說哥土,那些洋酒哥就是看不上。

行哥,要不我幫你淘換些二鍋頭來?

張行看了看有些不懷好意的大勇說,咱可說好了,別拿些水貨糊弄我。哥的嘴可不摻沙子。

糊弄誰我也不敢糊弄哥哥你啊,我自己嘴里塞滿沙子也保證不給你一粒。絕對正宗的牛欄山二鍋頭。

第二天,大勇還真弄來兩箱子十五年珍品牛欄山二鍋頭。見大勇要往屋里搬,張行擺擺手,別那么麻煩,直接放進我的后備箱就行了,省得搬來搬去的。

大勇沖張行豎起大拇指,哥,你行,你狠。

你小子說什么呢?這種酒你又看不上眼,留在這里白留。等過了保質期不是浪費嗎?兩箱酒就疼得你齜牙咧嘴,還說自己眼皮子不淺,你看看人家阿睿。

聽張行扯上了自己,高易睿放下酒杯說,我說老大,沒見這么糟踐人的。我連眼睛都沒了,還有個屁的眼皮子。

你這兩年眼睛不好使,就好好歇歇當是休假,趁著有工夫讀讀書,修身養性。

我拿嘴巴還是用鼻子?我讀得了嗎?

沒聽說過有聲圖書?張行從隨身的手包里拿出個U盤,你看,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夠你熬日子的。這些書跟你以前看的書不一樣。你以前看的那些書是幫你賺錢的,現在這些書是教你過日子的。你看你現在這日子過的……嘖嘖。

阿睿和大勇都端著杯子喝酒,不再搭話。從張行嘴巴里冒出來的話,就像出洞的毒蛇,一不小心就傷了,最好是有多遠躲多遠。

張行送給高易睿的書全是雜書,有《道德經》《論語》《唐宋詩詞選》,甚至還有幾部網絡小說,反正都是沒用的閑書。張行的話高易睿沒在意,那個U盤一直丟在書桌上。有一次張行來看他,見了書桌上沒動過的U盤沒說什么,直接播放起來。最先播放的是一段梵唱。那種聲音很奇怪,不同于任何一種音樂,曲調很平直,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像微風輕拂過平靜的湖面,雖然會有細細的漣漪,卻不易被察覺。但就是這種平直、近乎單調的聲音,卻不動聲色地滋潤著周圍的一切,讓所有的都沉浸在安靜之中。煩躁、不安、恐懼都在這一刻被蕩滌得無影無蹤。一直感覺被黑暗鐵幕包圍著的高易睿,發現那個牢不可破的黑暗鐵幕在這一刻被撕裂了一條縫隙,光線從縫隙外面透射了進來。

《道德經》《論語》《唐宋詩詞選》等等這些張行送的書,高易睿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甚至再送些《梅花易數》之類的,他也不覺得意外。張行的父母都是語文老師,可張行讀得這些書和他的父母沒有任何關系,主要是他那個讀過私塾的爺爺,從小就壓著他背誦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如果張行背不出,就會被放倒在他爺爺的大腿上,一塊手巴掌寬的木板在他的屁股上“啪啪”作響。等張行不再挨打的時候,那塊木板已經變得光滑油亮。高易睿一直都不明白張行他爺爺的做派,就是現在幾十年過去,老爺子已經過世了,他也沒弄明白。不過,他相信如果張行不是把心思放在這些稀奇古怪又沒用的事情上,當年張行一定不會只考了個二流的大學,也不至于跑回老家當這么個小干部。

不過現在他讀著讀著,就對張行送的這些書覺得有些新奇了。

現在高易睿正坐在別墅花園的葡萄架下,一邊喝茶一邊“看”張行帶給他的那些書。

病后的日子他過得很清閑,除了偶爾接待一下來訪的客人。這些客人多半是公司里的幾個高管。業務上有拿不準的時候,幾個高管都會過來請教他,聽了各種情況,然后一一作答。陳九人挺講義氣,即便是高易睿眼睛瞎了,不能再當他的總經理了,也照樣給總經理的薪酬,年底的分紅也一分不少,唯一的條件就是當公司的顧問。高易睿沒有推辭就很爽快地當了公司的顧問。也許在別人心里,這是陳九同情他,變著法子給他送錢照顧他,可他和陳九都清楚,他當這個顧問真就值這些錢,單是他的那些人脈就是花錢也買不來。再說了,現在治病抓藥過生活,哪樣不都要大把地花錢?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童彤養著吧?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不會裝模作樣。

他剛想著讓童彤再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卻“看”見小蘭過來了。看見小蘭穿了一件藍底碎花的襯衣,下身包裹著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小蘭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那樣局促、生澀,完全適應了大都市的生活。

記得小蘭剛來的時候,見著高易睿嘟噥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才冷不丁地對童彤說,大表姐,我喊大哥還是叫姐夫啊?也許小蘭覺得自己聲音不大,可連站在童彤身后的大勇都聽見了,撇著嘴笑。童彤給弄得一臉的尷尬,最后不耐煩地說,隨便你叫。

還是叫大哥吧。等大哥眼睛好了就跟你姐結婚,那時候再喊姐夫。高易睿拍拍童彤的手,小蘭,聽你表姐說你炒得一手好菜,今晚吃什么啊?大勇你帶小蘭安排好就去采購。今晚好好吃吃,也算給小蘭洗塵了。

現在想起當時的小蘭,高易睿不能不驚嘆小蘭這種驚人的適應力。才一年的時間,小蘭已經學會了城里人幾乎所有的技能——泡吧、嗨歌、打球和各類SPA等等,只要是城里人會的她都上手了,甚至連說話也是城里人的腔調,聽不出一點鄉音。小蘭就像一顆草籽,雖然十分不起眼,甚至是卑微,但是只要落下了,即便是都市這種最貧瘠的地方,它也能在鋼筋混凝土的縫隙里茁壯成長。

在這一方面,大表姐童彤完全沒法比,似乎沒有一點定性。童彤有一家自己的設計公司,規模和業績都挺惹眼,但是她基本上是甩手掌柜,交給手下的人打理。她自己只管背著個畫架,天南地北地四處亂跑,停不下來,仿佛只要停下來就會像吹起的泡泡一樣“啪”地碎了沒了影。為了方便自己落腳,她在她常去的地方,比如海南、云南、黑龍江都租有一間小房,興致來了住上十天半月,然后再奔向下一個出租屋。

高易睿說,你這是在做皇帝啊,到處都有你的行宮。童彤撇撇嘴,走,跟我去做皇后去。

高易睿只去過童彤在貴州的一處“行宮”。“行宮”在貴州的一個小鎮。這個鎮真的是個小鎮,滿打滿算也就萬把人的樣子,街道只有三道,一縱兩橫,南北的長些,歪七扭八地有一公里,東西兩條街道就短了很多,只有兩百米的樣子。除此之外就是從這三條街道上,衍生出來的許多羊腸小路伸展出去,或者彎彎曲曲地上了山,或者徑直走向了零星建在坡地中的院落。

童彤的“行宮”不在鎮子里,而是在離鎮子三四公里遠的山上。在小鎮這一面是看不見的,只有走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翻過山頂才能看見那個建在山坡上的農家小院。小院向陽顯得清潔明亮,院前不遠處還有一條不大的溪水,再遠處還有幾家農戶,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有在清晨的薄霧里能聽見隱約的雞鳴聲和狗叫聲。

這個院落是一家山民的,這幾年倒騰山貨發了些財搬去鎮上住,就把這里租給了童彤。院門上著鎖,鎖是最普通的那種而且老舊,不單牌子看不出了,連上面的烤漆都脫落得差不多了。童彤從精致的包包里摸出一串鑰匙,翻撿了半天才找出一把貼著“3”字的鑰匙,朝高易睿晃晃然后開了院門。院子只有七八十平米的樣子,卻顯得很大,主要是院子里收拾得太干凈了——除了倚在東墻根兩把崩了牙的鋤頭外,最顯眼的就是靠在院子另一邊的一架破舊的牛車。牛車上雖然還上著牛軛,但薄薄的橡膠輪胎已經從木制的車輪上脫落了。另外就是像所有貴州農家一樣,廳堂的屋檐下掛滿了成串的紅辣椒和玉米。

高易睿和童彤住進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機和電腦都關了——雖然是在偏遠山區,但移動追蹤的本事誰都知道,他們可不想把自己的假期搞砸了。他們除了做愛,童彤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院外的一塊巖石上擺弄她的畫架。這個時候高易睿就去下面的溪流邊釣魚。他平時除了陪陪客人,自己從不去釣魚,一是他覺得太浪費時間,二是沒那個興趣。他之所以帶了根魚竿是因為童彤讓他帶的。來的時候,童彤說,你最好帶上一根魚竿,可以釣釣魚,不然你只能像個傻子那樣看我寫生,要么就學豬吃了就睡。你以為那里有KTV?有酒吧?有牌局?有球賽?有歌伴舞?

現在看來童彤還真的沒夸張。一邊釣魚高易睿一邊感慨:女人的話有時候也要聽啊。

這條溪水很清,差不多能一眼就看到底,如果不是還有一些水草和岸邊匍匐在水面的枯枝的掩蓋,它一點隱私都藏不住。“水至清則無魚”——說的大概就是現在這種情景。不過也不是真的沒有,有一些小魚,只有手指般大,最大的也不過兩指寬。高易睿清楚自己那點能耐,一開始就沒打算釣上什么魚,只當打發日子。可一連釣了三天,他有些沉不住氣了,就是沒打算釣什么魚,好歹也該來捧捧場站站臺吧,碰碰魚鉤吃一兩口餌料給個面子,高易睿緊盯了三天的浮漂,眼睛都看花了,浮漂就是一動不動。

天色雖然還早,但是高易睿的耐心已經像一雙在沙石上折騰許多年的劣質膠鞋,早就千瘡百孔了。他收了漁具,沿著斜坡爬上去,看見童彤還在畫架前勾勾描描,便把身子湊過去。看看我的畫,怎么樣?童彤側開身子笑盈盈地說。

畫架上只是一幅速寫,也就是眼前的情景:遠山、田野、山林、近處的這一條溪流、漁翁。漁翁畫得有點奇怪,歪戴著斗笠,斜披著蓑衣,樣子有些氣急敗壞。高易睿愣了一下神沒明白啥意思,等看了下面的標題,老臉不由得一紅。那個標題叫做:釣不上魚的老漁翁。

咳、咳……高易睿清了清嗓子,女人啊,就是頭發長境界低啊,境界低。人家明明是學姜子牙釣取功與名,偏偏叫你說成釣魚了。他一邊說,一邊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擺了好大一會譜,卻發現童彤在一邊一言不發,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還時不時伸著蔥白似的手指輕輕刮著臉。高易睿裝假沒看見,仰頭看看天,嗯,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煮飯了。說完老著臉趕緊走開了。

童彤的這張“釣不上魚的老漁翁”,把高易睿嗆著了。嘴上不說,他心里已經把這條溪水里所有魚的爺爺、奶奶,連祖宗都罵遍了。晚上他把電腦翻出來,上網搜索釣魚秘技,從拌餌料到選釣位再到水溫變化,都通讀了個遍。等他合上電腦的時候,他已經準備把這條小溪里的魚全禍害了,香煎、生燜、煲湯、切魚生、捏魚丸、紅燒、清蒸……只要想得出的菜式,他都打算做一遍。

然而,第二天他和童彤卻不能不走了,因為高易睿的鑫輝公司出事了。

那天晚上高易睿合上筆記本,順手把手機開了,“丁零當啷”的信息提示音就撲面而來。有董事長陳九的,大勇的,辦公室的,能有好幾十條。辦公室的是:“老總,有急事,請回電。”陳九的是:“公司有事急需你回來辦理!”大勇的是:“公司出大事了,趕緊回來!”最后的一條是陳九的:“!!!”

高易睿把信息掃了一眼就全部刪除,順便把手機又關了。

公司出事了?童彤問。

他點了點頭,嗯,不是什么大事。可惜明天你畫不了畫,我也釣不成魚了。事情雖不大,我不回去靠這幫人還真玩不轉,只有老夫上場操刀了。

你就吹吧,以后世界等著你拯救了。

誰稀罕拯救世界啊?我只拯救你。說完,高易睿輕輕把童彤攬在懷里。

在別人眼里鑫輝公司出的事,可以說已經塌了公司的半邊天。公司的技術開發部總工程師謝庭躍,供銷經理劉常宇腳前腳后提出了辭職。陳九好言好語請他們留下,可是兩個人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要走。陳九怎么都想不明白,兩個人也算是公司的老人,都有七八年了。公司從沒虧了他們,高薪、干股分紅哪一樣都沒少過,怎么沒來由地說走就走呢?他們走了公司馬上就會變成一個突發腦梗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即便勉強治好了,以后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沒辦法說動他們留下來,陳九只好拖,一直要拖到高易睿回來。他的理由正大光明:你們辭職也要等總經理回來辦相關的手續才行。這時候陳九心里罵了高易睿好幾遍,你妹啊,去泡妞就泡吧,還關手機玩什么失蹤!

玩失蹤玩了一個星期,高易睿在公司露面了。陳九第一時間就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你妹啊……沒等他在嚷嚷,高易睿從辦公桌后面走過來,把他按坐在了對面的紅木沙發上,咱是董事長,得注意形象。我都知道了,不就這么點破事嘛,少了張屠戶就得吃帶毛的豬?你說你有好辦法?陳九聽了高易睿的話,眼睛里的血紅色立即消失不見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陳九只要看見高易睿現在的這種表情,他就知道天大的事都會煙消云散,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他把公司徹底交給了高易睿,自己挖挖小煤窯還行,玩企業玩公司根本就不是那塊料,還不如丟給高易睿,自己省了時間泡泡妞打打牌逍遙的好。

小張,你通知謝總和劉經理明天早上十點到我辦公室來。高易睿打了一個電話給辦公室的秘書,便開始泡茶。老大哥,你可不地道啊。我才出去就讓你趕了回來,今晚你得請我吃飯補償補償。

我操,你帶著妞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樂得連路都找不著了,還跑到我面前裝傻叫苦。

還游山玩水?我在貴州的大山里住了四天,沒吃沒喝的,只能釣幾條小魚熬湯。哦,就這么大一條。高易睿拿兩根手指比畫了一下。

誰信你誰是王八蛋。陳九罵完站起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說,今晚請你吃鮑魚。

陳老大,可得是三頭的啊。

你妹,牛逼刀子下得夠狠。

第二天上午十點,總工程師謝庭躍和供銷經理劉常宇同時出現在總經理辦公室。

一邊拈著簽字筆輕輕敲擊著桌面上的兩頁紙,高易睿一邊用很好的微笑看著兩個人,老謝、老劉,你們都是公司里的老人,現在要走也沒辦法,公司總不能攔你們的前程,不過。高易睿說到這里故意停頓了一下,又笑了笑才說,不過,你們真的想好了?

謝庭躍看了看劉常宇,沒吭聲。劉常宇也看了看謝庭躍,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走了可是公司的大損失啊,可惜了。高易睿嘆了口氣,然后在兩份辭職信上麻利地簽了字。你們把手頭上的事交一下就行了。說完把桌面上的辭職信往前推了推。

謝謝高總理解。兩個人朝高易睿欠了欠身說。

高易睿站在辦公桌后面,微笑著目送兩人除了總經理辦公室。隨著兩個人的遠去,高易睿的臉上不經意露出了一絲不屑和冷峻。

這次的事是大德生物科技制藥有限公司挑起來的。大德生物科技制藥有限公司是一家和鑫輝規模差不多的上市公司。兩家研發和營銷的產品許多有重合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同行冤家,有了些競爭。不過平時大家都是小打小鬧成不了什么氣候,說起來也算是和睦相處,可這一次大德已經玩得沒有底線了,一下子把鑫輝研發總工程師和銷售經理一股腦兒地撬起來,這是打算砸碎鑫輝的骨頭。謝庭躍和劉常宇這回是被大德拿住了把柄,然后是三百萬的年薪,甚至是百分之二的干股,典型的威逼利誘。對類似大德的這種陰損的手段,高易睿一向是不屑一顧。開什么玩笑?哪個辦公司辦企業的沒有一點貓膩?靠這個玩能先把自己玩死,這就像一個專門拉皮條過活的一邊使勁地拉皮條,一邊還拼命地喊嚴打賣淫嫖娼一樣,這完全是找死的節奏。

高易睿起身打開身后的保險柜,拿出一個檔案袋在手里掂了掂,順手丟在辦公桌上,然后撥打老石的電話。

老石啊,有一家公司打算低價出售,你有沒有興趣?高易睿說。

老石說,大德公司?他們經營得好好的,沒聽說要出手啊。

過兩天就出手了。有些東西我讓大勇直接拿給你。不過說好了,你怎么著也得給老弟我留一成。

大德公司破產了,在老石接到高易睿電話的一個月后,原因是大德公司涉嫌商業欺詐,偽造公司業績以及偷逃巨額稅款。另外一個消息是大勇告訴他的,謝庭躍在他自己的住處上吊自殺了。高易睿聽了半天沒說話——這和他設計的橋段有了偏差:本來應該是謝庭躍幡然醒悟回頭是岸的腳本,現在卻成了羞憤不已自殺身亡。想想也是,剛剛志得意滿走上幸福的康莊大道,誰知道一腳踩上去竟跌進了一個大坑,心智差臉皮薄的還真的扛不住。

大勇,你去送送老謝吧,畢竟一起共事了十多年。老謝的死讓高易睿有些提不起精神,完全沒有了原先乾坤在握的感覺。

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就讓大德公司廢了。這樣的牛皮紙袋高易睿的保險柜里還有十多個,每一個都如出鞘的利刃隨時斬殺一個大德公司,甚至是更大的大德公司。這些檔案能要了別人的命也能要了自己的命,就像一顆顆炸彈,扔出去炸傷一片,留在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把自己毀了。不過現在好了,這些害人的玩意兒已經進了銀行的保險箱,噬人的猛獸被關進了牢籠。

別墅花園的葡萄架下,高易睿喝了一口茶,然后躺在搖椅上聽著《菊花臺》,怡然自得。

現在想起來,高易睿為自己在出事的第一時間讓大勇做的事慶幸——那些證據再不會有人知道,而且自己也成了瞎子,一個瞎子不會再對別人構成威脅,也用不著去蹚渾水了。這個時候,他好像有些明白張行為什么不要百萬的年薪,甘心在那個小縣城做一個小公務員了。想想,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其實也真的挺好。

“看”小蘭幫茶壺里續滿了水,高易睿說,等會買菜多買些大閘蟹,你張行大哥兩口子今天來,那貨就好這一口。

自從高易睿成了瞎子,逢年過節童彤、大勇、張行兩口子,還有小蘭都會在高易睿的別墅里聚會,主要是燒烤。張行是個地地道道的吃貨,燒烤的手藝絕對是師傅級的,烤出來的貨品都是外焦里嫩色澤金黃。高易睿懷疑這老小子是不是專門去學過,如果開一間燒烤店一年賺個幾十萬分分鐘的事,肯定比當個小公務員強得多,說到底是這老小子太沒有上進心。

今天是八月十五,張行老早就來了電話,說八月十五他一家子準到,還說興許能給他個驚喜。這老小子就喜歡神神叨叨的,現在又玩起了你猜你猜猜你猜猜猜的游戲。

“看”著小蘭走出別墅的門,高易睿也沒有猜出張行能給他帶來什么驚喜,索性就不想了。

高易睿現在“看”的能耐是突然就有的。去年的年三十,童彤沒有回老家和父母團聚,在別墅里陪著他守歲,大勇也在。童彤喝的是紅酒,大勇和他喝劍南春。那時小蘭還沒來,是大勇下廚胡亂弄了幾個菜湊合著下酒,本來大勇想去外面定一桌,高易睿嫌麻煩。三個人聽著音樂一邊喝酒一邊天南海北瞎扯,不知不覺外面辭歲的爆竹響了,煙花也在夜空里綻放起來,不多時空氣里到處都彌漫了火藥味。高易睿下意識地向窗外望去,一下子就定住了。他搖了搖頭揉揉眼睛,一簇簇煙火真的在眼前綻放,然后消散在夜空,消散的蹤跡仿佛水草一樣在空中搖來蕩去。

好美的焰火。高易睿輕聲贊嘆,仿佛他從來沒見過焰火一樣。

你說什么?童彤高腳杯里的紅酒飛濺出來,在潔白的大理石餐桌上描繪出一朵淡紫色的花朵,宛如窗外的焰火。你說焰火很美?

是啊,今晚的焰火真的不錯。高易睿感覺童彤的反應有些過了,不就是焰火嘛,雖然挺好卻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二哥,你能看見,眼睛好了?大勇一開始也沒明白,可當高易睿又說了一遍“焰火挺美”立即反應了過來。這怪不了大勇反應慢,高易睿的眼睛說瞎就瞎了,說好就又好了,叫人匪夷所思。

高易睿聽了大勇的話也愣住了。他雖然看見了焰火,卻沒有往自己眼睛上想,沒想著自己的眼睛就這么好了。他轉過身來,想看看童彤的容顏,還有大勇,實在是太久“沒見了”。當他慢慢地很小心地轉過身來,他完全傻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連一絲光亮都沒有。這時他像一個瀕臨滅頂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小船的船舷,小船卻在頃刻間四分五裂,不見了蹤跡。

一切都沒有變,剛才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他還是個瞎子。不過也許變了,他眼前雖然還是單調的黑色,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好像可以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這不僅僅限于聲音,在自己失明之前幾乎所有能看到的他都一樣“看”的到,如眼前童彤精致的面容,大勇錯愕的神情,大理石餐桌上火鍋蒸騰的水汽,都一覽無余。這種情形十分怪異,高易睿定了好一會神,反復檢驗了很多次,最后確定不是自己的腦子壞了或者是幻覺。他眼前一片黑暗是真正的瞎子,卻能夠感知周圍的事物。高易睿覺得這種事實在太匪夷所思,說出去該進精神病院了,不過他想了想還是照實對童彤和大勇說了。童彤沒說話,大勇卻喊了起來,這他娘的也太扯了吧。

不管童彤和大勇信不信(其實他自己也拿不準),高易睿對這種用感知去看世界方法很適應,有時候他甚至認為這種感知比眼睛更好更有意思。譬如現在,他坐在葡萄架下的搖椅上看見淡紫色的果香正舒緩地向四周蕩漾,一圈一圈的,好像一只水鱟落在水面上向周圍劃動出的水紋,細密綿長。而不遠處綻放的是北京老石送的金沙樹菊,正開得當時。散發的花香是七彩的,似霧若煙,隨著清風輕輕地飄向遠處。一只蜜蜂嗅著花香而至,它在七彩如煙的花香中上下起伏,宛如一個逆流而上的泳者,直到花香的源頭才停下,心滿意足地吸食起來。高易睿不僅看見了花香、蜜蜂,他甚至看到了這只蜜蜂吸食花蜜的聲響。這樣的情形眼睛是看不到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不正常,甚至說有些恐怖。但是他不在乎,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去面對原先那種濃稠的化不開的黑色,更何況現在的這種感覺真的挺好。

在搖椅上搖了小半天,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高易睿覺得有些乏,想起身走走。他剛站起身來就看見童彤、大勇和張行一家子進了別墅,奇怪的是他們的后面還悠悠哉哉跟著一個人,是個老頭。老頭的打扮很有意思,是傳統的黑色對襟上衣和白色的燈籠褲,給人的感覺是老頭拿上一支紅纓長槍就是一個武術家,舉起虎掌是個穿行在山野和鬧市的江湖郎中。

這個老頭應該是張行帶來的。高易睿不明白中秋節的家庭團聚,張行怎么弄個外人來,莫非這老頭就是張行嘴里說的“驚喜”?他想想,下意識地搖搖頭。

跟張行一起來的老頭也姓張,叫張兆奇,六七十歲模樣,黑發黑須挺精神。

百家姓“張”姓是個大族,據說張氏的老祖是黃帝五兒子張揮。本來張氏一直呆在一個叫青陽的地方,后來因為戰亂四處遷徙,結果就遷徙出一支又一支的張氏,于是雖然大家都姓張,卻有了遠近親疏。張行和老頭同屬一支一脈同源同祖,是真正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張行雖然歲數比老頭小了三十歲,排的卻是兆字班,就和老頭稱兄道弟。老頭說,你叫張行,又不叫張兆行,你說你排“兆”字班,誰知道真的假的?張行挺委屈,“佩珍兆岐昌”——我老鬼叫張珍和,我不排“兆”字班排什么?怪就怪我那老鬼,他覺得能生下我這樣的兒子挺有能耐,直接就給我起名張行,連班輩都省了。

張行老家啟縣有一個公園,他和老頭張兆奇就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在那里認識的。

張兆奇還有個表字“昌和”。不管現在還是過去,除了名字還有表字的人的家境都不會差到哪里去,誰見過窮得叮當響不識幾個大字的人家,給孩子起名是“名某某字某某”的?張兆奇家是世家,中醫世家。據說張兆奇的祖上曾在名醫朱慶甲身邊跟過班,學了些本事就傳了下來,到他這里已經是四代了。本來他打算把張家的醫術一代一代地傳下去的,偏偏他唯一的兒子對中醫不感冒。他兒子岐輝從小就是個人精,雖然對這份家傳的技藝不感興趣,卻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為了少挨揍便跟老爹打馬虎眼糊弄著玩,今天背背《湯頭歌》,明天讀兩句《素問》,只要老頭子轉個身立馬丟過一邊,該干嗎干嗎。直到岐輝讀大學了,三百幾條的《湯頭歌》也沒背利索。

眼見著自己一天天見老,張家的傳承要斷送在自己手上卻一點轍都沒有。他也想過收一兩個徒弟,可就是沒有個能入眼的。讓張兆奇更郁悶的是自己唯一的兒子出國了,沒多久竟在國外定居變成了外國人。

岐輝在國外站住了腳,就回啟縣要接老爹出去享天倫之樂。張兆奇死活不肯,他說,你想看著咱們張家祖傳的醫術在你老鬼手上失傳嗎?你沒天分學我怪不著,我得找個徒弟說什么也得把張家的醫術傳下去。我跟你出國,那里的人連中國話都說不囫圇,就別指望他們懂陰陽分辨五行了,我還找個屁徒弟啊。

我說爸,中醫這玩意靠不住的。看得見的就是寫樹根草皮,看不見的就是什么陰陽五行經絡氣血,靠這些東西能治好病才怪,我從小就不信這玩意,失傳就失傳沒什么好可惜的。

張兆奇聽了兒子的話半天沒吭聲,現在他算明白岐輝為什么學了這么多年,連《湯頭歌》都背不下來。老虎獅子本來就是吃肉喝酒的,你非要他吃齋念佛那不是窮忙活嗎?至于中醫是不是好東西他自然心中有數,可也管不住兒子的想法,就是老張家祖傳的醫術能不能傳承下去,也不是他說了算,那得看老天爺的意思——讓你傳承有序,自然有人來接著,要不你打破了腦袋也沒毛用。自從張兆奇想通了這一節,心里的疙疙瘩瘩沒了,身上纏纏繞繞的枝條藤蔓也碎了一地,渾身自在起來。沒有了各種羈絆,他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簡單了——早上吃一碗自己熬煮的紅棗小米粥,然后去公園遛鳥,來了興趣跟幾個老棋迷殺上幾盤;中午的時候去公園邊上的茶樓,一壺清茶兩個花卷或者是兩個湯包打發了;到了下午去醫館坐診,給幾個預約的病人號脈看病;晚上炒上兩三個小菜,有時候跟老友或者自己弄上兩盅小酒,一天的日子優哉游哉地過去了。

那個星期天早上——其實已經不能算早上,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了,在公園一棵大榕樹下的石桌上,張兆奇老郎中正大殺四方,幾個覺得自己還有兩把刷子的都前赴后繼犧牲在老郎中的“巡河炮”下。張行在人堆里耐著性子看了好一陣子,覺得手有些癢,一時忍不住坐了下去和老郎中車馬炮地干了起來。張行的棋在啟縣是出了名的,縣里舉行的幾次象棋大賽,前三甲里都有他的位子,可沒想到和老郎中對局,幾輪下來竟是互有輸贏。下棋的人最怕對手太強或太弱,一巴掌把人家打翻了或者被人家一巴掌打翻了都沒意思。現在兩個人勢均力敵殺得天昏地暗,過足了棋癮。

“以棋會友”這四個字套在張行和老郎中張兆奇兩個人身上嚴絲合縫——因為下棋兩個人竟成了忘年交。當然,不單單是下棋,兩個人還有些別的共同嗜好,譬如,都愛喝茶、喝酒,都姓張,都排“兆”字輩,等等。其實張行真正讓老郎中看重的是易理。張兆奇想不到張行四十出頭的人,竟然精通易理。他不知道張行的易理到底有多精深,但至少比自己強出一大截。

自從知道張行精通易理,老郎中已經成死灰的心思,開始重新生根發芽并且長出了寸多長的小苗。諺云:“易醫想通。”中醫的陰陽五行、氣藏等等就是從易經里來的。明白了易理,學中醫就會了一半,剩下的無非就是號脈、辯藥這些枝節的事情,這就像解數學題,記住了公式直接按照公式推算一樣。于是老郎中就起了收張行做徒弟的心思。不過他不知道張行的心意如何,畢竟張行是國家公職人員,不一定愿意干自己這一行。

有一回老郎中趁著酒意把心里話掏了出來。張行聽了老郎中的話忙說,打住,咱打住。跟你學中醫還湊合,當徒弟沒窗沒門。看見老郎中一副糊涂樣子,張行解釋說,你看咱倆都排“兆”字班是平輩,做你的徒弟我平白就矮了一輩,我虧大了。老郎中聽了張行的一席話,鼻子都氣歪了,你個小王八蛋,人家哭著喊著求著做我的徒弟,你倒嫌這嫌那,要不是看你跟中醫還有些緣分,我才懶得理你。論年紀我長你三十多歲,還當不了你師父?我說張老哥,講年紀那沒用,排班輩分在那擺著呢。我現在和你是兄弟,轉個眼變你徒弟了,這不全亂套了嗎?張行說完看著老郎中一臉的壞笑。

張兆奇是老一班的人,特別看重長幼尊卑。剛才是見張行不愿拜師傅跟自己學中醫才急了,現在經張行這么一說就回過味來——張行拜自己為師可不就全亂套嘛,要是不拜師張家的中醫傳承還能叫傳承有序?老郎中一時間陷入了窘境,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看著老郎中默不作聲挺難過的樣子,張行也不好再拿捏了,老哥哥,你看這樣,我拜你為師不妥會亂了班輩,你干脆認我為師弟怎么樣?張兆奇一拍大腿,你小子這都想得出來,憑什么你跟我做師兄弟?行,就這么辦了,便宜你小子了。

張兆奇純粹是被張行忽悠到高易睿這的。

張行和老郎中成了師兄弟,從此以后兩個人來往除了車馬炮、酒盅外,又多了一項中醫,來往的地點也多了一個“張氏中醫館”。

現在看病的地方大一些的喊做醫院,小一點的叫診所,“醫館”這樣的稱謂幾乎已經絕跡,至于“中醫館”都老得快成化石了,不過與中醫館相似的地方倒是還有,譬如中醫院。中醫院也還有不少如拔火罐、針灸、推拿、按摩之類的中醫項目,但是更多地添加了CT、打點滴、驗血、驗尿這些東西,你進去看病,醫生問兩句哪兒不舒服,然后抄起筆刷刷寫上幾行字說,先做個CT檢查檢查,至于中醫里的號脈就別想了。

“張氏中醫館”是地道的老式的醫館——門階是長兩米許的青石條石,大門和門柱都是清一色的胡桃木,大門上黃銅的鋪首锃亮,門楣上懸著黑底燙金“張氏中醫館”的門匾,整個門臉透著清爽、敞亮。醫館看上去不是很大,也就百十平米。進了館里,迎面的墻靠著一排上好樟木打成的藥柜,藥柜前面調劑臺的用料不是樟木,用的是厚重結實的東北松。藥柜和調劑臺本來漆成透亮的棗紅色,只是時間久了,顏色暗了下來,但是那種亮色卻顯得更加圓潤,更有親和力。調劑臺上除了放著一個黃銅的藥缸,就只有掛在木架上同樣閃亮稱藥的黃銅戥子,干凈利落,沒一樣多余的玩意。南窗的下面擺放著一張老舊的木桌和兩把椅子,從包漿上看也有七八十年,桌上放了一個脈枕和一個竹制的筆筒。醫館的地板沒有用現在流行的大理石等各種各樣的地板裝飾材料,用的是青磚,跟醫館里其他的物件一樣顯得老舊。

張行第一次來張氏中醫館就覺得不對勁,這哪是醫館?實在是太安靜了,冷冷清清的老半天不見一個人來。這跟大醫院里熙熙攘攘的情形沒法比,就連一些小診所也比不上。

老張,你這是開的醫館還是建的廟啊?這人也太少了。張行說這話時忽然覺得待在這里還真像待在廟里的感覺,安靜、肅穆,還有些神秘。

張兆奇聽了張行的話就愣住了,沉默了好一會才苦笑這說,還真叫你小子說對了,咱這中醫館還真就像是廟。你想想看,平時有個小病小災,誰不是去大醫院里擠?恨不得要把醫院里的針筒、手術刀、藥片都往自己身上招呼,只有那些被醫院判了死刑的無路可走了,這才想起中醫把自己當活馬醫。你說這跟進廟求神拜佛有什么兩樣?

看著老郎中情緒有些失落,張行就打趣說,原來你這個神醫是這么來的,難怪醫館的墻上這么干凈,連一幅“華佗再世”的錦旗都沒有。

呵呵,老郎中聽張行這話頓時樂了,你小子去里屋門背后的那個破紙箱翻翻,想要什么樣的錦旗自己挑。

師兄啊,你老的醫術真的夠神?

神不神的不知道,敢說能把醫院里的那些狗屁醫生甩出去八條街。老郎中很豪氣地說,說完還很得意地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須。

真的假的?這么牛。張行沖著老郎中豎起了大拇指,師兄啊,我手頭上有個案子,要不你幫看看?

你現在又不是郎中,有屁的案子。

師兄,你別不信,我還真有。我拜把兄弟莫名其妙地眼睛就瞎了,看了多少醫院都不頂事,連病因都查不出來。

你小子還真會給我添事。行,哪天你把他帶過來吧。老郎中趁著高興沒多想就答應了下來。

我是這么想的,師兄,再過兩天就是中秋節了,我一家子要去省城看我那瞎眼兄弟,岐輝他們又都在美國看月亮,你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不是個事,干脆我們一起熱鬧熱鬧,順便也瞧瞧我那拜把兄弟的病。

你小子想喊我出診就明說,繞這么一大圈都快到京城了。

師兄,你這么說我就當你答應了,咱不能反悔。張行見牛上了套,趕忙扯緊了。

張兆奇已經很多年沒出診了,甚至出手看病也很少,醫館雖然只開半天,也只限十個名額。這次答應張行走一趟,倒不是老郎中真的怕中秋節冷清,再冷清也冷清了許多年了,也不差這一回,主要是張行把高易睿的病情描述的太詭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張兆奇看見高易睿第一眼,就知道還真像張行說的,高易睿眼睛瞎得很詭異。高易睿雖然眼睛瞎了,但是行為舉止卻不像瞎子,和正常人幾乎沒什么兩樣。正因為如此,老郎中給高易睿診脈的時候顯得特別慎重,除了手腕“寸口”之外,還在頭頸和腳上切了脈,足足耗去了七八分鐘。號完了脈,本來一臉慎重的老郎中變得十分輕松,風輕云淡起來。

不算什么大病,過后我弄些藥膏給你敷上,不出一個月你就沒事了。老郎中信心滿滿地說。

聽了老郎中的話,站在一邊的大勇差點罵出來,不算什么大病?你妹的不算什么大病,這么多的名醫沒半點辦法,到你這里整幾副藥膏就行了?要不是老郎中是跟張行一起來的,照大勇的脾氣能把老郎中扔出去。和大勇不同,雖然高易睿心里也不大信,但是沖著人家七十多歲的年紀,大老遠跑來給自己看病,都得好好謝謝。可還沒等他開口,張兆奇沖高易睿擺擺手,先別忙著謝,我現在還沒法給你治,得等明年的卯月才行。

高易睿很疑惑地看了看張行,心說,不會又是個跟張行一樣的神棍,金木水火土,子丑寅卯地玩弄什么玄虛吧?

見大家一臉古怪的表情,老郎中說,我這可不是故弄什么玄虛。眼屬肝經木綱,現在秋金正旺,旺金克衰木,再好的藥都不好使,藥效大打折扣。說到這里,老郎中看見大家還是一臉的茫然就接著說,打個比方,水能滅火,可你拿一杯水去滅熊熊燃燒的山火,一點用都沒有。老郎中行醫的原則就是用藥前一定把病人的病因和治療的根據,明明白白地講清楚,至于病人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那就不關他的事了。說完該說的張兆奇端起酒杯,“滋”的一聲喝下去,不說話了。場面頓時顯得有些尷尬。

老二,哥哥我提前祝你康復。張行端起酒杯跟高易睿一碰,仰頭喝了個干凈。

高易睿也覺得現場的氣氛有點不自在,忙把酒喝干凈說,老大,你能不能不這么稱呼我?老二,那啥的聽起來挺別扭的。

那我以后喊你二弟行了吧?張行笑瞇瞇地說。

我操,這還不是一個鳥樣?高易睿爆完粗口,沒在再理張行,而是端起一杯酒沖老郎中說,多謝張老辛苦,晚輩敬張老一杯。

十一

己卯年丁卯月乙卯日高易睿的大日子終于到了,這一天是神醫張兆奇答應給他治眼疾的日子。

上午十點,張行的車子準時開進了高易睿的別墅。然而讓大勇、童彤他們想不到的是只有張行一個人來了,神醫張兆奇連半個人影都沒見。

看見大勇、童彤東張西望的樣子,張行沖他們揮揮手說,別看了,只有我一個。老郎中有事來不了了,讓我幫你上藥膏,藥膏我都帶來了。張行笑著拍拍高易睿的肩膀頭。

老大你不是開玩笑吧?大勇聽完就喊了起來。

你看你老大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嘛?好歹我也是神醫張兆奇的師弟,上個藥膏能不會?這個時候張行覺得做張兆奇的師弟,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童彤說,用不用住院?

在家就行,除非阿睿喜歡醫院那種消毒水的味道。

按照張兆奇的交代,張行每個星期為高易睿上一次藥膏,據說四次以后高易睿就能重見光明了。高易睿雖然半信半疑,但是敷上藥膏的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先是暖烘烘的一片,慢慢冷下來,最后化成一絲絲清涼滲入眼睛里,說不出的舒服。張行一般都是星期六來給他上藥膏,上完了就把他丟在家里,然后跟大勇出去胡吃還喝,那樣子沒有一點敬業精神。

四個星期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到了開蓋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又有些忐忑不安,好像燈謎會上猜謎語的時候,大家把自己答案都送出去了,只盼著主辦方盡快地公布答案,正確答案會收取獎品,反之收獲的將是失落。

高易睿感覺眼前的紗布正在慢慢地揭開。過了好一會,他似乎聽見一個聲音叫他睜開眼睛——他照做了。

睜開眼睛的高易睿終于看見了久違的光明。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慘白的天花板,接下來就是默默坐在床邊一身素衣的童彤,后者正神情專注地望著他。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你嚇死人了。看見高易睿睜開了眼睛,童彤一臉的歡喜。

高易睿重見光明的那一刻,對神醫張兆奇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么多大醫院的名醫都束手無策的病,竟然被他的四副不起眼的藥膏治好了。沒等他感慨萬千,他忽然發現哪里不對勁——他現在躺著的地方絕不是他別墅,他清楚地記的最后的治療地點是在自己的別墅。

這里是哪啊?高易睿十分疑惑地問童彤。

醫院啊,不在醫院還能在哪?昨天晚上你昏倒在家門口,保安看見趕緊喊120把你送到了醫院。醫生說是勞累過度,如果不是送來的及時,就麻煩了。

你的意思我只在這里昏迷了一個晚上?我的眼睛沒有瞎過?張行呢?高易睿一時間腦子亂成一團。

胡說什么呢?哪有咒自己眼瞎的?張行大哥怎么會在這?他又不是神仙會神機妙算,知道你病了。童彤覺得男人醒過來有點糊涂,講起話來都有些顛三倒四。

高易睿定下神來,沒再說話。他緩緩地坐起來向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很大的大葉榕,長得郁郁蔥蔥。在它的不遠處還有一個花壇,長滿了鮮花,有月季花,有蘭花,有美人蕉,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的花,這些花無一例外開得燦燦爛爛,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但是他再也不會看到那些在空中旋轉,飄散的那些五彩的花香。

高易睿懷念葡萄架下,躺在搖椅上怡然自得的時光。

責任編輯 侯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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