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的士兵

文正中

流炎礁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燈塔，塔前的礁石上懶散地映著一人一狗的影子。狗乖巧地蹲在人的旁邊吐著舌頭不停地哈著氣，好像要把這炎日酷熱通過哈氣吹向別處，旁邊坐著的人卻悠然自得地看著平靜的海面，他心情很好，這海景也確實能讓人心情舒暢，波瀾不驚的海上偶爾掠過遠方飛過的鷗鳥，鷗鳥的叫聲和著海潮像一首安逸舒適的歌讓人沉醉，更恍若陽光金子一般在海面上閃閃發光，瀲滟的波光也著實讓人忘卻很多煩惱。

雖然海軍生活讓他的皮膚已經黝黑似古銅，然而他并不介意繼續黑下去。他的連長總是說他：黑子，你要再曬就成黑人了。他也總是回道：變就變唄，反正打夜戰便于偽裝……黑子是連里有名的“刺頭”，性格耿直，做人并不十分懂得委婉，所以貌似在連里并不討喜。不過他確實是個溫柔的人，從他對他的狗——大黃的態度上就能略知一二，也許他只是看不慣那些虛偽的笑臉吧。就因為這個，黑子總是向連里申請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小礁上來看守燈塔。本來守礁石是需要兩個人的，然而除了黑子沒有其他人愿意上來，于是變成了單人看守，準確地說是一人一狗。這塊礁石的燈塔一個人操作足矣，平時并不需要打理，晚上卻一定要讓它亮起來。別看這流炎礁巴掌大，卻是中國通往南洋、澳洲的重要海路節點，而且周圍暗礁林立，伏于水下，殺手一般覬覦著過往的船只。

黑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旁邊蹲著的大黃也曉意一般閉了口探頭做深呼吸狀。黑子瞥見大黃探頭探腦的樣子，一口氣破口而出，笑岔了氣。黑子一邊摸著大黃的頭一邊說：傻瓜。大黃殷勤地搖著尾巴，跟著汪汪地叫了兩聲抬頭去舔他的手，黑子很享受和大黃的互動。黑子并沒有像以往那樣把大黃托起舉高，而是用手向燈塔里一指，進屋兒去。大黃沒有享受到舉高，有些不高興地嗚咽著垂頭向燈塔里走去。黑子望著平靜的海面出神，晃了一晃才略微回過神來，低聲罵了一句：媽的，這海靜得離譜，晚上估計會有大風暴吧。他扭頭向燈塔走去，檢查儲物間無疑知道風暴來臨后最重要的事情了，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收到風暴預警的連隊一不小心把黑子忘記了。畢竟他經歷了五年的風浪了，他的命是海神和閻王萬萬不敢收的。黑子細致地檢查著食品箱、儲水罐和工具箱。給養是通過小艇，每周送一回的，這也是除了那個不怎么好使的衛星電話以外黑子與外界僅有的交流了，他每次見到運輸員小李總是興奮地說個不停，然而自從上一次接過小李帶來的家信之后，他待小李冷落了很多，這讓小李很是費解。那信是黑子的女友錦瑜寄來的，內容可想而知。黑子再一次檢查了箱子里的工具，確認無誤后才起身離去，結果腳下一絆讓他怒意暴起，所幸扶住了本就不大的小屋的門。他咒罵著回過頭來，一臺蒙著灰塵的老式手搖發電機頓時讓他沒了脾氣，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銘牌上寫著1964的發電機，認真地鞠了一躬：爹，您辛苦了。隨后向門外走去。

檢查完燈塔的線路之后，日已西斜，他站在燈塔最上層的平臺上，他極目向遠處望去。夕陽耗盡最后一絲氣力點燃了海天盡頭孤零零的幾朵云，紅彤彤的，海面上的金紅色也漸漸消退……黑子猛地一拍額頭：我去，忘給大黃做飯了。晚飯的時間很是沉悶，大黃因為沒有享受到主人的舉高高，而且晚飯又受了怠慢，顯得很是頹廢。黑子費盡了心機才讓大黃重又歡快地扎到他的懷里。他抱著大黃，摩挲著大黃的頭向窗外望去，黑壓壓一片，彤云似千斤重一般把天空壓得低沉昏暗。黑子嘆了一口氣，“希望今晚上能睡個好覺”。聽了他的話，大黃把頭從他的手下掙脫。對于這一舉動黑子有些不解，看了看大黃，隨后笑了：“也對，怎么可能睡個好覺呢?！?/p>

然而他還是睡得很香，口水像瀑布一樣從嘴角流下。突然大黃的驚叫讓他倏地從床上坐起，來不及披上衣服，便光著背從樓上奔下。眼前世界末日一般的混亂讓他一愣，隨后醒過神來，趕緊向洞開的門跑去。他手忙腳亂地把門向門框推去，然而光著的腳掌踩在積水的地板上并不能吃上力。他把全身伏在門的邊緣，并不能把門推動分毫。看著流進屋子的雨水，他有些驚慌，萬一水把發電機燒了，可就不好了。這時候要是有一艘船……遠方輪船的汽笛聲似乎從海岸邊悠悠傳來，黑子苦笑了一下：想啥來啥。他向窗外一瞥，所幸燈還亮著，這讓他稍松了一口氣。他猛地一側身把半個肩膀頂在門上，為了安慰一下自己，他把頭也頂在了門上，孤注一擲地推去。門竟奇跡般動了，慢慢地向門框靠去，雖然慢似蝸牛，但這也讓黑子高興不已。終于門結實地頂在了門框里，黑子一邊頂著門一邊用腳把脫落的固定索勾回來，門終于又一次被四條固定索鎖在了門框上。燈塔的燈光照不進燈塔里，黑子只能罵罵咧咧地點著自己床頭的油燈到儲物間又找了四條固定索固定在門上，當他確認門再也不會吹開以后，才擦擦頭上的汗，他對大黃擠了一個鬼臉：大黃，還有啥能難倒咱爺們兒……話音未落，咔的一聲響從樓上傳來。黑子心一沉，壞了，電燒了，他急急忙地跑進一樓的配電間。媽的，光顧著看門了，忘了開排水閥了。黑子迅速地檢查了電路，發電機燒了，電路還好。黑子迅速地向儲物間跑去，在工具箱里翻找著。當他拿出一個大了不知道幾號的線圈時，連罵人的欲望也全然消失。旁邊一直跟隨著他的大黃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頹喪，嗚嗚地叫了起來。遠方輪船的汽笛聲似乎正焦急地尋找著本應該出現在海面上的燈光。不能再晚了，快想辦法，不然就真來不及了。他用力怕打著自己的頭，想啊，想啊。他的目光在儲物間里面飛速掠動著，很快便發現了目標。他鄭重地跪下一拜：

爹啊，全靠你了。

他費力地拉著老式發電機的橫檔。這“文革”開始前的古董著實有幾分重量，把它底座上的輪子壓得吱吱作響，好像不堪重負地哭訴一般。黑子費力地把發電機推向配電間，燈塔不大的主廳讓黑子真真地感受到了建筑師對后人的愛。再加上廳里還殘存的積水，發電機慢慢地被推進了配電間。已是滿頭大汗的黑子并不停歇，拿出工具箱緊張地為發電機接線，大黃識趣地在一旁無聲地呆著。隨著汽笛聲又一次響起，接線工程告一段落，黑子看了看布滿灰塵的機器，舔了舔干癟的嘴唇。汽笛聲音震耳，他突然想到了連長說過的一句話：你要問我怎么辦，兩橫一豎就是干！他一聲怒吼，雙手緊握發電機的把手，幾十年積累的鐵銹，發出嘎吱嘎吱的嘲笑。黑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用力搖。然而發電機并不領情，絲毫不動，耳邊的汽笛聲像萬道飛劍從他耳膜刺入，他怒吼著，汗水沿著他額上的青筋小溪一樣流下，流過黝黑的面頰，流過英挺的脖頸，流過肌肉暴起的手臂。啊，一聲怒吼劃破天際，撕破了密布的彤云向銀河飛去。隨著這吼聲，狂風大錘一般用千鈞力將大門砸了開來，瞬間風雨裹挾了本就不大的中廳。黑子無暇顧及，只是歇斯底里用力地搖著把手。一聲又一聲的怒吼像火箭一樣直插天際，亮啊，亮啊，亮啊，亮！??！發電機好像被這怒吼喚醒了，發出了一陣陣咔咔的嘆息聲。黑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搖著把手，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抑或是淚水滲入嘴角，讓他倍感苦澀。機器甫一開動，便在黑子力量的催動下快速地轉了起來。不一時，燈塔的燈也咔咔作響，閃了一閃之后，亮了起來。黑子并不停下，一直轉到汽笛聲又開始飄向遠方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他努力地咽了咽口水，發現并沒有多少口水可以潤喉。他邁著疲憊的步子，踩著積水向燈塔外走去，跌跌撞撞的好像逃荒的災民一樣。他坐在門前的礁石上看向遠方，一艘輪船在天際若隱若現，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初升的驕陽之下了，只有汽笛聲穿越無數海濤帶來最后的致意。大黃早已乖巧地坐在他的身旁，嘴里叼著黑子的帆布包。黑子的手向包里探去，麻利地取出了一個皮酒壺，他無力地擰開壺蓋，仰頭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來。漸漸地陽光將烏云向黑子的身后推去，黑子搖搖頭苦笑著看向大黃：放晴了。大黃吐著舌頭哈著氣，尾巴左右晃著。黑子大笑著躺在礁石上：媽的，放晴了。倦意潮水般襲來，他再也支撐不住，沉沉地睡了過去。

黑子的退伍要求理所當然的得到了批準，他臨走前，連長問他還要留什么念想。黑子說：我想再看看流炎礁。這回是他和大黃、小李一起坐在艇上，礁石上設置了多人哨。黑子不曾想過，這么小的一個燈塔擠三個人是什么樣子。靠在小艇的圍欄上享受著海風，聽著海潮的聲起聲落。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話：

即使在深切的熱愛里面，我們也是孤獨。曾經的深愛和無言的憎恨，刻骨銘心的愛恨糾纏，在生命的盡頭，是一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