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弄堂，誰的微笑嵌入你的憂傷

余顯斌

弄堂的那個賣花女，也已經老了吧。那年相遇，她的籃子里放著一束束桃花杏花，回眸一笑，酒窩一旋，曾無數次醉透你的夢！

1.

弄堂，隨著老上海的老去，容顏不再，風韻凋零，只有弄堂里雙飛的燕子，春來仍嘰嘰喳喳，叫聲一片，談論著弄堂人事往來，興盛衰敗。

當年，那個穿著旗袍高跟鞋的女郎，走向了何處。

當年，那個長衫飄飄的書生，去了哪里。

一切，都化為老上海的一抹回憶，化為天涯游子的回眸遙望中，悠悠遠去。

老上海的弄堂，總是那么長，一直延伸進去，猶如江南的小巷一樣。因為，它就是為江南富商準備的。一排排樓房，石雕的門框，厚實的木門，圓重的鐵環：這就是老上海的石庫門。

每一扇木門啟開，里面都是一個紅塵人家。

每一扇木門啟開，就會有一個旗袍飄飄的女郎，提著精致的包走出來；或者有一個長衫的男子，夾著公文包，戴著圍巾走出來，走到弄堂口，招一輛黃包車，匆匆離開。

這樣一家一家相連，就成了弄堂。

黃昏的時候，就有高跟鞋聲，或者皮鞋聲，一聲聲在弄堂里叩響，長長傳出。這時，總有少年，或者少女，坐在窗下，靜聽著那平平仄仄的聲音，想象著那個窈窕的身影，或者秀拔的身影。

人家的燈次第亮了，照在弄堂里，有《夜上?！返囊魳?，在弄堂深處響起柔柔飄蕩出來。

弄堂的地面，一般都是青磚鋪地，或者石板鋪地。因此，高跟鞋走過，或者皮鞋走過，聲音格外清脆，一步一響。

弄堂里，每一家門前，都有一盞燈。

一到晚上，燈亮了，又不太亮，朦朦朧朧的。朦朧的燈光下，總有一個個靚裝麗人，挽著丈夫的手臂，或者戀人的手臂，一步步走來。淡淡的燈光，醉意朦朧；柔柔的音樂，醉意朦朧；伊人在側，醉意朦朧。兩人款款緩緩到了弄堂口，瞅著沒人，相擁著親吻一下，迅即分開。

然后，揮手告別。

男的一身長衫，在夜色里遠去，回身的剎那，隱約中，一撇柔柔的影子，斜靠在弄堂口，望著自己。一時，一顆心柔得如水，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仿佛能彈出幾粒晶亮的水珠。

從此，老上海的弄堂，弄堂口燈影下那撇人影，就一直鑲嵌在思念里，鑲嵌在靈魂里，鑲嵌在碎碎念念中，難以抹去。

那夜分別時，你說過第二天相見，她也說過。

可是，人世滄桑，世事預料。第二天，你就匆匆走向了遠方，或漂流孤島，或流浪海外，再也沒能回到老上海，沒能走到那仄仄的弄堂口。弄堂，可還依舊那樣燈光隱約？那個柔柔的斜靠的人影，可還日日等在那兒，等著自己回去？

歲月如水，忘不了的仍是思念里的老弄堂。

2.

弄堂的晴日很好，一群小孩嬉鬧著追逐著，笑聲和叫聲，在仄仄的弄堂中飛揚，一直飛到樓上。樓欄上，有紅旗袍綠旗袍的女人，纖細潔凈的手上握著一柄白生綃的團扇，上面畫著牡丹，還有蜜蜂，在輕輕地搖擺著。女人高高的發髻上，總是簪著釵子，吊著綠色的墜子，輕輕晃動著，臉上也映一層水色，潤潤的。

也有少年的腳步，在弄堂里響起。弄堂的樓上，“吱嘎”一聲響，一扇窗門打開，雪白的窗帷掀開，一張眉眼彎彎的臉兒露出來。相互過去是見過的，彼此的心里都有一波春水蕩漾著。這一刻，四目相對，微微一笑，一段青梅竹馬的故事，在老上海的弄堂里上演。

雨，就是為弄堂準備的背景啊，不大，也就是蛛絲一樣斜飄著，絲絲縷縷的。這時，弄堂就如一幅輕淡的水墨大寫意，濕漉漉的。樓房、木門、窗子、還有電線桿，都是淡淡的水墨色，用淡墨滲水潤染的。

淡淡的墨色里，有一朵紅，有一襲白。

那紅，是一朵紅色小傘，當然撐在一個穿著素白旗袍的女子手里。女子的旗袍繡著黃色牡丹花，斜斜開在高聳的胸前，腳上是一雙秀巧的白色高跟鞋。大概是怕水濺著了旗袍吧，女孩低著頭，看著路面，一不小心撞在你的身上。兩人抬頭，相視一笑，互相說聲“對不起”，互相相讓，各自離開。

雨，還在飄飄灑灑地下，遮沒了你們彼此的身影，遮住了深深的弄堂。

多少年過去，你已垂垂老矣，老上海已經失去蹤跡，那個素白旗袍的女子也已經不知嫁到了何處。在一個午后，坐在高樓上，坐在陽臺的夕陽下，你模糊的記憶里，仍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天，還有那場雨，還有雨中那把紅傘和傘下一張清秀的臉兒。這時，你會輕輕一笑，在心里說：“那一年的那一天，在弄堂里遇見你，真的很好！”

是的，老去的永遠是時間，可思念永不老去。

弄堂里住著朱門大戶，住著“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富商大賈，也住著尋常人家，住著尋常夫妻：妻子一身藍布碎花旗袍，一雙方口布鞋，清清爽爽的，如一朵菊花。先生一身布衣長袍，戴著眼鏡，儒雅文靜，如一桿竹。

尋常的日子，尋常的生活，先生總是夾著幾本書，一雙布鞋踏著弄堂的青磚走出去，下班之后，又夾著幾本書，緩緩走回來，一直走到自己門前。屋內大廳很素樸，擺著一張八仙桌，還有兩把木椅，都擦的锃亮。

看到先生回來，妻子笑笑，接過書本放下，然后，一個木托盤拿出，上面放著一把潔凈的瓷壺，幾個白亮的茶盅，倒一杯茶，放在先生面前。

男人喝了茶，鋪開紙，拿了筆，寫起文字來。妻子則提了竹籃，出去買菜；或者拿了簸箕，擇起菜來。

門外，有一鋪席子大的空地，一株小桃紅得小家碧玉一般，一派清純。

這樣人家，從無故事。

這樣的人家，營造了弄堂的另一方天地。

3.

弄堂里，有時有二胡聲響起，聲音很長。其間，有柔軟的歌聲傳來：“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氣爽盡無塵，今日里欣逢佳節同游賞，半日偷閑酒一樽……”用吳儂軟語唱的，是蘇州的評彈。

整個弄堂，一時古意盎然，猶如江南。

弄堂里，也有笛音吹響，在月圓之夜，月光如水的時候。這時，總有窗子打開，總有一個人用手撐著下頜，望著圓圓的月亮，眼角閃著淚痕。

弄堂的墻壁上，會有一片藤蘿吧，綠遍了半面墻壁，也綠了過往居民的心，更綠透了遠走天涯的游子的心。當年，每次下學時，你背著書包，總會站在藤蘿下看一會兒，直到弄堂深處響起娘悠長的喚歸聲，這才匆匆離去。

弄堂的旁邊，那一樹杏花，年來該一片花事繁盛吧。你記得，花開時節，總有蜜蜂飛舞，蜜蜂還曾蜇過頑皮的你呢。

弄堂的那個賣花女，也已經老了吧。那年相遇，她的籃子里放著一束束桃花杏花，回眸一笑，酒窩一旋，曾無數次醉透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