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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雁

2016-11-26 16:05:42張艷榮
海燕 2016年9期

張艷榮

我懷孕了,關鍵是,我不想懷孕。相信愛情的我,亂了方寸。我不相信婚姻,我不打算結婚,一輩子不想結婚。我愛情里的主角周爾是有婦之夫,也是畫家,畫油畫。他的甜言蜜語“心中藏之,無日忘之”還在我的耳邊縈繞,得知我懷孕,他的態度卻變得曖昧躲閃,繼而拒接電話,這是讓我自生自滅的節奏啊!他完全不用這么害怕,壓根兒我也沒指望他這塊云彩下雨,我沒打算跟他結婚,我是不婚族。事已至此,大吵大鬧還有意思嗎?我也不好意思、也不會撒潑。如果傳出去,我就是令人不齒的小三,他妻子再打將上來,一不小心被人錄了像,傳到網上,任人評頭論足,某女畫家活該……我可不想上頭條。唉,我的世界開始下雨,郁悶、惶恐接踵襲來,如潮水般淹沒了我的身心。我站在京城的立交橋上,望著滾滾車流,張開雙臂,有種飛翔的幻覺。那么,我從高空飛翔到地面,無數的車輪折斷了我的翅膀,也會碾滅腹中的生命,倒也落得省心干凈。亂,我的思維和生活,一團糟。一枝紅杏出墻來的沾沾自喜蕩然無存,轉而是萬花紛謝的悲哀。啊,賜我一雙翅膀吧,讓我逃離這紛繁的世界。

失聯,現如今,很恐怖的一個詞。其實過去沒有手機的年代,人人不都處在失聯的狀態嘛,也沒見誰真就莫名地消失。一封信,有時至少要走十天半拉月才到親人手里,電報也要幾天。但誰家要是收到電報,那一定是出了大事。所以,一般情況,很忌諱拍電報。通信飛速發展的今天,一個人的手機別說一天打不通,幾個小時打不通,都會急得火上房。也不怨火上房,電話幾個小時不通,十有八九先失蹤,后遇害。特別是女孩,再具體點兒女大學生。比如上錯車的,與學長外出游玩的,各種吧,先是失聯,報警,最后是遇害。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毛病,人與人的關系變得復雜而又陌生,多疑而猜忌,仿佛身體懸浮在空中,隨時有摔落的危險。自從一個詞的橫空出世,馬航失聯,更加劇了失聯的撲朔迷離和驚悚萬分。

現在,我用失聯的方式,向遼東灣二界溝古鎮進發。人家都敢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為什么不敢?我拖著拉桿箱,踏上開出京城的動車。向過去的生活,向我的三十歲之前,向認識我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親,那個有家庭暴力的家伙,做最后的告別。

我在朋友圈發出一條微信:親愛滴們,我要出發了!請不要對著高山喊,也不要對著江河喊,你在哪里?我是大海里的一束浪花,我是群山中的一枚樹葉。蒼蒼茫茫,無影無蹤。

給我老爸也發了這樣一條微信,外加一句,我活著,別報警。

然后,手機關機。

動車已徐徐開動,我閉目仰靠在座位上,準備好好睡一覺。這時我聽有人在我身邊喂喂的輕聲呼喊。我以為在喊別人,懶得睜開眼睛。不料,他用手輕輕地碰了我兩下肩頭。我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小伙子,背著雙肩包,無奈而急切地站在我身邊。臉色微紅,還氣喘吁吁。看樣子是來晚了,一路跑進車廂的。我抹搭他一眼,煩嘰地說:“什么情況?”

他問我:“你是幾號?”

“我是幾號跟你有關系嗎?”正煩著呢,何況對這種沒來由的問話,特別反感。

“這是我的座。”他手里捏著票說。

真有意思,奇了怪了,我有票。我開始找票,對于車票這類小東西,放進包里,我一貫是各種找不著。我像拌菜似的,在包里扒拉了半天,終于找到了。我也舉著票:“你看,我的票,5A號。”

這會兒輪到他傻眼了:“是耶,腫么跟鬧著玩似的,我也是5A號噯。”

這工夫他還貧,一口大碴子味,東北人。

我手捏著票(以免放包里再費盡周折地找),閉上眼睛,繼續睡覺。這種人我見多了,找茬兒跟女孩黏糊,消磨路途寂寞。特別東北男人,會掛鉤,自來熟,滿嘴跑火車。

片刻消停,他突然從我手里奪過車票:“哎,美女。”

我最討厭別人喊我美女,這已經是對女人的統稱了,不貶不褒的,膈應人:“拜托,能換個稱呼嗎?”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當然不能告訴他,我叫陸水雁。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胡攪蠻纏。”

他晃著我的車票:“不是,你是9車廂的,這是6車廂。”

我蹭家伙站起來,從他手里搶過票:“侮辱我的智商,我連6和9還分不清了?笑話,”我仔細瞅了一眼票,底氣不足地嘟囔,“是9車廂哈。”

那又能昨的,我咧下嘴,給他個譏諷的笑,從貨架上拿我笨重的拉桿箱。

“行了,行了,你別動了,我去9車廂坐。”說話間,他人已經到了車廂門口。

嗨,哪睡得著啊?有種前途未卜的感覺。讓剛才那個小伙子這么一攪和,我更是睡意全無。

動車行走了能有四五個小時,終于到站了,一場大雨迎接我。三月應是細雨霏霏,這不合時令的大雨顯得突兀而暴虐。我沒帶傘,任憑風吹雨打。一手拖拉桿箱,一手招手打的,想必樣子定是狼狽不堪。哪個城市都是這樣,每逢下雨刮風的時候你休想打到車。我正在路邊急得跺腳的時候,一輛黑色越野車嘎就停在我的面前,車窗搖下:“噯,上車。”

又是動車上那小子,怎么就跟我杠上了呢。“你知道我去哪兒啊,就讓我上車。”

“你去哪兒我都送你。”他跳下車,不由分說,把我的拉桿箱扔進車里:“太有緣了,百年不遇啊,看到過坐錯座的,沒看見以你這種方式坐錯座的。”

艾瑪,嘴真碎。這么拗口,他都說得這么利索。咋辦,箱子都扔上車了。我像個財迷,舍命不舍財,跟著拉桿箱上車了。為了安全,我沒坐副駕駛座,坐在了后座。我忽然想起上錯車的女大學生,被奸殺在荒郊野外,末了還要遭人家說傻,智商不夠用。恍然,我現在不就是上錯車了嗎?急中生智,我想想啊,怎么對付這個家伙。還沒等我合計出個所以然來,他先說話了:“噯,你去哪兒?”

“二界溝。”

“呵,我就是二界溝的。坐穩當了,我開摟了,到二界溝還得將近一個小時。”

“這么巧?”我懷疑。

“無巧不成書嘛。”他很輕松。當然刀把握在他手里。

我心忐忑,這小子跟我玩什么貓膩,心懷叵測。當斷不斷必有后患,我拍著車門:“哎哎,我要下車。”

“你別哎哎的,我叫程帥。”

“好,程帥,停車,我要下車。”我心話,誰知道是真名假名、扣車門,鎖著。兜頭蓋臉的絕望。

“還沒到二界溝呢。”程帥呵呵笑著,壞壞的樣子。他從后視鏡瞟我。

這小子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啊。

“去二界溝旅游啊,還是走親訪友?”他穩穩當當地問。

不能跟陌生人說實話,我說:“不旅游,去我姑姑家。”我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宣布:“我已經把你的車發朋友圈了。”嘁,小樣兒,在我面前你還欠歷練。

程帥響亮地笑:“沒事,火車站那還有監控呢。”

他又從后視鏡瞟我,看我被拆穿后尷尬的嘴臉唄。

沉默。我打算不說話了,言多必失,以免泄露個人信息。

片刻寧靜,他又滔滔不絕。我說過,這家伙是個碎嘴子。

路上程帥問了我很多問題,你從哪兒來的啊,我跟他玩戰略戰術,迂回、穿插著回答他,我從東土大唐到西天取經。他右手拍下腦門,看我,咱倆一趟車來的呀,你從京城來。在我們二界溝京城來旅行的可多了。有的住鎮上的旅店,有的租民房。二界溝靠海,遼河打我家門前流過,浩浩蕩蕩流入渤海,引得一群水鳥凌空飛舞。可惜,你是走親戚的,不會住我家那小庭院。那小院讓我媽拾掇的,老干凈了,接待的都是上海、北京大城市來的客人,還有作家和詩人。其實那些作家并沒錢,但他們敢住,天生有那么一股子文人的貴氣和浪漫,他們喜歡庭院的靜雅,也喜歡庭院的喧囂。反正作家是矛盾綜合體,也許庭院才能帶給他們靈感吧。有個女詩人更有意思,她寫詩的時候,付出的感情那叫一個昂貴,她把電腦放在我家庭院的小木桌上,看天、看地、看地上的螞蟻,反正先含情脈脈地看個夠,然后淚水漣漣,她也不擦,就那么淚流滿面,在鍵盤上敲打她的詩句。每當這個時候,我媽媽斷不敢去打攪她,也呵斥我不要到院子里瞎跑。那時候我正在上初中,我家也有她的詩集。有的作家住到最后連房錢都付不起了,我母親特通情達理,說沒關系,只要把你的書送給我幾本就頂房錢了。作家、詩人很大方,把自己的書簽上名字,贈送我母親,還把平時看的書,一并送給我母親,走的時候拿著也怪沉的。看我母親多么偉大。

我說那是你母親榨干了文人最后一文錢。

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我母親的偉大之處,是她既有商人的頭腦,又有文人的傾向。有商人的頭腦,她是二界溝第一個出租給游客房子的人,她用這份收入養活了我,供我念大學。說她有文人的傾向,因為她不識字,如果有文人租她的房子,她寧可降低租金,也租給文人。哈哈,就像你說的,她敲詐來的那些書,真的就影響了我。不然,我就是社會小斑馬了。

文身的都是不良少年,我懂。我問,那么你父親呢?

他有意所問非所答,哦,你看,這條路叫向海大道,直通大海。

我望向車窗外,也許是因為雨天,路上的車輛很少,越野車風馳電掣,路兩邊的樹木濕漉漉的,水洗過般清爽,迅速向后閃去。我們猶如置身在油畫中。我有意問,那你家的小庭院沒住過畫家嗎?程帥說目前還沒有。

這會兒,我的心舒緩了。滿腦子是那個小庭院。

越野車在雨中奔馳著,雨沖刷著擋風玻璃,我很享受這種感覺,心曠神怡。倒是希望車就這么奔馳下去,永遠沒有終點。

這時我的心算是徹底放肚子里了,安全到達二界溝。可那些不知我去向的所謂親人們,電話打不通,微信不回話,他們的心還為我懸著嗎?周爾打電話了嗎?找不到我他著急了嗎?就該讓他著急。這失聯對自己也是個考驗啊,現今社會,還有人能離開手機嗎?我克制著,絕不開手機。也許周爾正慶幸,我的失聯,是他最佳的解脫。因為誰也沒逼我出走,他不負丁點責任。但是,父親應該猜到我去哪了,從小祖父就給我講這個地方,捎帶腳也給他講過。其實我不恨父親,最起碼他守著家,把我養大。我最恨的是母親,她不堪父親的家暴,拋下我,從此杳無音信。

程帥停下車,扭頭對我說:“二界溝到了,這回你該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有時間我帶你出海。”他得意地挑挑眉毛。

“太好了,你好帥呀!”我竟歡呼著說,沒見過世面:“我叫陸水雁。”

他竟得意地翹著手指,放在下巴下,做個酷酷的造型。天,沒見過世面的是他,諸如“你好帥呀,你好美呀”是謝謝的代名詞,只不過說謝謝太老土了。

受到鼓舞后他更加熱情:“水雁,你姑姑叫啥名,我直接給你送到家。我在二界溝土生土長,你提誰家我都知道。”

我默默無語。

程帥從后視鏡看我:“想啥呢?到底往哪兒開呀?要不把你拉我家去了。”

“啊,那先找個賓館住下吧,然后再找姑姑。”

“哎呀,你是來找姑姑的。也就是說,你還不確定,你姑姑在哪?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在二界溝?那得了,去我家吧。”

“這不合適吧。”

“嗨,大不了你拿房租,住我家的小庭院唄。”

“也好,我要住上一陣子,正想租個農家小院。”我正在為自己因不信任而撒謊自圓其說。正合我意,多想住住他家的小庭院。那個住過作家和詩人的小庭院,已經吸引了我。這都是讓他吧吧的,可能我是自鳴得意,商人,程帥故意跟我打廣告。不會,不會的,我怎么變得這么疑惑和猜忌,就眼前這個小鮮肉兒,諒他也沒那么多伎倆。

程帥的家挨著鎮子里的小路,在鎮子的最北邊,并不像他說的,遼河打他家門前過。倒是多了田園的風光。他家的房后是成片的稻田和樹木,蔓延至遠方。他家院子大得可以稱得上園子,越野車直接從大門開進去,隨便停哪兒都不礙事。院子里種著幾棵果樹,點綴得院子生機勃勃。亮點在那個小庭院,金色的干蘆葦把小庭院和大院隔開,小庭院的門通著大院,門也是蘆葦桿扎成的。隔著蘆葦籬笆墻,能看見那個方形的木桌,置身在精巧的涼亭下。這個涼亭上面鋪的也是金色的蘆葦桿。蘆葦的金色炫亮得像個童話,讓人自然想象著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程帥說他媽媽每年秋天都要換一茬新蘆葦桿,所以,蘆葦桿總是那么金色。那個愛流淚的女詩人已經在涼亭的木桌旁閃現,長發,白裙飄蕩,想必她每天在這金色的童話里暢想,才淚水盈盈。我打定主意,住在小庭院。

雨小了,細雨蒙蒙。我站在院子里,仰臉看天,陶醉其中,好像這就是我的家。程帥拉我進屋,屋里也寬敞,窗明幾凈,北面是大炕,南面是沙發和一些桌椅。窗臺上養著花兒,君子蘭開得正鮮艷,玻璃翠點點粉花,已盈滿窗臺。程帥媽正要出去的樣子,看見兒子領回個姑娘,顯得手足無措,多半是驚喜。著頭不著尾地問,兒子,這是你對象啊,咋早不跟我說,媽好準備準備。程帥吭哧了半天說,媽,這是我……他停頓了下。當然,他不是不好意思介紹,而是不知道怎么說,總不能說在半道兒撿這么個人吧,也不能說打廣告打來的房客。他說,媽,她叫陸水雁。

阿姨好,我趕緊說。

她嗔怪地看著兒子,這臭小子,也不提前說一聲。那啥,就住咱家小庭院吧。

程帥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說不好意思啊,你別介意啊。

兒子啊,二十七的人了,有女朋友天經地義,有啥可害臊的。水雁,快,快坐啊,我去給你們做飯去。

可能程帥怕他媽媽再問什么,他連忙說,媽你是想去書屋吧,那你去吧,我做就行了。

程帥媽說,那我還真應該趕緊去,這個點兒啊,正是看書借書的時候。說著往外走,晚上回來,媽給你們做好吃的。

我們倆對望著,他對我扮個鬼臉,我對他伸下舌頭。

原來程帥媽是農家書屋義務管理員,她把家里的書也捐獻給農家書屋了。她很自豪,是因為家里那些作家的書,引導她兒子考上大學的。程帥說他十幾歲的時候打架斗毆,拔老師自行車氣門芯,總覺得他跟全世界人民有仇。打架多半是保護女同學。我說你早戀啊。他說是,早戀的人,大多愛情來得晚。我樂,這是什么邏輯。

終于走進我的小庭院,超喜歡。小院里居然還有個秋千,靠著秋千還有個能容納倆人洗澡的露天浴池。是露天的耶!我想起一幅法國油畫,《蘇珊娜在沐浴》,從畫面看,是露天浴缸,能看見樹木間透過的月光,浴缸邊,還開放著小野花。豐滿的裸體女人,正彎腰邁進浴缸。當時看這幅油畫我就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在白白的月光下沐浴。我看著浴池愣神,程帥拉著我的手,伸到水龍頭下面,打開水龍頭。水是溫熱的,溫暖著我的手心。程帥說,這水是地下溫泉,晚上可以在這泡個熱水澡。

天堂啊,看起來我將迷失在二界溝了。

水雁是祖父給我起的名字,聽祖父講,祖上過的是“漁雁”生活,每到春天,拉家帶口的,撐船,沿著水路,從山東到遼河入海口的二界溝,打魚摸蝦。等秋后水結冰碴兒了,再從水路由二界溝返回山東。通常管這撥人叫水雁。我沒來過這里,從小祖父像講故事似的,給我講二界溝的來龍去脈,講這里兩合水的魚,還有葦塘子里爬出的河蟹。是海水里甩籽,淡水里長的螃蟹。就這樣,不經意地聽著,不經意地長大,但我從未想過要來這里,卻不料,二界溝已經植根在記憶深處,無需喚醒,沿著記憶的芯片,自然而然來到這里。

走進小庭院的屋,溫馨撲面而來。外屋有大鍋,可以燒炕。里屋北面是小火炕,南面有張單人床,那是給不愿睡火炕的人準備的。有一對沙發和茶幾,還有一張大的寫字臺。嗯,這個好,我可以在上面畫畫。

我對程帥說,我會按月付房費的。

程帥說,別,這次免了,好像我硬拉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租我家房子似的。

我笑著說,哈,你以為呢。

程帥說等你下次來再付吧。

我說下次不定猴年馬月呢。

程帥料事如神的口氣,怎么會呢,你想不想吃河蟹,你想不想看紅海灘,那就八月節再來呀。

我說阿姨指著房租過生活呢,估計你剛走出校門還沒掙到錢。這個房租我是要付的。

小瞧我了不是,他洋洋自得,現在你更不能付房費,我媽把你當成我的女朋友了,你付錢,不露餡了。

我咯咯笑,那么說,我得配合你嘍,怎么謝我呀?

出發,他做個前進的手勢,現在我帶你去看海,順道兒弄點兒一網鮮,讓我媽做給你吃,保準你吃得不想家。

走著!我拿上相機,帶頭走在前面。

走在街上,程帥跟我走得很近,充當了我的向導。他個子高出我一頭,我們倆說話,總像是要接吻。別人看著,就覺得很親密。習慣性地,說話要看著對方的眼睛,他低頭看著我,我仰臉看著他。正路過農家書屋,程帥媽正和幾位大嬸站在門口嘮嗑,我聽見有個大嬸說,哎呦,那不是你家程帥嘛,哎,那是他的女朋友吧。程帥媽說是啊,還瞞著我呢。哎喲,個頭挺般配呀,這姑娘有一米七吧。不知道怎么了,我害羞怯怯地從她們的身邊走過,往程帥身后下意識地躲躲。我看見程帥媽滿臉笑容。并沖著我倆的背影喊,早點回家吃飯啊,我給你們做好吃的。不禁心里默念了一句,媽媽。不知道是喚自己的媽媽,還是喚眼前這位母親。

我從未享受過母親這樣喊我,母親離家的時候,我才剛剛五歲。有些記憶,是與生俱來的,所有五歲前的記憶都是我爸打我媽,暴風驟雨,鍋碗瓢盆碎一地。我躲在門后,只敢探出眼睛。風暴過后,我緊緊拉住媽媽的手,那時候我就意識到媽媽會逃走,要逃帶著我,可是媽媽撒開了我的手,自己逃了。

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海,而是雄渾壯闊的黑泥灘,連綿、蜿蜒亮著水洼潮溝引向遠方。眼睛隨著泥灘尋找海的時候,眼前呈現的是,一排排高聳著桅桿的木制漁船,千瘡百孔又堅不可摧。那船上飄揚的彩旗,耀眼奪目。漁船都停泊在泥溝里,踏實又飄忽。搭在泥灘上的窄木橋,僅容一雙腳走過,走到窄橋的盡頭,人要雙腳離空,一躍,飛向船。我困惑,問,海在哪兒?

在那!身邊一個坐在漁網堆里織漁網的大嫂用手指著前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茫茫的,連著天邊。天空烏云翻滾著,云低得層層壓在漁船的桅桿上。遠方天水一色,是烏云把天和大海連接在一起。有幾縷陽光從烏云的縫隙擠出,也許力度過大,筆直地照射在漁船上。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大海,和大地一個顏色,再配上天空黑色的云朵,如黑白影片在天地間上映。不能說沒有海岸線,但也很難界定海岸線,泥濘黑色的灘涂,以船為界限,左綿延,右綿延,無盡綿延。潮起潮落,船帆點點,洶涌澎湃。

我心里默念,祖父,眼前就是祖先劃船而來的二界溝,我來了。百年前的二界溝是季節性小鎮,隨著季節而繁華。春天人們從四面八方云集此處,秋后四散而去,如北飛南歸的大雁,生生不息。現代快節奏的生活,誰還來得及問我從哪里來。我也是第一次思考,我原來是水雁。

有的漁船正往下搬運海貨,程帥迎著正在搬魚筐的漢子走去,他說,海叔,今天怎么樣?

海叔說海神娘娘保佑,滿載而歸。

程帥說,海叔給我撿點兒一網鮮。

噢,來客人了。海叔拉著程帥小聲說,對象吧,不錯,這閨女挺俊。

我都聽到了,關于二界溝人對我的誤解,我不解釋也不反對,莞爾一笑。現在對我來說什么都無所謂了,還有比我目前情況更糟糕的事嗎?未婚,懷孕,準備墮胎。我真希望這都不是真的,或者,我一覺醒來,風平浪靜。甚至我惡毒地想,旅途勞累……省去麻煩醫生了。但不管以哪種方法出現,都是血淋淋的,不寒而栗。我不相信婚姻,現在愛情在我眼前也灰飛煙滅。

程帥興致很高,給我講了二界溝的傳說。從前吧,有條青龍,冒犯了王母娘娘,被貶到這旱灘上,日曬風吹,眼瞅著就要一命嗚呼了。當地的漁民不忍看著青龍曬死,把船上的帆接下來給青龍遮陽。大家齊心協力,從海里挑水,澆在青龍身上,把海水都挑落了。四海龍王見了,深受感動,又把海水漲上來。所以才有后來的潮起潮落。青龍被救活了,它看見漁民們船靠灘頭,既不避風,又不好卸貨,于是,一滑身在灘上開出一條大海溝,讓漁民收船溝套,這就是二界溝。漁船順著這條彎彎曲曲的海溝駛入大海。

懷念那條知恩圖報的青龍,它拱出的那條潮溝,多像龍的圖騰,保佑、守護著這片土地和海域。敬畏超自然的力量,人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滄海一粟。我不禁看著程帥,這個海邊長大的小伙子,我能感受到,他有大海般寬闊的胸懷。茫茫人海,我遇到了他。萬惡的心靈雞湯如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你遇到的人中有20%的對你好,有20%對你壞,有60%對你不好不壞。取決于你人生是否快樂,是看你跟哪個20%較勁。在生命的長河里,程帥就是對我好的那20%,沒有為什么,再追究為什么就是矯情,唯有珍惜。我仰著臉看他,說,我們回家吃飯吧,我餓了。

程帥對著船上喊,海叔,我們回家吃飯了。

海叔拎著網兜,顛顛從船上跑著來。

程帥接過網兜,說海叔漁船上的事你就多操心吧。

海叔說跟我還客氣。

我也叫了聲海叔,他對我寬厚地笑笑。他的臉是黑褐色的,皺紋深得像刻在臉上,絡腮胡茬。我問程帥,什么叫一網鮮,他說等吃到嘴里就知道了。

真是吃到嘴里才知道什么叫一網鮮。程帥拎回那個網兜,那才叫海鮮大全,且又省錢,是商家挑剩下的小魚小蝦,叫叼食,是估堆賣給養殖戶的。這等雜貨是禽類的最愛,也是吃貨們的最愛。那要數頂級的吃貨,也就是嘴刁之人,才配享受和品鑒這頂級的美味。還是在鮮上說道說道,只有住在碼頭上的人才有口福吃到這叼食。這等小雜魚離開船第一時間送到灶臺,清燉或醬燉,急火出鍋,再來盅純大米白酒,你就來吧,鮮美極致。

程帥媽上灶。清燉小雜魚,出鍋撒上香菜末、韭菜末、蒜瓣,盤子邊上洋溢著白白的湯汁。另一盤是醬燉小踏板魚,自家釀的豆瓣醬,再放入紅辣椒,辣也能提鮮。這盤醬燉,應該叫海鮮亂燉,里面還有小青蝦、白蜆子、花蜆子,外加小海蟹。出鍋時撒上香菜末,齊活。

大米飯也出鍋了,香噴噴晶瑩剔透,這就是傳說中的蟹田大米。程帥媽不是用電飯鍋蒸的,而是用大鐵鍋燜的飯,帶著金黃色的飯嘎巴。科普下蟹田大米,在圍海造田的這塊土地上,一田兩用,稻田里養河蟹,稻和蟹互給營養和肥料。可想而知,想不好吃都難啊。

在飯桌上,程帥學著舌尖上的中國腔調:但凡嘴刁之人對飲食既挑剔又有講究,叼食兒則是頂級吃貨的偏愛。

我激動萬分地說,程帥,謝謝你,讓我當了回嘴刁的、頂級的吃貨,萬分榮幸。

傻丫頭,程帥媽笑著說,這都是我家漁船賣不出去的叼食,不值錢。這小犢子拿來唬愣你,改天阿姨給你烀海飛蟹、蝦爬子。

程帥壞壞地、嗤嗤地笑。

好慈愛的母親,我心里又喊了聲媽媽。

期間,程帥媽問了很多,水雁啊,你家是哪的?你做什么工作啊?父母干啥的?

微笑是天下最美的語言,此刻,被我利用得淋漓盡致。程帥媽問,我就微笑著看程帥,表情乖巧得像是征求程帥的意見。

吃完晚飯,說會兒話,月亮也掛在院子里的樹梢上,天兒晴了。母子倆堅持要送我去小庭院。踏著如水的月光,走到我的小庭院,我蹲在露天的浴池旁,打開水龍頭,溫熱的水在我的指尖流淌,這才叫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程帥媽說現在可不能洗露天澡啊,天兒涼。

不知怎么的,海叔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我沒給他拍照,但憑我的記憶,完全可以把他畫下來。我快步走進屋,程帥媽以為我累了想休息,她打開炕琴門,說炕燒熱乎,被褥在炕琴里。如果你睡不慣熱炕,可以睡床。我沒理會她說的話,因為我腦海里已經涌出,遙遠的大海,翻滾的烏云,排排的漁船,黑色的海灘。海叔硬朗黝黑的臉膛,倔強的胡茬。打開拉桿箱,拿出筆墨紙硯。必須畫下來,印象和記憶是有時效的。

母子倆看著我,像看變戲法。

我把宣紙鋪在寫字臺上,拿出硯臺,毛筆,無需別的顏色,黑白基調,墨色足矣。我用手絹胡亂挽起長發,揮毫潑墨,轉眼間,三五條漁船停泊在泛著亮光的潮溝里,黑色泛著水光的灘涂鋪向遠方,與遠方翻滾的云渾然一體,近處幾縷光亮,照耀著岸邊成堆的漁網。

海,別樣的海,躍然紙上。

畫錯了,海叔呢?我是要畫海叔的。他搬著魚筐,穿著笨拙的雨褲,頭戴黑色線織帽。多么強悍的生命,這生命從大海上來。生命起源于水,哺乳動物是從海里爬到陸地的,人是魚變的。是否有科學依據,我不管,我固執地認為,至少我的生命跳動著海洋的脈搏,因為我的祖先是“水雁”。

畫作完畢,題名二界溝。

小鮮肉就是小鮮肉,不成熟的表現,程帥歡呼跳躍。程帥媽張著嘴,感嘆,哎呀我的媽呀,我這小院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住過作家,住過詩人,你看看,天上又掉下個畫家。兒子啊,祖墳冒青煙了。她嗔怪地看著程帥,小犢子,昨事先一點不透露,我這未來的兒媳婦是畫家。

不是,媽,我也不知道。

啥,你也不知道?

不,不是的,媽,我是想給你驚喜。

莫名的傷感和委屈,在我的心里風起云涌,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程帥輕輕地拉著我的手,我伏在他的肩頭飲泣。

第二天,整個二界溝都知道,我是畫家。

程帥媽把那張畫請人裱上,掛在農家書屋。

每次見到海叔,程帥都特別客氣,海叔總報以寬厚的笑容。看到海叔吃力地搬著魚筐,程帥說海叔,叫他們搬就行了。海叔笑著說,海叔干得動。程帥還問,開海節準備得怎么樣了,咱們漁船可是主力軍。海叔說都準備好了,放心吧,有海叔呢,你呀多陪陪水雁姑娘,哪天啊帶水雁去蛤蜊崗看看。程帥還說,哦,對了,海叔,海神娘娘顯靈,可別忘了告訴我,我帶水雁去看。海叔說,好,今年海里魚厚,托海神娘娘的福,海神娘娘一定會顯靈的。

接著程帥說帶我去紅海灘,據說七八月份堿蓬草才紅得熱烈。我當然想去了,只是耽誤程帥的時間,我很愧疚。最愧疚的是程帥媽把我當成了她準兒媳,到處炫耀。我也有責任,我表現得也像啊。可二界溝,只是我寄放靈魂的驛站,我像只受傷的狼,躲在黑暗的角落,孤獨地舔噬著傷口。終有一天他們看透我的把戲,會用唾沫為我送行。但我不是騙子,真正的騙子在竊笑。我是被騙者啊,我來到人世就是個騙局,我是借著父親的身體來到人世間的累贅,他抬腳把我踢到門外,然后把干糧扔到我臉上,不至于把我餓死。母親是天下最大的騙子,挨了父親打之后,總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楚楚可憐地流著眼淚。她的眼淚告訴我,我是她生命的唯一。等到周爾欺騙了我的感情,他的騙在我心里已經難以泛起漣漪,連痛都沒有,只剩恨。最疼愛我的祖父,當我認識他的時候已經垂垂老矣,他是駕鶴西去的。他屋里的墻上掛著的鶴祥圖,兩只丹頂鶴,展翅欲飛,鶴爪下是點點紅草。祖父死后,墻上的鶴祥圖不翼而飛。我總能夢見,祖父握著我的小手,教我畫畫,還能夢見我也駕鶴飛舞,夢里我飛過這紅草。

越野車在鄉間的路上顛簸,這次我坐在副駕駛的座位,側臉,近距離地凝視程帥的側影,挺直的鼻梁,毛茸茸的大眼睛。典型北方男孩的輪廓,高大、帥氣。凝視,是畫家的通病吧。

程帥幽默地說:“你們畫畫的人都喜歡這么看人啊,還是覺得我,啊,顏值高。”

我不屑,嘁,臭美。

“對我放松了警覺吧,我不是壞人。”程帥說這話,說明他已經知道我找姑姑,子虛烏有。我歉意地沖他眨眨眼睛,他回報我燦爛的笑臉。

三月中旬,是看鳥的最佳時節。候鳥成群結隊地飛來二界溝,它們有的留在這里,生兒育女,有的只在這里做暫短的停歇,繼續向北飛。

鄉間路只能容一輛車開過,路兩邊是泥濘灘涂、溝壑,一望無際。看得出,程帥今天非常愉快,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愉快是盛開的花朵,芬芳四溢。有時候,我跟他一起斷章取義地唱兩句二人轉。

嘴說是看秧歌,

哼,其實是會情郎,

王呀嘛王海山啊哎嗨呀。

程帥夸我唱的像,說開海節也請了二人轉班子,有互動節目,讓我好好練練,到時候,可以和二人轉演員唱一段,過把癮。

開懷大笑,打情罵俏,我已經笑出了眼淚,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開心。是啊,何必把自己的痛苦拿出來展示,于事無補,只能破壞別人的興致,痛還在自己身上。

“我,我愛上你……”程帥停頓,笑著:“看把你嚇的,愛上你的畫了。看你這繪畫水平,中央美院畢業的吧?”

這話我不能馬上回答他,拿他剛才的“我愛”做文章,我夸張地撫著胸脯,驚訝地看著他:“怎么說話大喘氣呀,你會讓我誤會的,萬一我領會錯了怎么辦?”模棱兩可是最好的回答。

“哈哈,那就將錯就錯唄。”

從認識他從沒問過我什么,刻意還是無意。現在問了,我仍然不想脫去華麗的外衣。我總是要離開的,離開后,關于我,關于我說的話,都將隨風而去。珍惜當下,何不留此美好的氛圍。再說,我為什么要和盤托出自己呀。我知道,他有更多的話要問我,最起碼會問,你戀愛過嗎?看,他自己先說戀愛史,他意在拋磚引玉。他說他在大連海事大學上學的時候,談過一次戀愛。他們不是一個大學的,每次約會他們都到大連15庫,在漫咖啡邊喝咖啡邊看書,坐在露臺的木桌旁,海浪就在桌旁拍打,遠處傳來汽笛聲。或者到魔方酒吧喝杯雞尾酒,在傍晚的余暉中,靜靜等待月亮從大海里升起。

我懶得問,他們怎么分手的,嗨,大學里的戀愛,有幾個修成正果的。程帥接著問我,水雁,你去過15庫嗎?我說我連大連都沒去過。程帥調侃我,不應該呀,這么個大畫家,行萬里路,畫萬卷畫嘛。他描繪15庫,是大連特小資特文青的地方,由廢棄的大倉庫改造成各具特色的咖啡吧呀、書吧呀、酒吧呀。到那去,要的是那種氛圍,當你看到墻上那幾個銹跡斑斑的大字:大連1929。就覺得穿越了滄桑,穿越了歷史。因為建在海港,海里停泊著各式輪船,坐在露天的露臺上,仿佛伸手就能撩到海水,伸手就能夠著船。特別是晚上,吹著陣陣海風,看著點點客輪的燈光。蠟燭罩在玻璃框里燃燒,不經意的地方,如欄桿、桌邊,插著呼呼轉的風車。置身于這樣的景致中,多愜意啊。

沉寂。

因為我沒去過,我搭不上話。突然的冷場,我真有些不習慣,但我一時也找不到話題。程帥開著車,若有所思。他大概還陶醉在15庫吧。他側頭看我,神秘的樣子:“水雁,如果你愿意,我帶你去。”

“去哪兒呀?”我故意問。

“15庫啊。”

“我愿意,帶我去啊,說話算數哦,去品咖啡和雞尾酒。”我覺得自己有點賣萌。

“一言為定。我們去漫咖啡喝香草拿鐵,讀葉芝的愛情詩。”程帥居然側臉向我拋個媚眼,哈。

車戛然停在了路邊,程帥喊:“水雁,快下車,你看,丹頂鶴。”

我看見了,四只丹頂鶴,它們在灘涂上覓食,飛起飛落。

今天風很大,我裹緊衣服,隨著程帥登上伸向紅海灘腹地的木橋。憑欄遠眺,無邊無際的灘涂上,鷗鳥飛翔,丹頂鶴的鳴啾聲此起彼伏,渾然天成一幅壯美的畫卷,最美的畫在大自然。當堿蓬草紅透的時候,這兒就變成了紅海灘。現在已有星蹦的紅點。我想起祖父墻上掛著的鶴祥圖,就是這樣的星星點紅。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注定。祖父駕鶴西去,是否路過這里。

大約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海水由遠而近,慢慢吞噬了遼闊的灘涂,這里已是汪洋大海。變幻莫測的大自然,生命在大自然中是如此的渺小而卑微,不免心生敬畏。風大得能把人掀翻,我疾呼,快,程帥,我快被大風刮跑了。程帥擁著我,幾乎被他裹挾著上了車。到了車上,我正在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猝不及防,程帥擁抱了我。并跟我扮個鬼臉,系上安全帶,發動車,開車走人。我心怦怦地跳,我告誡自己,天空飄來六個字,神馬都是浮云,水雁,淡定。

接下來的日子,我畫畫或看書,把我大腦儲存的景色畫到宣紙上。我想等到開海節,等到海神娘娘顯靈再走。我問過程帥,海神娘娘什么時候顯靈?程帥說那得問海叔,整個二界溝,只有海叔會觀天象,會觀天氣,觀了天象天氣,才能預測出海神娘娘哪天顯靈。

海叔的神秘,愈增加了我想畫他的決心。把畫畫說成決心的時候幾乎沒有,拿來就畫。畫海叔肖像這件事上,往往在下筆的時候,改變想法,總覺得還沒準備好。這樣,遲遲未畫海叔,但擱在我心里總是回事。程帥這幾日很忙,剛去了趟沈陽,又要去深圳開文博會。推銷二界溝的蘆編,也就是蘆葦編織的工藝品,還有海產品。每次出差他都會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我要畫畫。程帥說不去也行,過了開海節,我倆去大連。

我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拍手,仰望天空,嗲著聲說,好呀,我們去15庫,聽海浪,吹海風,從傍晚坐到天明。

我們擊掌為定。

這幾日,我舍不得離開小庭院,珍惜在這里的時光。盡管程帥說紅海灘紅了的時候你再來,稻香蟹肥的時候你再來。我心里明鏡似的,我不再來了。坐在小庭院木桌旁發呆的那個人,不是那個流淚的女詩人,是我。看天,看地,就是看不見自己腳下的路,我真不知道該走地上的哪一條路,如果真能駕鶴飄飛該有多好。

坐在秋千上看書也是我的最愛,但這幾日總是刮風。全副武裝,頭上戴著棒球帽,鼻梁上架著墨鏡,穿著風衣,依然,坐在秋千上看書。這個秋千不是蕩的,只適合坐在上面悠蕩,幸虧旁邊的浴池里沒有水,悠蕩的幅度大了,掉到浴池里怎么辦?呵呵,正好洗澡唄,這么簡單的題。拜托,請不要給我出類似天上有什么、天上有幾個太陽的題,要給我出天上有幾顆星星的題。也不要給我出《西游記》誰寫的、《西游記》里有妖精嗎之類的題,要問我西游記里的妖精都叫什么名字,有點高度和難度好不好。一天天,我就這樣,呆萌并幸福著。我對自己的無邪或者無聊,已經到了無語的地步,但我很享受這種白云飄飄、彩虹燦爛、無所事事、杞人憂天的日子,讓我忘卻了煩惱。這是開啟了一個人的戀愛之旅啊。

天兒還是涼,而我卻每天都在打露天浴池的主意。對我來說,程帥這次去深圳,相當于去了遙遠的地方。程帥說世界已經不是距離,他訂了往返飛機票,他的越野車寄存在沈陽桃仙機場附近。我懂程帥的意思,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來見我,哪怕半夜下機,他都能開車回來。

無論咫尺還是天涯,對我都是沒有結果的,每過一天,離開海節的日子越近。

一輪滿月掛在庭院的上空,月亮也許偷窺了人間的春光,多了幾分嫵媚。我好像與月亮約會,夜深人靜時推開房門。月光如水般撒了一地,我踏著這月光水,在小庭院徜徉。木桌、秋千、蘆葦桿,都是溫熱的,白天的陽光還藏在里面。絲質的白色睡裙,與這月光相映成趣。微風習習,飄來海的腥咸。在這月光嫵媚的夜晚,我信手擰開了浴池的水龍頭。白天的時候,我在陽光下擦拭浴池,程帥媽還囑咐,不行啊,天還是涼。呵呵,現在她睡著了,沒人管我了。程帥也沒回來,世界是我的了。水快蓄滿浴池了,關掉水龍頭,用手試下水,剛剛好。我先邁進一只腳,然后滑進身子。

白白的月亮躲進薄薄的云層,繁星點點。我想起那幅法國油畫,我現在變成了油畫中的蘇珊娜,我是主角。頭靠著浴池沿兒,閉著眼睛,水溫柔地撫摸著我光滑的肌膚。上帝啊,請賜給我魔咒吧,哪怕讓我默念一千遍一萬遍,讓水能蕩滌塵埃的時候也能蕩滌靈魂,我愿重新來過。

耳邊傳來響動聲,是風?還是樹枝搖晃?又歸于平靜。蘆葦門平時也塞率的響。我睜開眼睛,向蘆葦門望去,是程帥,高高大大的輪廓,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向我這邊走來,單肩背著包。我輕聲問,程帥是你嗎?他蹲在我的身邊,噓。示意我不要說話,用手指指他媽媽住的屋。我問怎么沒聽見開大門的聲音。他說跳墻進來的,車停在大門外了,怕媽媽聽見。

他幾乎貼著我的耳朵說,我下飛機馬不停蹄往回趕,你知道為什么嗎?我現在喜歡回答這種呆萌的問題,我說為了開海節。他說為了見你,想你了。

我竟然用水撩他了,這叫挑逗嗎?天,我怎么可以這么做,但我做了,做得恰到好處。

他嘩啦脫掉衣服,跳進浴池……水里不再是我們,而是兩條魚,緊緊相擁著,在水里翻滾。怎么形容這兩條魚的歡愉,覆雨翻云。無需相濡以沫,有的是空氣和水,還有月亮和星星。我們原本是汪洋大海的兩條魚,是多情的浪花把我們裹在它的花蕊里,當浪花散去,一條回大海,一條回江河。

月亮鉆出云層,明亮得已經不像月亮。照得夜空閃著藍寶石的光芒,能看清云彩如輕紗,又被細風拽扯得絲絲縷縷,四處飄散。

程帥像撈一條大魚那樣,從水里攔腰撈起我,向屋里走去。他像個土匪,踢開房門,把我扔到床上,我們在那張床上如魚得水……我就應該豁出去,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肚子里的小東西也就黃豆粒那么大點兒,如果我與程帥花好月圓,未嘗不是一場救贖。可是我說服不了自己,我不是騙子。我推開程帥,跟他有仇似的用手指著他,淚水長流。程帥嚇壞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語無倫次地說,都怪,那個月亮,那個浴池,對不起。我的心融化成一汪水,愈加內疚,哭得稀里嘩啦。程帥試探著拉我的手,說,是有點唐突哈,我都覺得不真實。我說別追究,再追究下去,應該怪我不該洗澡,別怪月亮。程帥笑出聲了,他又靦腆地跟我說,水雁,跟你說實話吧,我今晚就想到你屋來,不管你洗不洗澡,我蓄謀已久。我撲進他的懷里,吻了他的額頭和嘴唇。

這么晚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驚動媽媽了。床是不能住了,變成水床了。我們倆躺在炕上,徹夜長談。我發現,我是個多么喜歡傾訴的人啊。我詳實地介紹了自己,我叫陸水雁,今年三十歲,比你大三歲,從小在家暴家庭長大。給他講了我的小時候,講那個家暴的父親,和那個拋棄我的母親。我還告訴他,我沒上過中央美術學院,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哈,其實我才是社會上的小斑馬。畫畫源于祖父,也可以說天賦。醒悟知識的重要性時,已經錯過了上學的機會,我一邊打工,一邊上各種繪畫補習班,現在在京城的一家私人畫院當老師。唯獨沒告訴他,我懷孕了。

他說羨慕我,有個家暴的父親,因為他從來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帶著他受盡了歧視,多虧了有海叔照顧,現在也是海叔在幫他打理漁船。

快天亮的時候,程帥睡著了。我凝視著他熟睡的面孔,真想再吻他的額頭和嘴唇。趁著月色還未褪去,我悄悄地走到院子里,把程帥的褲子、衣服和包撿進屋。我聞了程帥的衣服,有太陽和月亮的味道。

去蛤蜊崗那天,海叔穿得立整,一身藍色運動服,戴著棒球帽。哦,原來海叔是個帥大叔。海叔開著汽艇,因為不是旅游旺季,沒有去蛤蜊崗的大船,海叔租的汽艇。蛤蜊崗位于二界溝鎮西南渤海灣,汽艇航行個把小時才能到達。在茫茫大海中,汽艇太渺小了,如一葉扁舟,隨時都有被海浪掀翻的危險。汽艇乘風破浪,沖向浪尖,又卷入谷底。波浪一排排打向汽艇,有的浪頭已經高過汽艇,水花濺在我們身上。我拉住程帥的手,程帥笑著說,沒事,海叔有把握。海上無風三尺浪,汽艇像過山車似的,在驚濤駭浪里穿行。我抱住程帥,把臉埋在他的胸前。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船速降低,已停泊在一片海域。船隨著洶涌的海浪,漂來蕩去。我迷惑不解地問,蛤蜊崗呢?

海叔和程帥對望著,哈哈大笑,說,就在眼前啊。

白茫茫的大海,只有這條汽艇,孤零零地泊在海中間。我困惑地看著程帥,我故意說不著邊際的話,我們在等蛤蜊崗嗎?海叔說這回你算說對了。

我還想發問,要等到什么時候。突然,海水像得到了號令,風平浪靜,海水漸漸退去,有的地方已經露出了海灘。看見汽艇擱淺了,我才確信,這不是幻覺。滔滔大海,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金色海灘。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水還未退凈,或深或淺,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亮光。我們甩掉鞋,挽起褲腳,踩在松軟的、濕漉漉的沙灘上,踩著踩著,不小心硌著腳,順手摸去,我摸到一只大文蛤。我欣賞這幅真正的水墨畫了,如果我的腳丫不是踩在這片水域,無法想象這份奇跡。程帥每采到蛤蜊都向我介紹,這是四角蛤蜊、藍蛤、白蜆子、毛蚶子、海螺、扇貝……海叔很少說話,頂多憨憨地笑笑。太陽偏西了,海叔沒有征兆地說,該上船了,要漲潮了。這我才感覺到,腳丫子間有水流動,水覆蓋我的腳面,蔓延到了腳脖。我向遠處望去,波浪泛著亮光向船撲來。等我們登上船,再回頭望時,剛才的金灘,已是碧波萬里。汽艇又浮上浪尖,超乎想象地悠蕩。我競有點反胃,想堅持住,但還是趴在船邊吐了些酸水。程帥說,沒事,暈船了。

晚飯是我們的戰利品。文蛤小白菜湯,文蛤燉綠茄子。程帥媽邊給我盛湯邊嘮叨,這渤海金灘的文蛤,譽為天下第一鮮,水雁,你有口福了。程帥媽期待地看著我,等待我的贊不絕口。可今天這胃就是不爭氣,我剛喝了一口湯,就捂著嘴跑到院子里吐了。程帥媽和程帥跟著跑出來。程帥還故作鎮靜,沒事媽,就是暈船。冷不丁坐船,不習慣。

程帥媽嘟囔,這都回來多半天了。

這頓美味佳肴我沒吃,默默走回自己的屋。看起來,我真該走了。可是海叔的肖像還沒畫呢,還沒看海神娘娘顯靈。還有,程帥最關心的開海節。

程帥媽過來看我,她拉著我的手說,水雁,告訴阿姨,你是不是懷孕了?我點頭。她問是程帥的嗎?我搖頭。她說你別怪阿姨,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現在學業有成、事業有成,我們娘倆剛在人面前抬起頭,求你離開我兒子。我苦笑著說,阿姨,我們倆本來也不是戀人,我只是寫生到二界溝來的,我會馬上離開,去下個地方。程帥媽長長舒口氣。

第二天,我沒出屋,在屋里畫畫。我在等程帥,我想向他解釋,這就是場盛大的邂逅和誤會,我不會帶走一片云彩,我本就是不婚族。

可是,月亮出來了,他還未出現。我又不好問程帥媽,她不定怎么恨我,認為我是個老江湖,騙了她涉世未深的兒子。但我依然愛他們,包括海叔。百思不得其解,海叔怎么能算出海神娘娘顯靈呢?程帥給我講過,小時候他看見過海神娘娘顯靈,雨過天晴的傍晚,白霧繚繞在海面,連接著天上的朵朵白云,有個白裙少女站在云端,向海里拋灑七色彩繩,頓時海面金光閃閃。還沒等他看清楚,瞬間消失。

夜深了,輾轉反側,睡意全無。我竟想念程帥了,怎么著我都要跟他做個告別。聽見外面下雨了,窗戶還開著,別潲進雨,畫還晾在寫字臺上。我披上衣服,輕輕推開門,剛走到窗戶跟前,聽到那邊院子里有嚶嚶的哭聲。聽男的聲音是海叔,女的是程帥媽。海叔說快進屋吧,外面下雨呢。程帥媽說難得見回面。海叔說孩子大了,更要背著點人。程帥媽問,那個癱子昨樣?海叔說還那樣唄。程帥媽說二十多年了,她都快把我熬死了。海叔說她有一口氣,我也不能扔了她。程帥媽你說我這命昨那么苦啊,盼著兒子長大了,能給我領回個好姑娘,誰成想,她懷了別人的孩子,我是堅決不同意的。海叔嘆氣,隨孩子自己愿意吧。程帥媽說,那不行。海叔說誰年輕保證不犯錯啊。程帥媽抽泣,你這是說我呢,我都膈應死自己了。海叔問那程帥怎么說。程帥媽說他一言不發,今天去大連了,說談業務。海叔說后天是開海節,可別耽誤了,但愿他早點回。

放輕的腳步聲,關大門聲,關房門聲。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回屋。從他們的對話,我似乎聽出了什么。有一點是明確的,程帥去大連了,他說過,去大連帶著我的,可他不聲不響地自己去了,還有比這更明確的嗎?我決定明早天亮就走,不驚擾任何人。我收拾箱子,把畫都留下,又留下一萬元錢,算是租房費用。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拉著拉桿箱走出了大門。大概程帥媽就趴在窗戶上看我,她沒叫我,我也沒回頭。

回到京城,在公寓里躺了五天,我在回憶和思念著二界溝。開海節熱鬧嗎?誰跟二人演員轉互動的?海叔掐算出海神娘娘哪天顯靈了嗎?必須調整這種人心分離的狀態。五天后,我打開手機。無數的未接來電,無數的微信留言,連我那暴躁的父親也打了電話,但唯獨沒有周爾的電話和留言,他這是盼著我徹底失聯。我決定把孩子打掉,幾次沖動去醫院,又打怵。誰陪我去呢?

手機鈴響,我剛想關掉,看號碼是程帥的。我遲疑著,最后還是接聽了,未語淚先流,什么情況我這是?抑制住眼淚,盡量不讓他聽出我哭了。對方喚了聲水雁,我已泣不成聲。出乎意料的是,他說他在京城。我像見到了救星,我說你來得正好,陪我去醫院,我要把這個孩子打掉,我自己不敢去,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都沒人通風報信。我說得輕松,其實我害怕到了極點。程帥說知道危險你還去。我陪你去醫院倒行,你可要想好了。

我一刻鐘都不想等了,快點拿掉這個麻煩,我是不婚族,要孩子干什么?既然是個意外,就快點結束。我倆在婦嬰醫院見的面,醫生叫到我的時候,程帥拉著我的手,我拿掉他的手,決絕地走進了手術室。

我從手術室出來時淚流滿面。程帥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我撲進他的懷里,嚎啕大哭。我媽媽拋棄了我,但我還活著,如果我拋棄了我的孩子,等于殺死了他。程帥二話不說,擁著我走出醫院。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依然靠在他的肩上,此刻我那么地依戀他,像個驚恐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可以保護我的人。程帥說水雁,你有父親有母親,現在還有了孩子,然后呢,你還有我,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厚待你嗎?而我都不知道父親是誰,不管他是誰,哪怕他是流浪漢,我一樣會孝敬他,給他養老送終。

我想起那天晚上院子里的對話,我說可以問你媽媽呀。程帥說他已經不敢問了,每次媽媽都用眼淚回答他。

程帥向我敘述,他知道我懷孕之后,是動搖過、斗爭過,等他從大連回來,還是固執地走進那個小屋。只見滿屋的畫,禁不住哭了。他坐在畫中間,不言不語。媽媽看了說你去找她吧,就再也沒跟他說過話。

我知道,程帥媽是心疼兒子才妥協的。

如果我沒有懷孕,如果有如果,我會選擇程帥,戀愛、結婚、生子。可現在我連孩子都沒打掉,這對程帥不公平。再說我已經答應程帥媽,我不能欺騙善良的人。我已經滿足了,我懷著一顆多疑而受傷的心,循著來時的路,也可以說我祖先的路,一路摸索。不指望我能有重生,只求心靈安靜。上天讓我遇到程帥和他的家人,靈魂碰撞之后,它照亮了我內心深處的黑暗。讓我重新審視自己。

這次失聯絕不是玩笑,或任性。是因為愛,希望程帥回到他正確的生活軌道上。

我給程帥發了一條短信:程帥,當你接到這條短信的時候,我已經到另一個城市了。開啟你的新生活吧,你我只是一段最美好的回憶,已煙消云散。

手機關機。

跟上次如出一轍,想到出走,沒有深思熟慮。腦海里閃出兩個字,大連。

我在15庫附近租的樓房,等過幾天,找個教畫畫的地方,自己養活自己,現在還有點積蓄。我的生活很有規律,上午畫畫,傍晚的時候,到15庫小坐。有時到三樓的魔方酒吧,要杯雞尾酒,我不喝,看著,聞著,欣賞著。有時在二樓漫咖啡,要杯咖啡,也是香草拿鐵,要放兩包糖。我不喜歡雞尾酒的酸不啦嘰,也不喜歡咖啡的苦澀,我喜歡喝綠茶。無論雞尾酒還是咖啡,我都要端到露臺上喝。擁著淡藍色扯地披肩,斜靠在椅子里。手里捧著葉芝的詩集,不在于看,而是小資、文藝范兒。我啞然失笑,這是程帥說的。也許文藝范兒很有感染力和韻味,有個年輕人,當然是男人,坐在我的對面,有一句沒一句的與我搭訕,我慵懶、淡漠地低垂著眼瞼,示意著“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個女人的靈魂在觸碰另一個男人的靈魂時,那種觸電般的戰栗,沒了。所以像這樣的女人,活該獨自隱藏在角落,暗淡綻放。應該說怒放,因為我的生命年輕而旺盛,即使凋零,也是轟轟烈烈的落花紛紛。我長得也像祖父,有著跟他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材,祖父直到死,他的腰板都是挺拔的。祖父賦予我繪畫的天賦,我繼承了祖父的基因,我應該是祖父的女兒。我說過,我只是借助父親的身體來到了這個世界。這樣啊,一個有著一雙大眼睛和高挑身材的女畫家,再配上15庫悠悠的音樂,文藝范兒的憂郁,當然不乏追求者。

人就像候鳥,向著有水的地方飛,也就是向著生命起源的地方飛。

在一個天邊燃著火燒云的傍晚,我又坐到露臺那個位置。擁著扯地的披肩,捧著葉芝的詩集,桌子上一杯雞尾酒,一個人。海水就在我的腳下流淌,海浪在我的耳邊回響,遠處傳來汽笛聲。海鷗成群結隊飛翔在海面上,偶爾幾只海鷗從露臺、從我的身邊飛過。我想起二界溝的海,到深海的地方,海水清澈碧藍。在岸邊看海,海水是渾濁的,可以說是濁海,漲潮是海,退潮是黑色的泥灘。到處是海汊、河溝、葦塘水泡,這樣肥沃而渾濁的水質,養料豐厚,魚兒甩籽就生魚,生魚就長膘。海原來是千姿百態的,二界溝的海是粗獷彪悍的海,才養育出像海叔這樣淳樸硬朗的漁家漢子。海叔是程帥的父親嗎?看起來,無論我走到天邊,也走不出二界溝的海。

天邊的火燒云,已映紅了海水,大海像燃燒的火焰,反而點著了天空。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燃燒的海和燃燒的天,因為這樣的美景稍縱即逝。就像人生某個重要的拐點,擦肩而過,再也無從尋覓。我快把自己憂傷成個詩人了,15庫跟我有什么關系?它只不過是建在碼頭上廢棄的倉庫。近百年歷史,這似乎還是跟我沒有關系。剛想起身離去,聽見有人問:“水雁,你喝的什么雞尾酒?”

哦,有人能喊出我名字,我驀然回首,是程帥。他手里端著雞尾酒,站在我面前,嚴肅認真地凝視著我。

“我喝的是曼哈頓,失戀者的療傷良藥。”我說:“請問先生,你喝的是什么酒?”

程帥晃著杯子:“我喝的是天使之戀,我愛你,向你求婚。”

多像對暗號。

葉芝的詩集掉落在桌子上,海風吹的書頁唰唰響。潸然淚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投進程帥的懷里,我把自己掛在他的脖子上。他抱著我瘋狂地旋轉著,酒撒了我們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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