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草穿沙

馬溫

“草”已經足夠纖小，卻還要在前

面狠狠加上一個字，變成“細草”。

細草需要加倍的呵護，卻非要讓

它變成鐵犁、化為駱駝，去犁開戈壁、

穿行沙海。

從來都是沙穿細草，到處都是沙

穿細草——可是在這兒，在這本書的

封面，在封面不大的面積上，細草將要

穿沙。

這是跋涉。這是挺進。這是穿

越。

這還是野心勃勃的夢想、不計后

果的行軍和沒有勝算的搏擊。

走過沙漠還是沙漠，深入只是讓

自己陷得更深，可是，細草不回頭。

回頭？這不是細草的風格。

最重要的事物總是在前方而非

身后。

身后，細草踩踏出來的腳印已被

流沙填平。

這似乎是沙漠對它的警告。

沙漠不喜歡別人的腳踩到它的

臉上。沙漠有足夠多的方法抹去跋涉

者的痕跡。

那就由著沙漠去發威吧，細草此

刻的使命是不回頭，是向前進。

它也許是史上最微小的一架犁鏵，它甚至沒有沙

礫鋒利，它吃力地犁過去，沙漠甚至沒有感覺——但它

有，它知道自己正在犁開沙漠，它知道一條淺顯的溝壑

已經形成，溝壑很淺，但那一定是條溝壑，可以做成路

基，可以當作河床。

它也應當是史上最微小的一頭駱駝，一簇野草都

比它強壯高大，可是它的頭高昂著——它能看到什

么？它是那么那么地矮小，矮小到看不到地平線，看不

到綠洲，看不到一條季節河，看不到一棵胡楊木，甚至

看不到它正在攀爬的沙丘究竟有多高——這么矮小的

細草，當然也看不到遠大目標。

可是它高昂著頭。

下一步就是它的綠洲，

下一步就是它的河流，

下一步就是它的目標，

下一步就是細草穿沙的意義。

“意義”并非就是戰勝。許多東西是無法戰勝的，

比如沙漠。

無法戰勝，為什么還要出發，還要穿行，還要穿越？

因為在不可戰勝的命運之前，需要一種聲音、一

種姿態、一種立場、一種行為，來表達我們的不屈、宣告

我們的追求、展現我們的意志、激揚我們的生命。

“草”和“沙”不是對立面。

我們不會幼稚地說我們熱愛細

草、鄙夷沙漠。

沙漠是我們敬畏的浩大無比的事

物。

沙漠愿意將自己當作寬廣的背

景，提供給細草，讓它率性地演繹它的

人生。

沙漠對細草說：你怎么做都行，怎

么做都對。

細草于是成為尖銳的犁鏵，成為昂

首的駱駝，在某一段行進中，細草甚至真

的覺得自己是去征服，是去改變。

幸好，那只是瞬間的恍惚。沙漠

什么也沒變。不信，請找吧，那條溝

壑，那行駝印，只存在于我們文字的謳歌中，沙漠還是

原來的模樣，起伏著，翻騰著，流動著，咆哮著。

我們都還記得，細草的這次穿行是從一本書的封

面開始的。封面上蘆花飛白、水清草綠。我們無從知

道，究竟是哪一棵青草告別了這片綠色，而我們知道的

真相是，這棵青草將要出發去尋找沙漠。封面上沒有

沙漠，沙漠隱藏在封面內部，而構成內部的是一頁頁文

字。這是細草不熟悉的沙漠。它的方法論是“穿”，穿

行、穿越不是軍事上的沖鋒、沖突，而是更多地偏向于

體驗。細草將自己的靈肉暴露于沙漠之中。沙漠的狂

野粗獷，沙漠的沉靜細膩，沙漠的穿透力和覆蓋性，沙

漠的恢弘大氣和亙古不變的忠貞，都是文字最重要的

氣質和格調。細草穿沙，就是去感知，去捕捉，去模擬，

去學藝。

此刻我們已看不到那棵草，它鉆進了封面，鉆進

了沙漠，鉆進了文字之中。我們不可能改變沙漠，但我

們能改變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