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許心龍

他失眠了。失眠真不是個滋味，耳鳴頭嗡，眼酸口苦，渾身乏力。全因了昨晚飯局上聽到的一句話。其實，也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因為大道理滿天都是，不信你可隨便看看滿天飛的微信吧。可他在意了，烙心里了，所以，他失眠了，輾轉難眠的眠。說這句話的人當時已喝醉了，隨口說的，而且還殘缺不全，半語子。可他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個人嘟噥著說，有個字呀，最易寫，一撇一捺，可最……最……就這句話，讓他失眠了。

一早，他兩眼就酸痛地在跑步機上奮力跑了半個小時。邊跑邊想，復雜的簡單化，與簡單的弄復雜，乃兩種境界呀。世上最離奇的怪物，應是兩條腿的人了。想至此，他搖搖頭，擦著額頭上的細汗笑了。

照例要上班。可到大門口，他發現司機小劉沒照例準時等候他。小劉正談女朋友，沒準又熬夜了，如今的年輕人，瘋狂得很呢。他失眠就很不是滋味，那熬夜就應更不是滋味了，所以他沒有埋怨小劉，邁開了腿，朝單位步行走去。他在網上看到，走路是最好的鍛煉，何樂而不為？

走著走著，他突然發現迎面走來的這個人很面熟。待走近了，竟是小刁，單位辦公室經常加班熬夜寫報告的科員小刁。他的講話之所以掌聲雷動，小刁的文筆功不可沒。

他的臉色不由嚴肅起來，步子不覺也放緩了，款步而行，目不斜視。領導就得有領導的范兒嘛。

小刁靠近了。小刁與他擦肩了。小刁賊一樣閃了過去。

小刁競悶鱉一樣一言不發！小刁好像還使勁朝路邊吐了口唾沫。

他很詫異。小刁昨天沒有加班任務啊，難道失眠了？可他突然發現，這個人不是小刁。小刁一頭烏發，這個人卻臉長頭上了，大禿頂一個！如果真是小刁，咋會不理睬領導呢？平時想匯報工作還沒機會呢。走幾步，他突然又后怕地想，如果是小刁，萬一不理自己那二臉，領導的威風不掃地了嗎？唉，那次提拔干部，應該考慮小刁的，可小刁太死板，內秀而孤傲，還是太年輕呀……

不覺走到了湖邊。他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湖水清澈，高樓倒影綽綽。

這時，從拱橋那邊出現一個人。這不是副局長劉光嗎？此人最會溜須拍馬，占個高崗，只會“仰視”，不會“鳥瞰”。他曾暗自斷言，此人不可深交。那次重用他，是迫不得已。此時，他倒要看看劉光遇見了他之后的表現。

劉光果然笑著說話了。就聽劉光拉著腔調說，啊呀，我的大局長，不！我的大哥哥，您咋恁悠閑自在，莫不是胡吃狗游呀？

胡吃狗游？這是啥話！他蒙了，氣得心葉子直打顫。

言畢，這小子不等他張嘴說話，扭身跑了，像躲避瘟神似的。奶奶的，昨夜失眠了吧，說話沒大沒小！

他呆愣在了橋上。他猛然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劉光。劉光人精瘦，眼向上，可剛才那家伙算什么，身材臃腫，走路像只哈巴狗。劉光是斷然說不出這樣傷人的話的，那次調整干部雖有一些雜音，畢竟在關鍵時候還是啟用了他呀。

他下意識地用腳跺跺拱橋，過河拆橋的人能有幾個呢？

這樣一想，他就釋然了，繼續前行。走著走著，他在眼酸的同時，又感到了一陣腿酸。這就想起了司機小劉。談情說愛就能把工作忘了嗎，真該挨批了！他就忙從公文包里掏手機。

這時，一輛大奔轎車猛地剎在了他的跟前。

他一趔趄。

車窗玻璃徐徐落下，里面探出一個大腦袋。臉面朝他時，他從腦細胞中努力搜索出，此人乃開發商大鵬也。人這個黑頭蟲，唯有臉面可以區分，且如樹葉一樣，沒有一個重樣的。難怪人最要臉面了。

他剛欲喊大鵬的名字，車窗玻璃卻又徐徐升起了。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一臉的僵笑和失眠的困倦。他還沒回過味來，大奔就昂然離開了。

奸商！他詛咒道。他真后悔不該給他安排那些項目。賺得盆滿缽流了，還嫌錢少嗎？老子花你幾個錢，不就是送臺跑步機嗎？

心里正罵著，他又看到，前面的車從行走的車窗里拋出一個東西。他趕上去發現是一包香煙。他氣急敗壞地一腳踩去，原來是個空煙盒。狼心狗肺的東西！他一腳把那踩癟了的煙盒踢飛了。

搖晃一下嗡嗡響的腦袋，突然，他斷定那不醒事的家伙不是大鵬。大鵬守規矩明事理，每次見了自己都是唯唯諾諾的。這混小子肯定是認錯人了，所以才沒吭聲，一惱火就丟了個煙盒泄氣。呵呵，真可笑！沒準，這混小子也失眠了！

不知何時，他來到了單位。

他下意識地來到大辦公室，發現一頭烏發的小刁正埋頭寫字。

路過會議室，他聽到副局長劉光正認真地傳達他在班子會上的重要講話精神。

司機小劉正在他辦公室給一盆綠蘿灑水。就聽小劉甜甜地匯報，下午車就保養好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大鵬”的名字。

他掛了手機，仰靠在老板椅背上，兀自拍拍如注射了咖啡的腦袋，揉揉像灌了醋精一樣的雙眼，思忖道，失眠能恁厲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