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菩薩娘 （組詩）

趙大海

俺的菩薩娘 （組詩）

趙大海

當年

盤子空，當頭輕，月光被誰家的娘

先行一步，借得

精光光

整個村子，一路狗吠

深一腳，淺一腳

風霜賊，潛伏在誰家門口

撲向娘的鬢角

總有好心人推開門

牙縫里摳出些銀兩

遞出來

即便是高利貸，也溫暖

娘的影，徹夜在各家門口

一遍遍，刮地皮

天放亮，炊煙打鳴

娘懷揣我的學費

像一片雪，輕飄飄，奔向十里外的

鎮郵局

中秋夜

子時，娘屋亮

一會兒蚊子蹭眼皮

一會兒蛐蛐墻角蹦

那個影，鉆衣柜、趴窗臺、踩瓦脊、騎狗吠

一溜煙跑村頭

一忽兒擔兒女，風雪里，闖關東

兒女在外，那個影，繞娘轉

登戲臺，耍把式！

北風吹，一片雪，跌回山溝里

坐馬扎，噴旱煙

灌小燒，躺西屋，腫脹成十年的糖尿病……

月亮，西南嶺來，帶著

地瓜味、寒露味、燒紙味、旱煙味

陳芝麻爛谷子，天破曉——

重量

鄰家串門回，推開鐵門

看一小會兒電視

拉滅燈

靠炕頭

一屋子的黑

一個院落的黑

一個村子的黑

相互疊加，向下壓

村莊上空，我用詩歌

戳出一小塊兒缺口

小小光

小小月

讓黑更黑

娘鉆進被窩

眼微閉

呼吸勻

貓叫聲，踩屋脊，瓦片碎

娘一次次向上，一粒陳年的花生一次次向上

咬牙關，挺直身

小雪

我只是輕輕一抖

便一片片，滑到大街上

而娘，村前沙土路

房前和屋后

小院里

全身上下，狠狠拍，上下抖

黃昏

還是落進身體里

今夜，我就是她骨子里拔不出的

針尖冷

所謂老娘

夜半，一次次爬起

踩月光，給你掖被角

多黑

進屋

一摸就是你

就知曉你

何處癢，何處痛

無論你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

天天蹬好鞋

你不知道，今天的鞋墊已經不是

昨天那雙

身邊一旦沒有了這雙手

某些部位便總是

漏雨又漏風

立秋·老鵝

被波紋刮上岸

伸脖子，咬住遠山一片黃葉不放

老身急急向村趕

沖著村口，高聲叫

眼里一片瓦，左右搖晃得

厲害

小院里，煤球爐，湯菜熱

嘎嘎扯嗓子，早穿羽、晚蹬棉，夸張著一片雪的冷

一遍遍，兒心煩

轉頭撕翅翎、扯棉絮，鋪草床

身下臥得緊

向里扒，蛋滾。

再扒，蛋再滾，再扒——

冬至

娘蘸著舌尖上的月光

摸到這一天

掐指一算

父親走后

那么厚的日子

只有娘一個人，用力翻

霜降、大雪

一頁比一頁涼了

娘搓手

保持微笑和熱氣

左手日，右手月

把這些翻盡

就可以看到春節和幾個兒女啦

一只老蜜蜂

不識文字，油燈下，卻將毛主席語錄和

詩書禮易，背得熟

田壟上、草木間起伏

風沙大、土地稀，數米粒，言語少

襁褓里，我們不識風雨

吮吸她身上的陽光和蜜

我們一個個飛遠了

她體內，暗藏

甜蜜小作坊，守住

小小家園和一抔土

這么多年，她還是習慣，哼小曲，踩陽光，于

我們身后，莊稼的頭頂

肚馕癟，動作緩——

大媽，請坐

公交車到站，一筐海貨

自后門

蹣跚上

灰圍巾裹不住她的白發咳

一元錢，滿身腥

擠過人群

棉裙和羽絨服紛紛捂住鼻、閃開一條

彎曲路

一只手用力攥住我身前的把手——

枯黃、堅硬

多年以前

俺老娘的一個分身

側身、透過大腿縫，死死盯住大竹筐

——我必須終止敘述

騰地站起

輕輕拍了拍她白色的套袖：大媽，您請坐

俺娘是個活菩薩

詩歌里，偉大的娘！

端坐沙發上

耳也聾，眼也花

聽我們說啥，都點頭，都含笑

秋風過，安靜，祥和

一塊寶，在我家東屋發佛光

你們誰來，她都笑啊

仿佛都是她的好兒女

俺的娘，活菩薩，哪位朋友來

都想認她，做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