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風(fēng)——青島散文詩人方陣(1926—1975)
青島方陣/王瓊輝圖
雨 點
母親在地里蹲著干活,父親的墳就在地頭上。母親有時候會抬起頭朝父親這里望一望,然后繼續(xù)低下頭干活。實在累了,就會走過去
倚著墳頭喝水,吃干糧,或瞇著眼睛出神。
這時候,北平原異常安靜,風(fēng)輕輕揉著細碎的草花和骨灰樣詭異的蝴蝶,
這時候,隱身的蟲子會叫聲強烈起來,剛才還極為晴朗的天,會猛然落下幾個
生銹的雨點……
北平原
所有的房子都是父親蓋的,用泥土打墻,門口向陽。
所有的棉花都由母親采摘,她們在地上、屋頂翻曬,有些被風(fēng)吹到了天上。
所有的河水都淹死過人,死了就在土地廟用紙馬發(fā)送到西南。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未知的遠處,路上雜草叢生,神秘莫測。
所有的人衣服上都有土,眉毛、鼻子上有土,嗓子里有土,沒法洗干凈,仿佛早上從土里出來,晚上,再悄悄回到土里。
來 生
就讓我,長成一棵青草吧!鄉(xiāng)村里最賤的那一種,向著天空,向著那些灰鳥群,那些蜂蝶張開鮮嫩的手,使勁舞著喊著:
我在這里在這里我在這里呀!
直到喊出一噸的淚珠,喊出血。
夏天了,努力開一朵小花,紅紅的,那是渴望在暮色里,在搖晃的小路上,去狠狠地親吻那些在前世里曾經(jīng)被我虧待過的牛們、馬們和羊們。
到秋天,就結(jié)兩顆果子吧!小,卻甜。一顆給小動物們吃,一顆就讓那個苦人的嘴徹底甜一回。
冬天到了,我會是一束干草,在暮色里,跳進母親的灶膛,
那簇閃跳著幽藍的火苗兒,就是我在人間久久不愿摘去的眼神……
天柱山魏碑
大美。凝固。
加重了天柱山的重量,平度的重量,文化和歷史的重量。
喧囂遠去。寧靜安謐中,用清澈的溪水把手洗凈,撫摸這些凹凸不平的刀痕,前人的心跳、呼吸、和體溫。
一筆一劃,抵達藝術(shù)的深處、思想的深處、歷史的深處。
隨便抓一把山風(fēng),也能擰出一股墨香。
層層墨香。
淹沒了大澤山,飄香了阿里山、富士山……也許,還飄香了乞力馬扎羅山、珠穆朗瑪峰……
智藏寺
佛門敞開。
心懷虔誠,有人走進,有人遠離。
一叩三拜。
佛,能拯救誰?又能保佑誰?
心無邪念,才會落地生根。
風(fēng)鈴聲聲,是智慧的經(jīng)文。
花的芳香,吹散大地的陰影。上山的臺階,那么陡,下山的路,才叫長。鳥銜夕陽。
苦苦戰(zhàn)栗著最后的光芒……
石 路
承載著誰的命運?
左盤,是山的逶迤,峰巒,白云。
右旋,是喧鬧的城鎮(zhèn),大海,遠方。
拴著小街、胡同、巷子、百來個石頭屋,生老病死,按部就班。坐享舊命運,拒絕外來風(fēng)。
一車干草在運回,一群山羊在走遠。
路邊的水,催開石頭的花朵。油菜花,溝溝坡坡地黃,不高尚也不庸俗,不輕狂也不卑賤,就像這里的人。
我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
誰能領(lǐng)我回去?
迎面風(fēng)
風(fēng),迎面撲上來,對季節(jié)強行搜身。
一番撕扯之后,果子被收走。
樹葉淚如雨下。
我走到街上,兩手空空。腿上的兩只口袋像樹杈上懸著的空鳥巢,風(fēng)中嗚嗚叫。
果子能去哪里?呼嘯過后,沒有回音。干癟了的季節(jié)捂著胸口揪心痛。
已無路可逃!我只能迎面上去,讓風(fēng)伐倒然后碾碎,揀出堅硬的幾粒,做來年的種子。
水或油
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我本是一滴水。
是擠干那片土地后,流出的唯一的一滴水。
那滴水離開家以后,那片土地就貧瘠了。父親的莊稼再也直不起腰。土地板結(jié)成一具具骷髏。
我?guī)е涣7N子,來到島城,找土。
一年一年徒勞地奔走,種子被顛簸得瘦骨嶙峋。
后來,那滴水開始渾濁。渾濁之后,水就是油了。就和你們一樣了。
有一天夢見一滴油掉到地溝里,爬不上來。夢醒了,一身汗,冷了春秋。
你看見的我是一滴油。
其實,我是一滴水,潛在深處,游動如處子。
元代黃花梨圓后背交椅
不再席地而坐。可以垂足了。
當時光一節(jié)節(jié)地,沿著圓的一圈圈紛紛下滑的時候,坐在那里的人心里分外明亮。
春秋如意開光。壺門亮腳閃爍。
溫暖一絲絲涼了。浮雕云朵被千萬次撫平了。
而依舊堅固地彎著,正好是五節(jié),依次相連,而成一體。
后背,風(fēng)起云涌。
明代四出頭官帽椅
一對,正是天地之合。
搭腦,扶手,聯(lián)幫棍,鵝脖,都已彎了。
卯榫,一陰一陽。
從來都是站直了,別趴下。
面前的歲月都老了。在靠背上喘息。
多么舒服。
哪像官人的帽子,倒像雙手和雙足,站立著。
堂堂正正。
明代紫檀畫案
所有的花朵都睡在上面。
四百年了,沒有蘇醒。
夢里那些歲月,淚水把一張張畫打濕了。
你束腰的時候自由而奔放,隨意生發(fā),豐腴圓潤。
任風(fēng)雨而至。
畫家離案而去,時光拍案叫絕。
而今不同膚色的人圍坐在一起,在案上風(fēng)生水起,花開花落。一陣清香向前。
東方,紫氣盈門。
夜聽汪峰
歌聲低回,卻似一支支利箭,扎在心上,搖曳不停。
一定是流血了,喉管里腥咸潮涌。在風(fēng)寒突襲中,耳廓塞滿夜的哭泣。
我曾經(jīng)祈求晴朗的白晝,那是爸爸難得一露的笑臉,掌心的光亮剛要攥緊,雷電咆哮而至,又是一場滂沱大雨。
我習(xí)慣在黑暗里下潛,一杯又一杯,獨飲如水的月色,直到思緒爛醉如泥。
我不敢回想,那間小屋,以繚繞的煙霧酒氣,阻斷親情。咣當作響的碗勺,儼然一個老人的孤獨歌謠。
爸爸,不再有機會這樣叫您的時候,我的淚腺潸然復(fù)活。
草漫山坡,樹刺天穹,誰是主宰?誰為附庸?
一天天掘進的根須,鷹爪般深嵌泥土,巖石縫里傳出斷裂的嘶鳴。小草,一如既往。風(fēng)里搖曳,雨中獨語。只一縷陽光就頜首微笑。
樹與草之間,新?lián)u滾王子高歌低吟,六根琴弦撩撥薩特定律。
一個人,一群人,滿世界的人,或以樹的挺拔,或以草的柔韌,各自站立。
一塊紅布,裹成襁褓,搖滾教父的初啼聲,劃破一個時代。教父的喉音更加老辣,新?lián)u滾王子循著他的足跡,一身金輝。
拉提琴的手,在吉他上游走;披肩長發(fā),扇動重金屬的風(fēng)暴。有沉重的嘆息,自父親的長號里噴出,親情驟然結(jié)冰。
霧水兜頭,落葉纏腳,不羈的浪子軀體依然前傾。冰雪敷面,枯枝繞頸,自由之劍依然洞穿幽幽時空。
一朵花的盛開,免不了風(fēng)吹雨打。
一尾魚的浮游,避不開浪涌夾擊。
一只鷹的翱翔,躲不掉雷電合圍。
還有腳底下的昆蟲、巖石縫里的草芥,皆以勇敢之心固化生命之基。
有了芳香四溢,已經(jīng)足夠,哪怕只有一季的綻放。
有了逆流而上,已經(jīng)足夠,何懼暗的礁明的網(wǎng)。
有了云頭盤旋,已經(jīng)足夠,只把塵?;没珊缒?。
站在赫曦臺前
雪落下來,落在比山還高的地方。
那鳥,放下了啾啾之音,它曾經(jīng)飛過的天空,月魄一片清涼。
土與青磚,兼收篆隸和唐宋煙雨,骨力遒勁,深藏天之玄機、地之隱秘。
朱熹,您的闊袖與長衫,在臺上,也在臺下,是錦繡,也是彩霞。
您的面前或腳下,是夜的沙洲,滔滔黑水和隔著紗籠的日暮閑愁;
您的心中,是綠水涔涔的希望、滄桑民生和源源不絕的熱流。
太陽將從這里升起,您說。
千年之下,這夢,終于,臨水而開。
風(fēng),走過時光與傳說的彩霞,梅朵旺盛而不動聲色,融在雪中。
太陽,終于在斯時斯地,冉冉升起……
白鶴泉
霧,像颶風(fēng)一樣鋪天蓋地地來了。
一片又一片美好的羽毛,負載著天籟之音。
鶴,一個神仙附體的天使,一直用歌聲、舞蹈呈露春光爛漫,婉轉(zhuǎn)古典。
它的質(zhì)樸、清白,有意的蘊含和象的外延。
而峽谷里檐角斜伸,萬木向雪。時光面前,秋之素女淚盈于睫。
茶香裊娜。鶴之姿,清雅出塵;它心中的祈愿啊,像火苗,風(fēng)卷云舒。
潔凈,執(zhí)著,無可更改。
云看見了,無數(shù)飛鳥,用時光、熱血或智慧給泉水寫出了羽毛,以及翅膀。
禹 碑
鳥篆,染上了一層蒼茫,站在壁上歇息。
翼、渚、鳥、獸,從五千年的時光中走出,千轉(zhuǎn)百回。
像古典故事。
像混沌初開。
一粒夢,一種春秋大義,像奇古的水木、河流、凰鳥,有巨大的善意。
自由啊,安寧啊,如雪,是不是也會,稍縱即逝?
這個秋天,我在岳麓山見到了大禹,和他那有如龍蛇,恰似蝌蚪一般的文字。
還有,他的夢。
他的目光充滿悲憫,始終保持著洪荒時代正午時分的本色,干凈,鋒利。
用心,瞭望著苦難大地,不說一個字……
大地驚雷
二月二,龍?zhí)ь^,滿天都是滾滾的雷聲。
這雷聲預(yù)示著什么?紛紛漾漾的雨水,給我的人生做了一個注腳。
蘭,香在幽谷;松,矗立在山巔;
而我,是這山巔唯一的過客,背負著世態(tài)炎涼,看慣了風(fēng)雨蒼黃。
海面,盛開著昨日的浪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蒼涼。
一個女孩走過來,一個男孩走過來。
無數(shù)個男孩女孩走過來。棉絮暴露在破布的外面,他們還是穿著破舊的衣裳。
在這片厚厚的濃云中,厚厚的棉衣,裹不住這個無法言喻的世界。
歸 程
踏過白茫茫的心情。
雙腳,各自沉重,然后,同歸一種孤獨。
被風(fēng)扭曲的河流,凍結(jié)著父親的夢境。靜靜地,蜿蜒而去,裂冰的聲音,預(yù)示著旅程的艱難。
那高挑著風(fēng)燈的渡船呢?河邊浣衣的少女呢?那綠綠的蒲草、白白的蘆花、濕漉漉的少年夢呢?
外婆的淚眼閃爍,眺遠了浮沉的河燈。
有蒼鷹鐵翼劃過,錚錚然,炸響在天空。天空灰蒙蒙,不見日光。
沒有太陽的日子很單薄,雪兔和童話都凍成空白。厚厚的冬衣,捂不暖一絲記憶。
在這片擁滿風(fēng)雪的微茫中,一顆無法收藏的心,潸然流出……
少時的夢想,從襤褸的行囊中,灑落。
雪地上點點殷紅。
梅花盛開,在歸程。
海 樹
桅,直立的桿。
一棵棵樹,一片片林。
紅、黃、藍一度交織的三角旗,遙遙展動于桅的桿尖。
(海樹之葉,烈烈于藍幽幽、幽藍藍的海天之間)
陽光,潮一樣大篇幅地涌來。
咸腥的味兒扯著暖暖的氣息,如風(fēng)送的音節(jié),潮來潮去。
夜空之月,如一朵圓溜溜的艄公號子,響亮動人。
思緒在夜里行走,星星如閃耀的心事,拖瘦了你被風(fēng)雨拉傷的身影。
漁女,累嗎?
男人命中有海,如同命中注定有海量的你。等待的日子,如海上充滿風(fēng)浪和愛的歸期,瀟灑又豪放。
礁石背起千載的浪吟,如涌浪馱起孤舟,如你背起受傷的孤獨。
翹首望遠方。
海蠣是開放在礁石上一枚枚雪白色的花朵,斑駁的銀痕,鑲嵌著一只只耐讀的美麗。
月、海潮都被海水泡得很大,很圓。
你發(fā)漲的思緒,又一次鼓滿望歸的風(fēng)帆。
漁女喲,你撫摸著身旁的兒子,如同撫摸著岸畔半截子的船樁,此時你幸福地感到一種結(jié)實。
男人的身軀——
如海樹。
硬朗著最動人的風(fēng)景。
海浪,你慢些走
祖父、祖母的腳印,在故鄉(xiāng)海岸金黃色的沙灘上。
父親、母親的腳印,在故鄉(xiāng)海岸金黃色的沙灘上。
深深淺淺的腳窩里,灌漫了沉重的海水——海浪,你慢些走……
我赤足走在故鄉(xiāng)海岸金黃色的沙灘,烈日炎炎下,腳板的灼燙讓我想起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艱難度日的苦澀歲月。
汗水……
淚水……
鮮紅的血滴……
匯入大海。
匯入波濤。
匯入蔚藍色的夢幻。
海浪,你慢些走……
我把歲月沉甸甸的櫓槳扛在肩上,一個男人,走向海域。
我把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的叮嚀與囑托,牢記在心頭,烙印在心底。
昂首向海。唱著大風(fēng)。
一個男人的腳印,在浪潮里印記又撫平。
海浪,你慢些走……
南 亭
珠江,緩緩流過,連同來來去去的船,還有簡陋的渡輪。榕樹下垂釣的老伯,昏昏欲睡。退休經(jīng)年的魚簍們,閑掛于樹,回味著或有或無的魚。
小小的南亭村,宛如疲憊的眼,每天望著南方。植根在嶺南,翠綠如靜止的芭蕉葉。
也是榕樹下,摩的正安靜地等待,等待。菜販精心整理香蔥、芥藍,以及奇奇怪怪的果子。數(shù)不清的暗紅色校舍,鑄成大學(xué)之城。成千上萬自行車上的學(xué)子,歡快奔涌,以春天的脈率。那樣的時刻,真好。
燈影中的食肆、店鋪,子夜方才入眠。只剩下天上的棋手,兀自推演星星的布陣。
夜行的船,悄無聲息,一點點靠近已經(jīng)不遠的黎明。
五千米高處
站在五千米山口,瑟瑟發(fā)抖。與風(fēng)無關(guān)。
云,從雪峰,從樹叢一縷縷升騰,白色的火焰,燒向深藍蒼穹。太陽亦如雪餅。
巖石,沙礫,深褐色的牦牛,壯士般堅硬。那些被稱為“錯”的湖,柔潤若靛。
眼看著,雪融之水,咆哮出深深的峽谷。明明知道不可行舟。五顏六色的旅人,浸染蠕動,野地不再荒蕪。
一層層厚重,阻隔了人間喧鬧。再想不起些許功名利祿,與隼同飛。
思 念
一盞燈坐著,像我一樣開放迷離的眼神。
一支筆躺著,像我一樣構(gòu)思夢的情節(jié)。
一頁紙,是夜的河床。
想一個人的時候,筆站起身,燈低下頭。滿紙淚在流。
我知道,此時,你就在淚的上游。
兵 塋
拒絕了小河流水,你選擇了肅穆。
靜悄悄的墳塋,在陽光與月光的循環(huán)里,聽松濤吹響號角。
兵塋——
消失了的兵營。
燈光照亮松葉。
守墓人關(guān)掉燈,松枝上的霜凍掉下來,嘩啦一聲。
風(fēng)吹松樹,如低訴。
墳頭的小草望一眼松,默默地挺起腰身。
礁石之上
夜晚的城市,像一張底片,等待晨曦顯影。
海邊的礁石,像遠航歸來的老船夫,聚積著對岸的渴望。
蘭花的幽香,從南山上拂來,易安居士的一灘鷗鷺,掠過礁石的驚詫,飛向夜色的虛無。人海茫茫,喧囂的浪潮化作泡沫,泛起無盡的空寂。
驛站,就在這個時候蒞臨,或許就是生活的一個拐角,讓我們相遇。
像二胡里的二泉映月,一個揉弦,就讓命運連同江山發(fā)出了顫音。
礁石之上,我更像礁石。
時 間
在博爾赫斯那里,時間是一條交叉花園的小徑,一個失去地名的國家,或是一本并不存在的書。
在霍金那里,時間是一條彎曲的弧線。
在孔子那里,時間是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在行者那里,時間是一個個黑白相間的車站。
在我這里,時間是一只饑餓的狗。它在我身后“汪汪”叫著,讓我不敢有片刻停留。
為了追趕生活的電車,我每天都以下樓的速度,加快沉沒。
海邊的建筑
石階沿山勢向上。對面也有對應(yīng)的斜坡和景物:鐵門古舊、石階曲折。
海是一個隱喻。
石頭粗糲。這些粗糲的石頭來自不遠的山里,與我同族。
這個秋末黃昏,我想起老家的土房子,破敗的土墻,在風(fēng)雨中飄搖。這里,我無意觀看什么大海和落日。
天色帶著傷感,一些人在暮色中移動。燈光未及照亮周圍的事物,另一些燈光已熄滅。
我們在陽臺朗誦詩歌。如同這座臨海的房子在朗讀大海。
如同蟋蟀在朗讀秋天。如同風(fēng)暴在朗讀沉船。如同星辰在朗讀天空。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多么虛弱。
我還是把詩歌攥成拳頭,對那座建筑用力吶喊:
石頭開門。石頭開門。
劍或東方意識
霧里看花,夢中舞劍,以及以靜制動的哲學(xué),像項莊手中的劍,使我至今望劍生寒,見花流淚。
真正的劍不在劍客手中。真正的劍在暗處旋轉(zhuǎn)、上升,然后直指兩朵梅花。
劍的指向十分復(fù)雜。在超越靈魂的高度,在拓展人生的寬度,我看見,壯士在遠古舞劍,美人在今天斷魂。
那些深入夢中的手始終抽不回來,只見遠方寒光閃爍。
一把劍使我神魂顛倒。一把劍使我漸呈青銅顏色。一把劍讓我想起復(fù)雜的人類進程。
劍與花,中國文化的兩條河流,在同一陶器凸現(xiàn)。
我分不清身后是花好月圓,還是劍折刀落。
地平線
從邁開第一步上路,它便在遠處
一只幽靈,不遠不近不高不低地伏著,乜著眼,眄視我們
走的每一條路都是追趕它,追趕的前面,還是追趕
當停下最后一個腳步,是抵達還是遠離?
垂釣者
有魚或者沒有魚,歸去的漁竿都將我的目光挑熱
一次次平靜的約會。那海、那岸、那連接海與岸的礁石,因呼吸加快而氣韻生動
種種風(fēng)情框于我的窗戶。我是另外的垂釣者
夜 霧
夜,封閉了大地
鳥籠罩了黑布,又裹上灰幕,無邊無底
當世界整體迷失,我們到哪里去尋找道路?
歸來的是一只小綿羊
白茫茫的雪,科爾沁大草原,不再流動的洮兒河,一支箭搭在歲月的弓弦上。
大遼的城在哪兒?
會盟的旗子、征戰(zhàn)的鼙鼓,都銷聲匿跡在雪地里了。
一道長城的殘跡,在老龍頭的脊背上蜿蜒西去。
嘉峪關(guān)緊緊關(guān)閉著夕陽的門。
金鑲的玉在博物館里珍藏。
鞍韉和馬刺,老綿羊和狼的對峙,古磚塔和烽火臺還在了望。
天寧寺的鐘聲響了。西子湖的三月綠了。畫舫的絲弦被纖纖指尖,撥動著楊柳依依、熏風(fēng)酥雨和瀲滟的水波。
我是臨安的香客,我跪拜的是風(fēng)波亭,是一闋《滿江紅》的赤顏怒發(fā)。
雨瀟瀟地歇了。
風(fēng)輕輕地吹著。
憑欄眺望,天邊是一片蔚藍的海,咴咴著一群踏響的浪花。
千年古國,我的紅鬃烈馬走失了,而歸來的是一只咩咩的小綿羊。
真實的貓和夢幻的魚
一只貓的踟躇,搖搖晃晃,在小巷里消失了。
倏忽的寂寞,是一行梅花蹄印,零零落落,歪歪扭扭,在雪地里沉沒了。
冷月西斜,寒光在臘梅的疏影里搖動。
一只醉了的貓,踏過雪地,如履春天的櫻花樹下,被片片花瓣濺濕了心境。寂寞是一尾眼鏡蛇,糾纏盤結(jié)著過去的日子。花蕊舔盡,是誰在饕餮著雪飄的幽香?
一只貓的雪夜。
一個人的夢幻。
多想是一尾赤裸裸的魚兒,游進河谷泱泱的清波里。
被你叼?。?/p>
再被你一口口地吞噬!
是誰穿過季節(jié)的河
……一地殘融的雪……
……一只逃離的狐……
山野的地丁花兒開了。柳絲抻開柔柔的春風(fēng)。
籬笆的墻影。狗的吠。
池塘的水波,魚的躍。
稻花香了,小河里的蛙聲。
風(fēng)搖雨荷,蜻蜓抱住尖尖的角。
一片葉子的飄零,菊花綴滿頭的惆悵。
燕子走了,大雁來了。
一片雪花的凋謝,向日葵搖著枯萎的旗子。
……隱隱的冬雷聲……
……一尾醒來的蛇……
老龍頭
轅門還在,依然伸出旗子的手,觸摸風(fēng)向與海浪的分量。
鳥兒起飛了,沙灘上有一雙鞋子。
去臺兒莊
去臺兒莊,去1938年的一個地方。
天陰下來了,空中的霧霾很重,而且氣味兒也開始血腥。
城墻上的彈洞在做注腳,密密的文字一樣記述著某些細節(jié)與過程。
去臺兒莊,去找1938年的空間。
太陽依舊鑲嵌在古老石橋的上空,運河的流水也依然默默鑲嵌在大地上。
只是街巷里的人很多,扯著河岸的楊柳梢,尋找煎餅就著硝煙的味道。
去臺兒莊,在1938年的日子里,每一棵莊稼堅守的記憶,都不肯退卻。
黃昏的堤岸把殷紅演繹為堅貞的底色,沿著石板的紋理,能看到一雙雙與槍托站在一起的大腳……
早晨果然雨點兒密集,講述著漫空里的話語。
劃過七十年的弧度
甚至給秋天打個電話,給房檐下的紅辣椒給沼澤地上的蘆花給大雁啼落的殷虹給林子里啼叫著的鳥群……
多年前的子彈劃過七十年的弧度,依然鑲嵌在臺兒莊的城墻上。
思 縷
握住在我的掌心任我揉搓成一粒珍珠
以我愛的紅絲線
系于伊的頸下胸前一粒透明的渾圓
便映射出這個雨夜
這傘下
我和伊的那些溫暖的呢喃還有那個在呢喃中軟軟的溫?zé)岬拈L吻
她彈奏著什么呢?
一瓶酒沙灘
我們的爭吵無窮無盡且邊喝邊吵邊吵邊喝
吵了些什么呢吵了些紅塵瑣事?還是些風(fēng)花雪月?還是些名利宵???
哦哦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
只記得我們你和我牽手走出沙灘海上有一弧浪天上有星幾顆
紅得讓你心慟心慟地艷
伊在夢里我在夢里我們攜手走進那一片杜鵑的紅
你說我們寫同題散文呢
我說我正在和伊過日子呢柴米醬醋茶
夢醒了你在你的床上我在我的床上天涯咫尺
不不十萬八千里卻都看見了那一片讓人心慟的杜鵑紅
呵呵?!?/p>
寒 泉
石徑蜿蜒,蜿蜒為一條干枯的白蛇了。
兩鬢衰草,被拂著土地耳語,又被山風(fēng)吹散。
懸崖深處,枯樹枝條掩映的小石屋里,有一老漢面壁而坐著。
幾十年為一日,他都這樣面壁而立。
刮光了又長出的白胡須,落地生根了。
這時候,他忽從一個悠悠的長夢中醒來。
桌子上的空杯里沒有水。
推門而出的老漢,目光萎縮,如豆。到哪里去汲一筲水呢?
十里地外,深山幽谷里,那澗泉的水,定然有徹骨之寒。
花之晨
一朵花睜開眼睛,就是一個小小的早晨。
藍色或紫色的杯,盛著潔白的花粉;顫巍巍的嘴唇,由于風(fēng),在抖動。
只要有一滴干凈的露水,就可以;
只要有一縷淡淡的陽光,就可以。
這條蜿蜒的小徑上,盤旋在漫漫野草和曲折樹籬間的喇叭花,她們的吹奏是無聲的……
僅僅是敞開。
僅僅是接納。
僅僅是吮吸。
許多的陽光有了一處歇腳的幽居,
就可以。
小小的早晨,最寧靜,也最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