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渡的夜晚

上海◎語傘

大禹渡的夜晚

上海◎語傘

1

天穹之下，腳步深邃，所有的夜晚都在為大禹渡的夜晚讓路。

夜曲落入山中，數(shù)不完的星星都是來不及講出的情話，此起彼伏的蛙聲都是月亮醞釀已久的旁白，每一座峰巒都是虔誠的守望者，每一棵樹都有一位遙遠(yuǎn)的戀人，每一個到來的人，都是受了神的指引。

風(fēng)過留耳，亂石寫詩。

我仰望。沉迷。從內(nèi)心獨白中請出大自然的創(chuàng)世之手——它縹緲無形，又恣意地穿過我，飽含速度一樣的自信和光一樣的善意，在我的嘴角、眼中、臉龐、心里，次第升起。

在大禹渡的夜晚，湍急的千萬種驚喜匯聚成黃河般的彎和曲：一頭，繞我于塵世；一頭，轉(zhuǎn)我于廟宇。

2

黃河橫臥渡口，外婆一樣慈愛、溫柔。我只愿意相信，她收起了早年滔天巨浪的悲怨、憤怒，不是心死了，不是眼淚哭干了，而是她心疼我——這具從大都市的浮躁不安中出逃的軀殼，儲存的水和寧靜已不足以滋養(yǎng)未來。現(xiàn)在，趁著夜色，她將她全身所有的靜給我，連同整個河灘的靜，甚至貼心的鳥兒們都揣摩到了她的心思，收起了最后一個輕盈的飛翔。

我在發(fā)膚上撫摸這些靜，這些豐富的矗立著黃河毛孔的靜，帶著我，在黃河古老的歷史里走動：

徘徊于她的源頭——在巴顏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聽泉水叮咚如圣賢授道，不舍晝夜。

漫步于她身旁緊鄰的湖泊、沼澤、草灘，尋找中更新世時期的象牙化石，為我不存在的居室雕一個變幻莫測的塔尖。

奔跑于她修長的腰際，回到童年，最緊要的是，必須叫上大禹，用他曠世的智慧捉弄兇猛的洪水十三載，抵我三世無憂無慮。

……這碩大的靜，瞬間又覆蓋了我的臆想。

3

“候人猗兮……”

女嬌的一曲南音，正以蕩氣回腸的憂傷審判我。

禹王山上，杜鵑花開得有多紅我就有多羞愧。恰恰是大禹渡夜晚盛氣凌人的黑，幫我掩飾了搖晃的神情。我可以聆聽，可以雕刻，但我怎可以嬉戲，用她一生的相思淚洗滌我半生的哀愁？

廢墟般的懊悔，擠滿我的大腦。

我站立起來，望向星空下黃河水面上泛起的點點磷光。我必須照亮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所有的小心眼，向她道歉，仿佛在替大禹道歉，替他新婚第四天就離家出走而道歉，替他三過家門而不入而道歉，替他帶著盛年出門抱著疾病和白發(fā)歸來而道歉……

歌聲漸漸隱去了。

大禹像的神情在復(fù)活更多的傳說。

我看見大禹和女嬌在我心中對坐、品茶，辨認(rèn)咖啡和奶酪，為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愛情的故事》修訂曲譜，將愛情與悲劇，徹底分開。黃河的波浪，是他們最好的琴鍵。

4

黑在傾聽。黑在沉默。

黑將看不見的一切悄悄地召喚到一起。

我一腳從城市跨入山谷，往事游弋，探身黑暗的那部分取走了我目光的輪廓，漫天星辰，只在適合明亮的地方出現(xiàn)。

很多時候，我都在摸索，如何將物事合理存放。可惜，蟋蟀有藏不住的隱私，枝頭有掛不住的果實，我有生活在別處的陋習(xí)。

然后，我在鏡子里焦灼。

迷失在握手與抽身離去的間隙。

祈求圣水觀音口吐蓮花，重新把我拉回大禹渡的夜晚。

世人跪拜禹王廟，踏九九天梯，敬定河神母，再也不必為洪水泛濫成災(zāi)而禱告。

我依靠感覺而將肉身放縱，用大禹治水走遍天下的耐心，固執(zhí)地要打開睡眠與生死的秘密。

這秘密，像黃河的濁。

黃河攜帶泥沙和雜物行走，或許自有她不可泄露的天機。可是，人為何要攜帶不可左右的命運行走？把命和運拆開，人事紛亂、嘈雜。閉上眼睛，誰來渡我？

5

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并非都不存在。

大禹渡夜空浩渺，我難以望盡天涯。

黃河橫貫東西，跨越九個省份，我只親見一二。

千年神柏以它恒久的神性聳立，我無法端詳大禹坐在樹下的夢境。

數(shù)千年前，我的腳下擺放過密集的腳印，咆哮的洪水曾在我的身旁肆無忌憚地奔流。祭祀的器皿，從精于雕鏤的巧匠手中流出，就窺見自己背負(fù)“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的囑托。

現(xiàn)在，我能注視到的，只有為了生存而急于忙碌的影子和人世間的回旋、翻騰。那些通宵達旦都無法掐滅的燈光，構(gòu)成了夜晚蒼老的心跳。他們的夜晚緊張、恐于流逝，區(qū)別于大禹渡的這個夜晚的脾氣和性格。

這個夜晚，依崖傍水，有著大禹重新將天下劃為九州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