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黎榮
論趙朝龍詩歌中的植物意象
——以“苦竹”與“薔薇”為例
吳黎榮
趙朝龍,貴州思南人,是土生土長的烏江子民。最初以詩歌走向文壇,后轉為小說、影視、報告文學等創作,2008年末至2009年初,他又一次走訪梵凈山、烏江、錦江,重新以詩歌的形式“返鄉”,結集為《梵天凈土》與《家園深處》。趙朝龍曾言其文藝創作無論小說、詩歌、散文,都充分地顯現出“地域”的特點。(趙朝龍《趙朝龍與烏江文學》)趙朝龍的詩歌創作是“以烏江為敘述主體”的地方性書寫,他帶著“地方性知識”之眼“深瞄”這方水土上的自然風情、歷史文化及特殊社會群體或少數民族的生活情景和生存狀態,捕捉到了烏江之魂。
趙朝龍的作品彌漫著與現代城市生活迥然不同的山野氣息,這很大程度上源于詩人對烏江地域獨特自然風光的全方位描繪??傮w而言,趙詩中的自然風光主要圍繞烏江與錦江江流、梵凈山及家鄉而展開。烏江、江灘、峭壁、江風、濤聲、鵝卵石,梵凈山、金頂紅云、佛光石、九十九條瀑,杜鵑、鴿子花、苦竹、苦艾、薔薇、楓樹,白鷺鷥、鷹、麻雀是趙朝龍慣用的自然物象,加之日、月的點綴,四季的轉換,尤其是四月、秋季、早晨、午夜時分,一幅幅生機盎然的烏江風景圖便呼之欲出。而植物作為自然標識之一,為烏江形象增添了一種揮之不去的質樸、野性氣息和純凈、秀麗色調,而且意蘊深厚,在趙詩中形成了鮮明的特色。
植物書寫在中國文學中源遠流長,較早的《詩經》《楚辭》涉及大量的植物描寫,此后唐詩宋詞也出現了千姿百態的植物。歷代文人們對植物親睞有加,而有的少數民族則有神奇的自然崇拜、植物崇拜的信仰。據口傳的《苗族古歌》,天上的日月星辰、雷電雨云,地上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等自然萬物都是神靈的化身,都會說話。苗族崇拜樹木,特別是楓樹,還自稱是楓樹的后代。趙朝龍是苗族作家,繼承了苗族特有的“植物崇拜”歷史風俗。生長在烏江邊上的苦竹、薔薇兩種植物,在趙朝龍詩歌中出現頻率頗高,見證了其“強烈的草木意識和癡迷的植物崇拜”(趙朝龍《烏江山峽百里畫廊散記》)。“兩岸/翠綠的苦竹/在歲月和風里/把你的古樸搖曳”(《梵天凈土·山城故事》),“天穹如洗/苦竹的清新四處彌漫”(《梵天凈土·山地灣舊址》),“江灣蓬流青滴翠的苦竹/多少回春天的沐浴/翠綠了山梁和田野”(《家園深處·月薔薇》)??嘀袷侵駥僦参?,適應性強,多生于向陽地帶,以其翠綠、古樸點綴了江流、山坡和田野?!岸瓰常瑤讟渌N薇/亭亭亭玉立/把崎嶇的鹽道打扮得無比陽光”(《家園深處·烏江的早晨》),“不經意側過頭/崖畔一樹鮮艷的薔薇/正驚疑地注視著我/隨即用芳香同我耳語”(《家園深處·江灣》)。薔薇是一種頗具觀賞價值的灌木,花色多樣,花有香氣,薔薇花以其五彩斑斕的顏色、濃郁別致的芳香成為烏江一道不容忽視的風景??嘀窈退N薇作為烏江邊上的常見植物,以野生的天然本性、明艷的色彩,增添了烏江的樸野秀美。
“苦竹”和“薔薇”是趙朝龍詩歌中獨具特色的意象,符合傳統的審美范式。中國古典詩歌偏重間接抒情,往往借用“意象”含蓄、內斂地表情達意,正如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一文中所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趙朝龍的詩歌中,“苦竹”和“薔薇”不僅以明艷的色調構成了烏江美麗的天然景致,還內化為烏江人內在的精神氣質,達到了中國傳統詩歌中“一切景語皆情語”、物我交融的審美境界。竹是我國的傳統意象,北宋蘇軾在《于潛僧綠筠軒》中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歌詠,竹的枝桿挺拔、修長,四季青翠,凌霜傲雨,主要象征“正直”、“堅貞”、“氣節”;而薔薇在唐代備受推崇,陸龜蒙的《薔薇》詩有“倚墻當戶自橫陳,致得貧家似不貧”之句,薔薇一般指愛情、浪漫及愛的思念。趙朝龍筆下的這兩類植物融合了它們的一般內涵而又別出機杼,可象征烏江人剛強和柔情的兩面一體。而趙朝龍詩歌中的人物形象主要有纖夫、走江漢、船工、信號工、烏江農婦和姑娘及自我抒情主人公等等,書寫了他們各種苦、樂、悲的生存狀態。其中塑造得最富特色的當數與天險烏江相搏斗的一群人,他們主管烏江原始的人力航運事業,擔當連接山里、山外的橋梁,特命名為“水上人”。趙朝龍詩歌中一系列活靈活現的水上人,正是融苦竹和薔薇內在精神于一體的“鐵骨柔情”形象最生動的代表者。
正如趙朝龍在《走近烏江·走小橋》中所言:“苦竹是屬于烏江的,也知道它軀干的作用,它的精神”(趙朝龍《走近烏江·走小橋》),確實如此,“苦竹”可代表烏江水上人剛健、頑強的內在品性?!盀踅睦w夫啊/就這樣用竹篙把蒼穹撐起/走入江流熾熱的激情”,“烏江的纖夫啊/從風暴中從號子聲里長大/長成了烏江粗壯的竹/在纖道上硬硬地挺起”(《梵天凈土·纖夫號子》),“妹仔卻把自已/撐成了一根/蠟黃,蠟黃的篙竿”(《梵天凈土·野渡》)。竹屬植物,具有內虛外直、節尖根固的特點,篙竿、竹篙是勞作工具,卻注定成為水上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幻化為纖夫的身體,這樣,“竹”的形象可置換為“水上人”的形象。
趙朝龍在其詩歌中塑造了走江漢、絞灘漢子、纖夫、信號工、船夫等“水上人”這樣一類似“苦竹”一般剛強、挺立、原生態的“戰烏江”“硬漢”形象,甚至于將抒情主人公化身為水上人?!蹲呓瓭h》中走江漢“三百六十五天不刮胡子/三百六十五天不戴斗笠/面靨寂寞成了銅色的石壁”(《梵天凈土·走江漢》),他們以強健的體魄支持烏江事業,長年赤身裸體,不畏疾風暴雨的怒吼,不懼炎炎烈日的炙烤?!肮鹧且蛔鶚?直起身是一座山/頭顱磕地喊出一片血光”,“倒下了,也要用/雄渾高亢的號子/點燃一江的吶喊”(《梵天凈土·烏江纖夫》)。勞作時,纖夫們奮力拼搏、癡心盡付,即使倒下,亦喊號子點燃同伴的勞動激情,纖夫自身的價值在桀驁不順的烏江里發揮得淋漓盡致?!案嗟臅r候,纖夫/闖進兇險,走進呼嘯的/激流漩渦/走進去就沒有打算回來”(《梵天凈土·烏江號子》);即使父親墜灘,“那個孩子沒有停下/他的行囊里裝著他父親/喊了一輩子的船號/背著纖藤背著希望/他走上了那條長滿窟窿眼的纖道”(《梵天凈土·江灣峭壁》)。面對天險重重的烏江流域,他們沒有絲毫逃避,而是將個體命運,甚至當地人的命運與浪潮洶涌的烏江水、頑硬的懸崖斷壁融為一體,一往無前地走進險灘,堅守烏江戰線,代代相傳,彰顯出大無畏的硬漢本色和烏江人“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的質樸生存狀態。
趙朝龍的詩歌中,“水上人”在布滿艱難險阻的烏江里越挫越勇,頗似青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清·鄭板橋《竹石》)的挺立與剛強。趙朝龍曾自白道:“我的責任是為這種艱難的生存方式、地域文化特征描摹鮮活的個體生命,以個體命運與這條跌宕的烏江相觀照”(趙朝龍《趙朝龍與烏江文學》),趙朝龍以激蕩的詩行達成了原初的期許,正是經其“個體命運與烏江相觀照”筆墨的重現,這群水上人展露出沸騰的魂魄,他們不屈不撓、勤奮向上的剛健烏江精神可謂元氣飽滿、蕩氣回腸,絲毫不遜色于縱馬馳身疆場保家衛國的英雄。
水上人以男性居多,他們長期肩擔著以剛強為支撐的水上作業,卻并未泯滅心底的那縷溫柔。與小說《藍色烏江》《烏江上的太陽》中分別以喬和趙大山為中心人物表現出水上人“粗野放浪”的本真面目不同的是,趙朝龍在詩歌里盡可能地避及對水上人“野蠻性情”的細致描繪,而代之以傳達他們追求愛與美的心靈渴望。趙朝龍的詩歌主要以溫暖的吊腳樓與薔薇作為水上人的精神寄托,而其筆下的薔薇詩尤其別具一格,是作為水上人的抒情主人公柔腸百結、情意深長之心靈的外化。“從那個四月/薔薇花就一直開在我心里/如柔風的詩情,靚麗著/我鋪滿滄桑的額”(《家園深處·孤獨的樹》),事實確實如此,自從他2009年的四月份走訪烏江流域后,薔薇便在其筆下生根,開花,著有《留在薔薇花上的詩》《情絲縷縷》《致薔薇》《月薔薇》《我把記憶失落在了雨中》《薔薇》《你的名字叫薔薇》《薔薇》等沉迷于薔薇的燦爛詩行?!段业奶枴钒阉N薇比作心中的太陽,讓“我”以百倍的激情去守護,去愛?!读粼谒N薇花上的詩》里道:“薔薇花盛開的時候/有萬千種心緒/紅是我心里流淌出的熱戀/粉是我揮灑在陽光里的誓言/白是我寫給海邊那個人的愛情/黃是我嵌入風里的微笑/那根尖尖的刺/是我留在薔薇葉上的浪漫”,薔薇各種顏色的花,薔薇的“葉”甚至“刺”都凝聚著抒情主人公“我”對愛情的真誠表白。而《情絲縷縷》里以薔薇聯結著“我”與妻子之間“愛的思念”?!端N薇》長詩,是一首以薔薇為核心意象的愛情詩。薔薇無處不在,充滿“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趙朝龍的詩歌中,“薔薇”保留了其一般性的特定內涵,一如既往地吐露愛的秘密,蘊藏著水上人身份的“我”的柔情蜜意??偠灾?,趙朝龍赤心一片地與他鐘愛的人物——“水上人”進行深入交流,將心中滾燙的情感化為熱烈而質樸的詩行。其新詩,以一系列有血有肉、剛健多情的“烏江水上人”,構建了一個力量充沛、富有人情味的烏江形象。
趙朝龍的筆下,城市是一片冷漠而孤獨的空間?!豆陋毜某鞘小防铮拔摇币驔]有幫助城市中殘體的孩子、拾飯粒的女人而痛苦,返回鄉土、扎進鄉俗后則認清了城市的孤獨本質,找到了精神的救贖與依托?!段以诔鞘械目p隙里》一詩,“我”在金錢至上的城市里尋找關于鄉村的記憶,找不到存在位置而苦惱不已。《孤獨的城市》《我在城市的縫隙里》二詩足見趙朝龍與城市生活及城市人的格格不入。而面對烏江,面對家鄉,他有著尋根式的浪漫情思,孜孜不倦地再現健康、自然的的烏江形象。身為土生土長的烏江兒女,趙朝龍帶著“內部之眼”去觀看烏江流域,其作品中少有對本土的批判與否定,反而試圖以“烏江鄉村”形象去審視現代文明、現代城市,對烏江的本源回歸都隱含著意味深長的現代性批判。
烏江文學離不開趙朝龍,趙朝龍的創作離不開烏江。在烏江流域,原始的自然界有很大的挖掘空間,而人與烏江自然的相生相融,是趙朝龍詩歌創作的絕妙原型和素材。趙朝龍的筆下,“苦竹”與“薔薇”不僅增添了烏江外在的自然之美,還融合了烏江人的內在精神氣質,傳達著烏江人本色的“鐵骨”與“柔情”。因而,“苦竹”與“薔薇”集烏江的外在美與內在美于一體,在趙朝龍的詩歌中散發出難以忽視的魅力。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 430062
吳黎榮(1990—),女,湖北咸寧人,漢族。現為湖北大學20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發表有《余秀華詩歌熱現象討論》《論格非小說意象的流變》等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