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軍
明清小說中對狼祖意蘊的朦朧表現與疏離
吳玉軍
在北方少數民族中,曾經流傳著狼祖神話,存在著狼圖騰崇拜,體現著人們對狼的敬畏和崇仰。然而,在明清小說中,除了仍舊保留極少的狼祖意蘊的朦朧印記外,為數居多的作品表現的是丑化的狼性,于是,陰險狡詐、貪婪兇殘、恩將仇報的狼形象呈現在讀者面前,并由此深層次地揭示出人性與狼性的相同之處,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卑劣的人性,用狼性喻指人性,表現對狼祖意蘊的深層疏離。
五百萬年前,狼就出現在地球上。人們對狼的勇猛頑強、堅韌機警、集體協作精神,十分欽佩與崇拜。于是,在古代許多北方少數民族中,諸如匈奴、突厥、蒙古等,都流傳著狼祖神話,存在著狼圖騰崇拜。
《史記·大宛列傳》與《漢書·張騫傳》均記載烏孫王昆莫被丟棄在荒野,經狼哺乳長大成人。《魏書·高車傳》記有:匈奴的小女兒“為狼妻產子,后繁衍成國”。與此相似的記載,也出現在《周書·突厥傳》《隋書·突厥傳》《冊府元龜》《通典》《北史·突厥鐵勒傳》《蒙古秘史》《中國阿爾泰語系諸民族神話故事》里。
歷史發展到明清時代,在小說里,除了保留北方少數民族中的狼求人救難、贈物報恩、解人危難的朦朧記憶的少數作品,眾多的是對狼性的負面描寫,并借此影射人性卑劣的一面,表現出對狼祖意蘊的深層背離。
狼的行為表現,多是一種生存的天性本能。但在蒲松齡的筆下,也有朦朧的源自于狼祖神話,表現頗有人性的神異狼性作品。如《毛大福》寫的是:瘍醫毛大福“道遇一狼,吐裹物”“布裹金飾數事”。然后,毛大福隨著這只看似并無惡意的狼前行,見到另一只“ 頂上有巨瘡”的狼敷藥治病。接著,“日既晚,狼遙送之”,幫他躲過了狼群的戕害。但毛大福卻因此牽涉到一樁人命案,蒙受冤情,但“狼見毛被縶,怒奔隸。”“狼競前嚙縶索,隸悟其意,解毛縛,狼乃俱去”,此后“一狼銜敝履委道上”,“官命收履,狼乃去”,官員由此追查鞋子的主人,果然緝拿到了真兇。狼知恩圖報,主動為人洗雪冤情,充分表現了狼性的神奇。在此,對狼的人情味的描述,確實讓人動容,知恩圖報的執著也讓人感動,讀者在此幾乎忘記,狼是后世相傳的狡獸形象。
此外,作者在附則中,又加敘一故事:“昔一穩婆出歸,遇一狼阻道,牽衣若欲召之。乃從去,見雌狼方娩不下。嫗為用力按捺,產下放歸。明日,狼銜鹿肉置其家以報之。可知此事從來多有”。作者雖然嘆為“此事從來多有”。但通觀蒲氏作品卻僅此一處,這句話可能發自作者在遍觀古今狼故事后,對狼性的由衷贊美。在此,作者構建狼的形象時,表現著對狼行為的崇仰,與狼祖意蘊保持著朦朧的一致性與連貫性。
《聊齋志異》中有多篇表現狼貪婪、狡詐與殘忍的作品。最為典型的是《狼三則》。這三則結尾的議論說:“三事皆出于屠:則屠人之殘,殺狼亦可用也。” 狼兇暴殘忍,三則均描述屠戶以暴制暴制服了狼,狼性難以超越人性。《于江》一篇,作者的評述是:“農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于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焉。”這一篇不僅表現了少年的勇敢,而且也表現狼的兇殘和狡詐,那么,于江的忠義剛烈激發了他的復仇赤誠,激發了他在勇敢之上的而生發的智慧,這是正義戰勝邪惡的原動力。
《閱微草堂筆記》中《槐西雜志》介紹故事“狼子野心”。紀曉嵐感慨道:“狼子野心,信不誣哉?然野心不過遁逸耳;陽為親昵,而陰懷不測,更不止於野心矣”。如果人們被狼的表面溫順馴服所迷惑,那是非常危險的,它的本性是難移的。因此,人們要時刻保持警惕,不要被假象所迷惑。一旦失去了警戒,必然會陷自身于危難之地,難逃劫難。
袁枚《續子不語》里的《狼軍師》,講的是一個姓錢的人晚歸,遇到群狼。群狼就抬著一個“似狼非狼,不能站立,聲像猿啼”的獸來,欲要置他于死地,后被聞聲趕來的同伴相救,那奇獸被群狼丟下一哄而散。“錢曰:“噫!吾與汝素無仇,乃為狼軍師謀主,欲傷我耶!”。狼軍師的外表是猙獰丑惡的,內在是要殘忍地置人于死地。但最終卻狡詐地“叩頭哀嘶,若悔恨狀”,可以說它是狼“智絕”的代表。卻終究卻沒有勝過人類的智慧,落下個被蒸煮的下場。
《聊齋志異》中的《夢狼》是以白翁夢中衙役變狼,兒子變虎的形式,敘述夢中見聞。作者采用虛幻的手法,表達了對“官虎吏狼”的真實世界的看法。作者有感而發:“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也!”,實際上,作者想在此說明:官吏們狼狽為奸,為所欲為,魚肉百姓;衙役們的招搖撞騙,欺壓百姓。將矛頭指向象征衙役的“狼”,痛恨至極的是狼。直至《夢狼》附則里也有同樣的感慨:“要知狼詐多端,此輩敗我陰鷙,甚至喪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飼麻胡也。”
《聊齋志異》中的《黎氏》是狼成為精魅來害人的典型故事。作者的評論是:“士則無行,報亦慘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況將于野合逃竄中求賢婦哉!”,告誡無行之人,將自食惡果,謝中條的無行在于:與人野合,不合綱常;役使人制止兒女啼哭;不尊孝道。在此之下。一個殘忍的血淋淋的帶有懲罰式的故事產生了,作者想告訴人們某些續娶之人如狼之毒,比喻那些陰險兇殘的繼室。
在這些作品中,表現著狼形與人形的相互轉化與變換,展示著狼魅丑惡兇殘的一面,以及狼性與人性的一致性。以狼性喻人性,用來告誡人們,要警惕人性中兇殘自私的狼性一面。
明代正德、嘉靖年間,圍繞“中山狼”的小說戲劇作品相繼出現。故事的源頭是馬中錫的小說《中山狼傳》。 這一故事敘述的是:墨者東郭先生救助了一只被趙簡子追殺的狼,但在大難過后,狼以“我餒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為由,竟要南郭先生成為自己的口中美食。于是,在一同詢問了“老木”“老牸”“丈人”后,最終,由老丈運用智慧,懲治了兇殘的狼。
吳梅在《中國戲曲概論》里,根據錢謙益《列朝詩集》中對康海與李夢陽恩怨的記載,斷定:“康對山《中山狼》一劇,為李獻吉而發。”“此劇蓋為李發也,東郭先生自謂也,狼謂獻吉也。”“而馬中錫又為中山狼立傳,于是天下無不知夢陽之負對山也”。對此雖然歷來有所爭議,但僅以吳梅所論,“中山狼”轉而變為忘恩負義的代名詞,代表著極端地自私自利一類人,當自己遭難時,寧愿犧牲別人的利益走出危難;而當別人遭難時卻不肯伸出援手。這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道統背道而馳,狼神意蘊遭遇到了空前的疏離。
“中山狼”忘恩負義的形象特征,深入影響到《紅樓夢》的創作。《紅樓夢》第五回中,對賈迎春的判詞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又有十二曲中的“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這里的“中山狼”是指迎春的丈夫孫紹祖。《紅樓夢》第七十九回中說,賈孫兩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 孫紹祖確是一個像狼一樣兇狠殘暴而又忘恩負義的人。賈家衰敗后,孫便向賈赦逼債,強娶虐待迎春。不足一年,迎春便被折磨致死。在此,用狼性形象喻指人性,將獸性轉移為對人性的描述,將狼與人的卑劣性統一在一起,構成了內在意蘊上的狼批判語境。
狼祖神話,標志著北方少數民族形成的持久綿長的對狼的敬慕與贊美,寄寓著人們希望人類的剽悍強壯、興旺發達。但在漢民族穩定的農耕生活中,似乎不需要太多的強悍粗獷,加上受傳統儒家文化熏染,“修齊治平”的理論內核,中庸平和的行事規則,以至于人們形成了一種狼性奸詐兇殘的群體心理。
而狼祖意蘊一旦遭遇到了疏離,就轉向了以狼對人類危害性為中心的考察,以及對人性與狼性一致性的審視,于是,狼與人內在的貪婪、狡詐、自私、兇殘等一并呈現在我們面前。明清小說一方面以儒家文化的眼光揭示著狼性卑劣性的一面,另一方面又在警告著人們:世間存在與狼一樣殘忍狠毒的人,人們對于這樣的人要大加撻伐批判,同時要有意識地與他們進行頑強的斗爭。
總之,無論是《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續子不語》中對狼形象特征的刻畫,還是“中山狼”故事,《紅樓夢》中對“中山狼”的隱喻描繪,無疑都體現了對狼性特征的定格,即人們在情節各異的狼性故事描述中,除極少數對草原狼式的贊賞之外,為數居多的小說滲透著對草原狼形象的疏離,這一轉變最終將狼的形象背離到了它的另一面,并且構成了后世漢民族文化心理中獨特的狼意象。
作者單位:西安思源學院 710038
吳玉軍(1968—)男,河南內黃人,講師,文學碩士,教研室主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