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
散文二題
沈周霄
宋人陳巖肖在《庚溪詩話》中寫到,“江南五月梅熟時,霖雨連旬,謂之黃梅雨”。江南的梅雨,總在立夏過后數日梅子由青轉黃之際悄然而至,五天中四天下雨,是為入梅。入梅的江南,雨淋淋漓漓,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氣息。這不是“杏花春雨江南”,時序孟夏,花朵不再似春天那般充滿生氣,而是被風雨裹挾著,有的無力臥曉枝,有的日暮黃昏紅滿地。整個江南,幾十公里、幾百公里、幾千公里都浸潤在這濕漉漉的花香中,好一番吳天越地。
梅雨來了,有時,她斜風細雨、煙色空濛,飄忽在田野上、村莊里、城市中,飄忽在小橋流水、粉墻黛瓦之際,遠遠看去田野像一幅小寫意,村莊像一條安睡的老狗,城市則像極了一篇淋漓著唐人元氣的七律;有時,她又電閃雷鳴,瓢潑灑地,帶著初夏的陰謀,在天幕中醞釀成豪邁、歡暢、壯實的鏜鏜大音,充斥著烈馬般的野性與靈氣;還有些時候,她是個頑皮的孩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更多的時候,她像一位從深巷中走出的女子,結著丁香一般的幽怨,走在油亮油亮的石板路上,這是戴望舒的《雨巷》、姜白石的慢調,抑或是米芾的山水真草。
雨,下過五月,穿過六月,走向七月,肆無忌憚地,下著。小城里,千萬把傘走在街上,性情、長裙、皮鞋、心緒交織在一片煙色中。小孩子埋怨這雨,什么時候停呀,可以出去玩兒;上班族埋怨這雨,什么時候止呀,可別耽擱了行程;生意人更是惱著呢,這雨,泄財。可我卻愛這梅雨。“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的詞,于我有說不出的美。
“頭梅甜,二梅酸,三梅要出蟲”,小時候,每當入梅,老太公總是要這樣說。那時,家里不寬裕,又沒有井,會在屋檐下放上兩口積雨缸,儲水。頭梅、二梅時候的雨水,一桶一桶地拎進來,舀上一勺喝,品一品真會有甜酸的味道,到了三梅,水就不能喝了,會生蟲卵。這個季節也是青蛙泛濫的季節。“梅雨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宋人趙師秀的《約客》正是這時最好的寫照。當時家里還沒鋪上水泥地,下起雨,屋子一陣的霉濕,就用報紙吸,而有時,半夜時分,下暴雨,雨水會沒進屋里,那時,就會看見幾只青蛙也來串門,呱呱的聲音,格外動聽。然后,我和弟弟會用一根線,頭上綁一只蚱蜢,站在椅子上,釣青蛙,玩。
雨,增添了兒時的游戲空間,也呼喚著我的味蕾。小學課本中有一篇課文叫《我愛故鄉的楊梅》。楊梅,正是梅雨時節的美食。“五月楊梅已滿林,初疑一顆值千金。味勝河溯葡萄重,色比瀘南荔枝深”這是宋代詩人平可正的詩。黃梅雨時節,陰雨綿綿,小荷才露出尖尖角,楊梅已經滿林。那時,我叔叔家的屋后山地上,有幾株楊梅,樹身六七米高吧,樹干粗壯。我們幾個孩子,在雨季里,時常來此采楊梅。楊梅花,小小的,粉白色的,一二月就開花了,等到近二月下旬花謝了,會結出一串串青色的梅果,此時的果子是不能吃的,又酸又苦。等到五月“小滿”過了,楊梅才漸漸轉黃轉紅,此時采下的楊梅,用清水洗凈,撒上點鹽,特別好吃。剛采下的楊梅,是紅黃相間的,而過幾天,完全熟透的楊梅則會變成紅黑色,有些還紫得發黑,像一顆顆黑瑪瑙,看得口齒生津。輕輕咬開,唇上,舌尖滿是鮮紅色的汁水,那淡淡的幽香,甜酸可口的味道,絲絲縷縷,如同這梅雨季節,揮之不去。
人至中年,我越發地愛江南的梅雨季節了。我不怨她潮濕了天地,氤氳了房間,霉陳了衣被,我只喜歡她的趣味和悠閑。小城被梅雨釀出了一種悠遠的古意,似乎時間在梅雨中也變慢了,生活如同音樂一般,時不時劃上個休止符。就這樣,雨,打在了江南,打在了小城,打進了童年,也打進了我的心田。于凌晨一點左右,耳邊傳來雨落屋檐的滴答聲,由大到小,有疏到密,聽著這碎碎的雨聲,我推開窗戶,翻開書本,黃昏的燈光下,享受著窗外花壇新翻泥土的氣息,一絲腥味,幾縷新香,想象著這番雨過,地里的蔬果會保持瘋長之勢,青翠欲滴地展開;想象著這番雨過,躲在葉下的昆蟲,會忙碌地紛飛互道早安。
這是一個灰與白的季節,這是一個最美最豐盛的季節!雨絲撩人,明早下樓買幾枝帶雨的梔子花吧,插在書房,馨香四溢。
想到這里,我的心里撩起了雨。
我所熟知的,其實是故鄉那條生我養我的老巷。
老巷,窄窄瘦瘦,悠悠長長。巷道凹凸,蜿蜒里許。夾道是參差老屋,矮檐黑瓦、灰壁斑駁,墻弄里斷磚塊塊,碎石路上綠苔點點。巷子老舊,但深藏不露。深深折折的巷道盡處臨著集貿街,巷口處也撐出幾間旺鋪,顏家餛飩、李家糕點……
最留戀的是那家糖果鋪子。狹小的店面,對巷敞開,側墻上排靠著搬下的老式門條。木制柜臺上幾個硬紙盒一字排開,盒內放著各式糖果,這于當時的我可是莫大的誘惑。不必說夾著白酒的巧克力,不必說能“曲曲”發聲的口哨糖,也不說吃后舌苔發青的魔鬼糖,單是那神奇的跳跳糖,就有無限樂趣。細小的糖粒抖于舌尖,腔口間就如鍋里炸豆般,劈里啪啦鬧騰起來,點點酸麻絲絲清甜便在味蕾上慢慢化開去。
頂有趣的,就數酸梅粉了。碰上梅雨時節,幾個玩伴放學歸來從鋪子里帶幾包,聚到伙伴家中,一塊沖食。熱氣騰過,酸甜陣陣。酸梅粉袋內都附贈小勺,極小,卻別有趣味。柄端都塑著各式形狀,宮燈、關刀、銅奔馬……五花八門。光是分類收集這些物什就是兒時的一大樂事,更別說喝著酸梅湯扯著關于勺端塑像故事的情形了。加得屋外絲雨簾簾,雨腳細細碎碎地踩在油潤潤的青石路上,叮叮咚咚;雨珠綿綿密密地敲打在檐下閑置的積雨缸里,鏗鏗鏘鏘;迷蒙閑靜的老巷,成了一方悠哉怡然的樂土。
老巷,靜,但不乏生機。雨季一過,墻根處、街角落、石縫中便冷不丁地鉆出株株落落的野草,微風穿過掠來聲聲片片的蟲鳴。趁晴日,家家戶戶便出來晾曬衣物,衣物多的,便把竹竿往夾巷的矮檐上一架,晾曬起來。女人們站在自家門口,邊晾衣物邊與對門扯開家常。這時,也是孩童們最開心的時候。大伙三五成群,不分男女,在巷子里走家串戶地閑逛。那該是槐花盛開的時節吧。女孩們踮著腳去摘粉嫩嫩的紫根槐花,男孩們則更膽大些,干脆爬到樹上,擰下細枝。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地“坐地分贓”,輕輕地將淺白的花瓣剝除,把嘴湊到黃絲絲的花蕊中,如蜜蜂般貪婪地吸食甘甜的蜜。但這不是老巷中唯一的免費美食,那黃黃的秋葵、紫紅的桑葚、蘭色的牽牛,甚至那酸澀的杜鵑花都是我們歡樂的閑食。
熱鬧的是那春節,爆竹聲聲,彼此賀過歲拜完年,孩子們便一個個 “闊綽”起來,都聚到瘸腿老人那兒,嬉笑著看他用勺出的熱糖稀在白鐵皮上嫻熟地畫著糖宮燈(糖畫)。東海龍王、齊天大圣、十二生肖、十八般兵器,他上下左右揮勺立就。冰晶透亮的宮燈,畫得惟妙惟肖,入齒生脆爽甜。舍不得便吃的,就等風干了鏟下,于手把玩。這些宮燈,光是瞅著,就是一件件晶瑩的藝術,只可惜于今已很少有人有這份賺不到錢的手藝了。
精致的糖宮燈消逝了,隨之而逝的,還有那夏槐秋葵蛙聲蟲鳴老店舊鋪鄰里鄉情。老巷不再,故里不再。鄉鄰故友據說因拆遷都住進了嶄新的商品房,不過故友阿朋說現在沒有以前鬧忙了,一格格的商品房把老舊的鄉情變得嶄新而陌生。
再次走過熟悉的老巷,狹長的巷子早拆成寬闊的商業街。店鋪林羅,人群熙攘,卻覓不得故里舊食,尋不見舊日鄉影。悠閑和靜的古槐樹走了,搬來了腳步匆促的“快餐”;精心做著糖宮燈的老人故去了,住進了一群精明的商販。
看著滿街遍布的特色餐館,我突然想起了《晉書》中因思念故里莼菜羹鱸魚膾而辭官回鄉的張季鷹。若生于當代,他怕是難有秋風之思了吧。北京人正吃著湘菜、湖南人品著粵菜、蘇州人嘗著川菜;蘇幫菜、淮揚菜,各具地域特色的餐館匯聚在全國的每一片大街小巷,特色正變得沒有特色,城市在趨同,足不出城就吃遍了全國。走在小城中這片由老巷闊建而來的繁鬧街區,如同走在常熟的步行街、南京的新街口、北京的王府井,同樣的肯德基快餐、同樣的真維斯專賣。
急促的步伐,從陌生的老巷中流出,走向這熟悉的時代。
站在街口,我望著故鄉,但何處又是故鄉呢?
沈周霄(1981—),男,漢族,碩士,高中教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現在張家港市暨陽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