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鐘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巧婦有米:評陳支平著《臺灣文獻與史實鉤沉》
陳啟鐘
(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漳州363000)
該書作者陳支平教授現任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長期致力于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特別是在家族、賦役制度、客家、閩臺關系等領域,近年來又將研究視角擴展至朱子學在地方社會傳播與實踐的探討上,并且編有《臺灣文獻匯刊》、《民間遺存臺灣文獻選編》、《閩臺族譜匯刊》、《臺海文獻匯刊》、《閩南涉臺族譜匯編》等大型資料集,對于學術的推進深有貢獻。
《臺灣文獻與史實鉤沉》一書于2015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是陳教授在搜集臺灣歷史文獻資料與整理的過程中,基于文獻的新發現,對相關史實進行再思索后所做的分析解讀,并且加以比較系統的整理和補充而成。本書共由三卷組成,卷一是對十余種孤本的史實分析,卷二是利用新發現的臺灣彰化縣的官府檔案及民間文書,討論清代臺灣平埔族與漢族人民及政府之間的關系,卷三是對民間族譜及其他雜書的史料解讀。全書的側重點,在于介紹以往較少為人關注的文獻資料,并且以作者個人的思考方式,來分析解讀當時閩臺不同側面的史實問題。
本書最大的優點和對學術的貢獻,在于介紹了許多以往所不知或未曾使用過的珍貴資料,并且就這些文獻所反映出來的史實加以分析解讀,而作者的思考方式與史實鉤沉顯示了幾個意義:
其一,對史料的運用與解讀作出了很好的示范。作者利用珍稀資料,不僅填補了以往相關研究的許多空白處,如關于康熙統一臺灣過程中,清鄭力量逆轉的關鍵因素、清代前中期臺灣社會的概況與番社民情風俗、金門鹽政、清代臺灣的民番關系等,還重新思索若干受到明朝遺民及研究者情感因素影響的史實評判,尤其是在隆武文臣與鄭芝龍集團的戰守判斷,以及鄭成功集團的弱點與負面因素上。此外,作者還藉由《惠安王忠孝公全集》,點出易代之際遺民生活的多面性,他們雖然忠于舊朝,但和新朝間并非是誓不兩立的,這可從他們與新朝官員的往來中看出。對王忠孝來說,保護鄉里之人免受戰亂損害,可能比個人的政治意識來得更為重要。因此,歷史事實常常不是單面性,對于以往史實評判所形成的既定印象不可盡信,在某種程度上需要保持懷疑的態度,如此,才能使研究更加深入和貼近事實。這樣的研究態度,也可見于作者在分析埤圳水利訴訟時,所看出的雙方勢力集團的組成是以地域利益而非民番關系來劃分的觀察,在以往強調漢民欺詐番民、民番沖突的印象中,這有助于重新思索清代臺灣民番關系的實態。
其二,將小說、中醫方劑、善書、劇本等民間文獻與社會生活、文化相結合。作者針對這些民間文獻,并非僅是闡述其內容,而是更進一步探討這些內容背后所反映出來的當時社會狀況。例如在談到《新編繡像臺灣巾幗英雄傳》時,作者雖然認為此書的情節描寫不免夸大事實,以小說撰者自己的想象,來構思當時臺北抗戰的現實,但若能將其內容與清末臺灣拒日抗戰歷史做參照,仍然不失為一種值得注意并且可以引起若干思考的寶貴資料。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資料內容本身的符不符合史實固然重要,但是,不符合史實的內容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符號”,可以用來探索其形成原因,以及背后所隱含的意涵。作者透過對這本小說的分析,論述了小說寫作者希望通過夸張的小說描寫,以鼓舞士氣,抨擊誤國官僚,以及小說寫作者的觀念,仍停留在傳統的仁義至上層面,很好地陳述了當時士人的心理觀念與心態。這種對于現象文化意義的關注,也反映在作者關于閩臺地區少數民族崇拜媽祖的探討上,作者的著重點,并非在少數民族崇拜媽祖是否符合他們的文化淵源,而是從民族文化發展史的視野,來討論福建少數民族崇拜媽祖所代表的文化意涵,即如作者所言,這對于深化中國區域文化變遷史的整體考察有益。同樣地,作者對中醫方劑集子、關圣帝君和岳武穆王等勸善書本,以及《管甫送》演出劇本的變遷,也都從文本的主要內容出發,更加深入探討了所反映的社會問題、社會文化習俗時弊,以及社會文化由野至文變遷的過程。作者甚至對劇本的變遷所帶來的文化影響,進一步思考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好是壞,這對于當前由“文化人”所推動的文雅化文化創意產業,與原本野而真實的民間文化習俗兩者間的不一致性,究竟該改變創造還是原樣保留,抑或如何取得平衡點、兼容并存的思考,有提醒注意的作用。
當然,本書也存在一些小問題。作者在史料引用方面,解讀過度簡略,常常是一大段篇幅頗長的史料,分析卻只有短短數語,沒有就史料內容加以展開更多的論述,這不僅讓閱讀者稍感吃力,也使該資料豐富的內涵和歷史意義未能更多呈現。雖然這種作法,對未出版稀見史料言,有保存其完整性以供他人使用的功能,但是如果就已經出版的資料來說,這樣的寫作模式稍不適合。此外,在史料解讀方面,似乎某些內容有待商榷,例如在頁262~263闡述漢民承租番社土地部分,作者引用張贊陳承墾阿里史社番園埔土地欲退佃的契約文書,并且認為原從番社承租土地的張贊陳,已經完全把自己當作該地的支配者,所謂“倘有番人上手不清,俱系通土白番張贊陳等抵當,與承替人無干”。雖然作者關于該契約文書所反映出的漢人取得某種程度上土地支配權(田面權)的推斷是正確的,然而,從內容的脈絡來看,該契約在后半段連續使用了幾個“若”字當開頭[1],每個“若”字以下所述,應該是指個別的相關事項。基于此,作者的上述引句,當與“至若陂頭圳路系張贊陳等清理”連讀,亦即“至若陂頭圳路系張贊陳等清理,倘有番人上手不清,俱系通土白番張贊陳等抵當,與承替人無干”,整段話所陳述的重心是陂頭圳路而非土地。
此外,作者在討論閩臺關帝信仰中的神跡記述時,在頁383針對因日本侵占臺灣而內遷泉州祖家的鹿港許珠因病代請母家于臺灣立天臺桌求佑一事,認為是福建與臺灣畢竟隔著海,神明的往來管轄甚為不便,因此,對民間一些細末的瑣事似乎也鞭長莫及。然而,閱讀家族文書,“而前日仝居茶姑代求本境關帝爺信簽,指點信女叩求上蒼,本欲在唐叩求,礙咱寄居之人,不能料耳。兼又未知地方法道,叩請慈親,將此情稟過杉行街父親,代備辦香按桌,立天臺,代求天公,庇佑愚媳婦得均安”詞句,已經清楚道出此事原由,主要是許女認為寄居籬下有所不便,并且不知泉州當地祭拜求禱方法,為慎重其事才請在臺父親代備,而非關帝爺認為閩臺隔海鞭長莫及,只能說泉州關帝自認能力不足以醫治許女之病,因此建議她向民間信仰中最高層級的天公求援。
除上述小問題外,本書還有許多引用資料和行文中的錯字,此屬枝微末節之事,茲不贅舉。
盡管本書留有上述問題,但瑕不掩瑜,作者所搜集到的珍稀資料、對于史料的運用與解讀、將民間文獻與社會生活文化相結合、對史實評判的修正,以及對文化改造的反思等,在新資料的運用、研究視角的擴展,和對以往史實的重新思考上,都能給于其他研究者許多啟發。
注釋:
[1]“若張贊陳等開陂圳,……”、“至若陂頭圳路系張贊陳等清理,……”、“若承替人不耕,……”、“若承替人年納大租粟不清,……”。
〔責任編輯李弢〕
陳啟鐘(1973~),男,臺灣高雄人,歷史學博士,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