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義詩歌小輯

張永義/江蘇

張永義詩歌小輯

張永義/江蘇

老楊樹

父親結婚那年親手栽種了十棵樹

獨活了這一棵

隱蔽的鳥巢多像一團灰色的煙霧

樹下埋著我的胎衣

記憶的蛇皮如此濕滑

雷電的大手掀掉半個世界的屋脊

燕子搬空了含混的鄉音

小火車載走所有的煤屑、面包和淚水

昨天清晨你把我高舉過頭頂

然后輕輕拋起

白發蒼蒼熱情衰退的老楊樹啊

春風再也不能染綠

九月雪

養蜂人收走了帳篷

兩眼漆黑的大地裸露出來

那個死寂的夏日夜晚

我被暗紅磚墻上的巨大標語搖晃醒了

到處都是水

船夫沉入海底

瘦小的赤腳女醫生

和長風一起穿過蘆蕩

一個拎著柳條箱的男人急忙下車回家

火焰鼓動雙翅

把午后的天空劃出一道明亮的傷口

密謀已久的大雪就要落下

母親咬緊牙關

每一顆鹽粒都貼緊了草根

空氣又腥又甜

誰聽見澡盆里的哭喊

雪一直下到深夜

靜靜吞沒掉搪瓷缸中綻開的笑臉

蘋果花

點點螢火帶走了鄉村露天電影

白云追趕著散漫的羊群

唯獨不能淡忘你

——我的生日花

小小盛開的領地

風在晨光的幕布下私語

一路上蝴蝶簡直比空氣還輕

母親掛滿水滴的發梢

作文本上鮮紅的標點符號

五歲的男孩穿著花格褲子和泡沫涼鞋

一生都走不出開花的樂園

被擋在門外的弟弟妹妹

哪里又能懂得他的憤怒和愁苦

忙著上課忙著授粉

閑來就靜坐窗前讀幾頁《列寧選集》

拉鋸人總在午睡時分演奏大提琴

成噸的雪片比思念還沉

姍姍來遲的春天不肯退場

那么多白糖一下子蛀空了我的童年

葡萄園

我們沒有谷倉更沒有酒窖

但是陽光充足雨水豐沛

栽種葡萄，顯然不是為了豐收和釀造

父親說，總不能讓土地就這么荒著

不栽白菜，日子本身足夠苦寒

不種西瓜，生活無須過多糖分

十里八村，草木繁衍

這座孤獨的安靜的最后的葡萄園

飽滿的漿果悄然墜落

被撫摸過的額頭和深陷的眼窩

沿著葡萄藤瘋長的時光

父親裹緊大衣走進了薄霧的清晨

猩紅熱

開往北方小城的晚班車沖破風雪到達

磷礦的燈火，一團陰濕的鬼影

一個無所事事的男孩在異鄉生病

坐等天黑，不知死亡為何物

從水果罐頭和麥乳精里提取革命之甜

石灰墻剝落，吞吞吐吐的時光花蕊

心急如焚的小母親頭戴光環

竟無力阻止溫度計的上升

一整片紅暈，確鑿無疑

幸福陡然降臨，一次短暫的昏迷

鼓樓夜半三更，雪越積越深

市橋不遠，那冒著熱氣的餛飩攤……

小南京

那是我不曾見過的景象

白雪一樣的鹽堆積如山

遮天蔽日的旌幡連同過往的商船

歇腳的客棧賣唱的茶館

一起失去了蹤影

三十六口井早已枯死

七十二座廟只剩下那些莊嚴的稱號

玄帝廟關帝廟天齊廟花神廟三官廟文昌宮……

這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故鄉嗎

歷史上遠近聞名的“小南京”

又該從何說起

昔日供銷社的大院里長滿了沒膝深的雜草

電線桿上貼滿了辦假證和包治性病的小廣告

我從那條剛下過雨的小街上走過

空氣微微濕潤

吸進肺里的都是梔子花的氣味

耳邊再也聽不到賣糖人的吆喝聲

彈棉花的聲音打臺球的聲音炸油條的聲音

錄音機里充滿土腥氣的嗓子開唱淮海戲的聲音

郵局似乎還在

但是沒有家書等著投遞

小南京

已成為地方文獻里的一個注腳

大河心

大河從來沒有停止流淌

但是在我的故鄉

她的心跳

陡然慢了下來

風一直在吹

無休無止

幾乎要把岸邊的楊柳和淘米的細腰

一并吹斷了

磚瓦廠荒廢已久

可惜了那些上好的坯子

當年我們在淤塞的河床中睡覺

到了夜晚

滿天都是星光

沒有什么能夠將我們吵醒

四下靜極

鹡鸰不叫野鴨不飛

每一根蘆葦都朝向東南

妄想著抬腳就走

仿佛送葬的隊伍

大河心無牽掛

浩浩蕩蕩

咳出血的祖父不敢就這么輕易地死去

草房子里光線漸暗

我們這些還未出生的小鬼

嘴角沾滿了鮮紅的淤泥

從飄溢著藥香的病榻

躡手躡腳地經過

鲇魚尾

當初是誰將我故鄉的街道

設計成鯰魚形的

人們從東走到西

從日出走到日落

就這么碌碌無為地走完了一生

并無遺憾

我們深愛的女子

家住南碼頭

那正是鲇魚須的位置

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然而她更喜歡安靜

黃昏時總是

一個人在水邊低頭想著事情

我們什么都不想

除了每天想她

鲇魚尾是夕陽沉沒的地方

命中注定

我們要生活在嚴酷漫長的黑暗里

別難過

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死去吧

如同我們不曾來過

我們的祖先

我們的祖先是來自江南的流亡者

我們的祖先是移居蘇北的拓荒者

我們的祖先是一個走江湖的手藝人

我們的祖先是一個跑碼頭的生意人

我們的祖先住在河水清澈的岸邊

我們的祖先埋在羽毛腐爛的林中

他們當中的一個或者好幾個

讀書識字，憂國憂民，醉生夢死

紅蠅趕散，紅巾趕散，洪軍趕散

一個歷史事件提供了諸多的版本

我們并不確切地知道

命運要把這個家族最終帶往哪里

雪的慢板

十一月拖沓的黑夜比整個一生的思念還要冗長

你還沒有帶好行李出發就已經被堵死在路上

想要回家的人推開窗戶就能望見遠方的燈光

如果他生活在唐朝可以在烽火不斷的春天修一封家書

可是下雪的冬日黃昏比越搔越短的白發還要蒼涼急促

潮濕寒冷的感覺沿著四肢擴散開來正如一滴被稀釋的墨水

在脆弱的宣紙上氤氳成一朵意念中模糊不清的梅花

即使風聲能把它從黑暗的枝頭吹落或者被那纖纖玉手折下

又該寄予何人呢江南早已沒有了水驛沒有了催發的蘭舟

空余粉墻黛瓦就像這個只有建筑的琴身卻沒有了琴弦的城市

無法被演奏我們內心郁結的愁悶也無法被言說

飄飄而下的雪片是紛紛離群的鳥和接二連三掛失的信件

這個瘋狂生長的城市和那些寸草不生的心靈

都需要一場驟然降臨的雪和四十年傷心淚水才能釀成的酒

玉碗盛來琥珀光比舊時月色更皎潔比歷史博物館里的瓷器

還要貴重這些易碎品和我們日漸衰朽的骨頭一樣經不起摔打

我們都是琥珀里的蟲子被禁錮在的時間的沉沉大幕之內

多么羨慕那些一團火焰似的在冰天雪地里歡快奔跑的孩子

你有多少年沒有堆過雪人了就有多少年沒有打過雪仗了

能夠堆積的唯有往事和虛無能夠追逐的只剩下影子和死亡

握一捧滾燙的雪就等于握住了眼前的一切握住了生命的本質

發一條短信或打個電話回家告訴親人們你此刻的決定

立即動身而不是等到風雪停住了再走等待已毫無意義

趕赴這場風聲的音樂會吧在最抒情的慢板里找回舊夢和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