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姥爺

黃文興

告別姥爺

黃文興

“要歸隊了，再給您磕個頭吧。”

望著視我為心肝不求回報毫無怨言如今重病臥床的姥爺，我竟無所適從情不自已，只想用魯中南地區(qū)最古老最原始也是最厚重最真誠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

我知道，這恐怕是最后一次見姥爺了。

姥爺躺在床上，兩眼呆滯、渾濁，已暗淡了往日的神采。姥爺?shù)玫氖俏赴l(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晚期。病毒的侵蝕使他原本豐潤的面龐如今枯瘦蠟黃。而自己接到姥爺病危的電話回到老家，在他身邊竟還待不了幾天，愧疚和自責瞬間使眼淚遮住了視線。

姥爺猛烈地咳嗽起來，痰中有血絲。他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好像知道我要歸隊，呆滯的目光停留在床頭的一只玻璃杯上，劇烈的咳嗽又把他推入了痛苦之中。

來的時候，我?guī)Я讼鄼C，本想給姥爺再照一張相片，可怎么忍心給他增添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負擔。時間仿佛凝滯了，世間的一切也瞬間失去了色彩。我背過臉去，偷偷抹去淚痕，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努力扮出一份笑容，我要正式向姥爺?shù)绖e，我不能給他留下自己流淚的背影。我要讓他知道，外孫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歷經(jīng)風雨雪霜，已擁有了那份堅強和執(zhí)著，并在本職崗位上付出著奉獻著，無悔地履行著一個共和國軍人的使命……

迅速離開姥爺?shù)姆块g，此時天已有些昏黑。岸邊的垂柳只是些疏疏的暗影。回視姥爺?shù)淖》浚噬降乃o靜地從房東流過，古樸方正、平瓦帶棱的院落堆滿了我的眷戀和童年。沿著岸上這條鋪了柏油的馬路，我迷茫著自己的歸宿，任憑車子兩旁樹影飛逝而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知道這恐怕是最后一次見姥爺了。自從姥爺倡議我參軍后，兩年一次的探親假便成了他的企盼，他總是要提前幾個月甚至半年給我準備禮物，剛開始是一些堅果點心，再后來就是他精心選擇的書籍了。

姥爺姓曲名文遠，出生于魯中南的一個村落，相傳孔子的老師倉頡就曾生活在那個城市，與姥爺家一河之隔就是東方朔的廟宇，當?shù)匚幕瘹庀⒑苁菨夂瘛Ｗ杂资熳x古書的姥爺算是四里八鄉(xiāng)的一個文化人。四書五經(jīng)對他來說張口即來，對陰陽八卦、太極四象、《六壬》《奇門遁甲》《三合通會》以及古漢語等方面頗有研究。當?shù)厝宿k紅白喜事，很多事情都要請教于他。他出過一本《喪禮述略》的書，主要闡述喪事禮儀，其中也包含他對人生過程及其意義的一些闡釋。姥爺?shù)拿P書法非常有功底，尤其是行書，自然率真、從容大方、蒼勁有力，亦如姥爺?shù)臑槿耍褐t和恭敬、氣質儒雅、剛正不阿。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佩服姥爺?shù)牟湃A。姥爺身邊經(jīng)常會有三五摯友，圍坐一起，品茶談天，指點春秋。姥爺家里中堂懸掛的是關公秉燭讀春秋的畫像，他還經(jīng)常拜一拜。姥爺多次給我講三國英雄，講關公過五關斬六將的勇猛以及敗走麥城的教訓。從小我就是在姥爺?shù)墓适轮虚L大的，什么西漢的司馬遷、戰(zhàn)國的屈原、唐朝的魏征、明朝的鄭成功，他甚至還給我講了寧可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朱自清。姥爺說：“那些人物，不僅是歷史的一個縮影，也是民族的傳承，從中可以觀照一個人的榮辱得失、進退去留。”姥爺?shù)膬刃纳钐帲瑹o時不涌動著他為之崇尚的英雄情結，雖說只是個舞文弄墨的書生，但我想他更是一個身居鄉(xiāng)里、心懷天下的漢子。

好多年前他就推薦我多讀 《資治通鑒》《史記》《容齋隨筆》等書籍，從中領悟做人處世的道理。可惜這些年忙于應酬和生計，竟沒有按他的吩咐去研習。及至多年后，姥爺?shù)脑捯琅f在耳旁縈繞。于是我買來了一套294卷的《資治通鑒》。與其是說自己在與古人對話，求學問教，不如說是在完成姥爺?shù)囊环菪脑浮?/p>

姥爺?shù)牟∫呀?jīng)到了國內外任何治療手段都無濟于事的地步了，病毒已擴散到了他全身每一塊肌膚中，留在世間的光陰只能以分秒倒計了。

中秋節(jié)時，我曾給母親打電話，想給姥爺買幾盒最好的月餅寄去，母親在電話中說，他已經(jīng)吃不消了。前兩天，母親在電話中告訴說，姥爺已經(jīng)開始昏迷了，幾個舅舅都暫時放棄了工作陪伴著姥爺，子女們輪流在身邊24小時護理。我知道姥爺不久于人世了，淚如泉涌，以至于電話也沒能打下去。

姥爺即將離開我們，我卻不能床前盡孝。漂泊在外的游子，長夜難眠，茶果無味，思念、內疚和孤獨日夜揮之不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活中的恩恩怨怨，都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煙消云散。或許有的人留下點思想、文字，但更多的作為普普通通的人，恐怕只有清風明月以及兒女和親友的思念。生命既然如此短暫，人與人之間是不是應該更加寬容豁達？善待生命吧，善待你所擁有的一切，面對上蒼對我們的恩賜，我們不應該有任何的褻瀆和懈怠，也許這樣，我們的生命會更精彩、更自然、更有意趣。

寫下這些文字，送給姥爺，伴一聲低泣，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