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缸（組詩）

趙曉夢

魚

一條魚吃壞了肚子

屁股和臉脹得通紅

腹瀉、便秘、脹氣，腸道

咆哮的細菌拒絕出門。細菌

試圖穿透墻壁進入魚的血液

魚，拼命喝水，試圖擊斃

這些糾纏不休的細菌——

一場混戰在魚的體內進行

結果出人意料。敗下陣來的魚

像一片失去重量的黃金葉，漂浮

在水面上。至死它都不明白

肚子是怎么吃壞的——

三年來，我已經從魚缸里

撈起九條死不瞑目的魚

每一次的時間，差不多都是

夜雨洗劫陽臺后的正午時分

缸

如果你有時間，陪一杯水燒開

不如陪一尾魚睡覺。這陽臺的夜晚

自從風水先生走后，再也沒合眼

真擔心第二天早上醒來，缸里的魚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長出犀牛的角

真擔心昨天才做完心臟手術的陶瓷

能否克制住回頭看的恐懼？

而被縮小在缸底的太陽，像火柴

靜候魚的嘴唇，不是擦出火花

而是在荷花的眼皮下躲閃

在七月的酷熱中，尋找一片

陶瓷的涼床來安放閱讀。秘密

糧倉最先被困在宣紙上的夜鶯

發現，站在缸壁下躲雨的魚

閃身沖出荷花的眼睛，企圖索回

那些散落在石頭上的糧食。詩句

都已回到陶瓷的灰燼里，尖銳的星辰

追趕著驚慌失措的魚，魚尾掃出巨浪

讓荷葉有了清晨的懺悔，讓陶瓷的心臟

再次受到刺傷——我想我接不住這么多

的風水

山

山假得久了，也就真成了山

至少魚缸里的魚是這么認為的

山上的黃桷樹也是這么認為的

它們抱緊泥土和水，像燕子抱住

雨中顫栗的高壓線。只有性格孤僻的螞蟻

在亂石穿空里擺脫影子的糾纏。沒人知道

青苔正無聲地出賣這塊石頭的野心

螞蟻眼瞅著枯枝敗葉踩出了新路

很遺憾，亭子外的時間要走得更快一些

山腳下的魚，在夢境與現實邊緣踟躕不前

山中一夜雨，石頭流出了清泉

魚們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等待

面包從夜鶯的嘴唇落下來，樹葉

滿臉哀戚地望著山與魚之間的鴻溝

魚缸無視假山的警告，依然敞開著臨天的大門

潛藏在黑暗角落的魚，多么像陰森可怖的野獸

草

那些倒下去的草，被陽光的大手扶起

魚悲哀地意識到，它們的愛情結束了

一百年的海誓山盟，在第七天里

魚缸換水后憧憬徹底破滅

事實上，魚正經歷著遲到的青春期

和水草的糾纏，讓它們度過生理性煩躁

的折磨，雖然它們已過了戀愛的年紀

仍收拾得像一個手捧鮮花登門求親的少年

在這陶瓷修筑的水牢里，居住著三條魚

水草是它們唯一的伴侶，細說起來

還真不知道是誰先勾引誰？草說——

三條爭風吃醋的魚，經常攪渾缸里的水

陽光照射不見它們天真的愛情保衛戰

追逐在水草叢林的魚，拒絕遙遠七星的

指引，漫游在幻覺和水草肥碩的身軀里

多年像年輕時候的你和我。我們忙著移動

光和影的秘密。直到自己疲憊不堪

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扶起倒下去的往昔

面對空蕩蕩的天空，突然意識到

魚和我，和你，都已不再年輕

荷

也許是某種巧合，一滴墨汁落下

剛好被張開的荷葉接住，陶瓷的溫度

剛好把它們定格在魚的頭頂，略受驚嚇的魚

微微從水中探出頭，看著滿塘荷風吹拂

這樣的畫面，不止一次出現在魚的夢境

魚一生的努力，不是仰望蒼穹

而是謙卑地游弋在荷塘深處

越來越強大的內心，重未放棄回歸大海

黎明和黃昏，這兩個一天中的重要時刻

魚脫下荷葉的偽裝，開始與飛鳥交換信息

夜晚在自尊的外衣下，謀劃向偉大時刻進發

——然而陶瓷始終沒有給魚逃脫的機會

風聲不幸走漏，陽臺上到處是流言蜚語

絕望的魚，躲進荷塘深處，內心的羞恥

染紅了荷葉。像是一張曝光的底片

拒絕沖印，也拒絕飛鳥的邀請

我曾長久地注視地這些受傷的魚

想為它們遭受的不公說幾句臟腑之言

膽怯的魚比陶瓷還生硬，拒絕人類的安慰

而寧愿葬身荷塘深處時光的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