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深淵，燭照生死

王士強

五十歲，已經歷了人生諸多的風雨、磨礪、挫折，不再輕狂，不再青澀，而是進入了一種成熟、理性、智慧的階段。古云：“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意味著對自己、對世界有了清楚的認知與定位，知曉了自己所能夠做、所應該做的事情。張維的《五十述懷》便抒發了自己對于“天命”的理解。

“我已年屆五十/朋友們越來越少/我經歷的深淵成了自己的高度”，詩的起首引人注目，也定下了全詩的基調。為何朋友變少？年輕的時候求多、貪大、進擊，呼朋聚友，多多益善，而到一定階段以后，則會認識到，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心息相通、志同道合才最為重要，這時，朋友會變少，但是留下的都是真朋友，其“質量”不可同日而語。而同時，此前所經歷的“深淵”也已發生質變，成為了自己的“高度”。很大程度上，這首詩便是關于生命之深淵的書寫，惟有經歷痛苦、挫折、失敗，人才能真正成長、成熟，才能真正的“知天命”。深淵一定程度上成為養分、基礎，從而促成了日后的“高度”，正如穆旦詩中所言，“……惟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智慧之歌》）。

《五十抒懷》的“深淵”主題關乎歷史，也關乎現實，關乎個人體驗，也關乎時代境遇。處身這樣的深淵之中，可謂步步驚心：

——關于出身：“我經歷的荒誕/比任何惡夢都奇幻險峻/我斗過自己的父親/也恨過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面的祖父/因為即使他用肉身喂給了那個饑餓的年代”，從出生即遭遇了極其荒誕的境遇，使一生的苦難、困厄已然無可避逃。

——關于愛情：“在我發身的時候/我躲在被子里用手淫迎送青春的潮汐/即使愛情風暴一樣來襲/在大地上也沒有找到一張安身的床/革命的眼睛 手電筒一樣在旅館和/草地上巡視/只有墓地無人打擾”，成長中的黑洞，加之特定年代的禁錮和拘囿，每一個人無不處身迷霧之中，成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

——關于此后的工作、生活：“我是一個藥劑師 一個詩人/一個書商 一個營銷員……/好幾個人活在我身上/我一個人活成好幾個人/他們分割我 牽扯我 猶如/五馬分尸 沙塵暴/像靈魂在自殘在巔狂”，其體驗可謂灼痛、慘烈，備受煎熬……

這是歷史，是過去，而關于當下，關于現在，其狀況也并無本質不同，仍然是處于深淵情境之中，只不過，如歐陽江河所說，“就像手中的望遠鏡被顛倒過來”，是變成了另外的一種、另一個方向上的深淵。如果說過去的深淵是饑餓的話，現在的深淵則是饕餮，是暴飲暴食，“快樂和地獄有同一場景”。

尤其可貴的是，作者進行了較有深度的歷史反思、精神反思，揭示了在當今娛樂至死的現實語境之下的歷史債務、價值歸屬問題。他寫那些“打人的人”、“砸廟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紅色的人”，寫“他們在白天鮮活光亮/而黑暗成了他的負擔”，其原因是“那些冤死的人在夜空中盯著他”，這里面有傳統的善惡有報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則是現代主體的理性、反思、懺悔精神。他自己并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審判者，而就是其中的“有罪”的一員：“我看見 我就是你 你就是他”，所有的批判，如果不能反躬自身必然是可疑的、打折扣的。詩中的主體形象是有內在性，有勇氣的。

因為沒有真正的反思，沒有真正的直面歷史，過去并未真正“過去”，“死”與“生”都不能不打了折扣。過去的冤死者并未瞑目，而仍然活著，活在“塵埃和半空”中，活在生者的記憶、良心發現與夢魘之中，而同時生者的一部分已經死去，一定程度上只是行尸走肉，并未無負擔地、真正地生活過。如詩中所寫：“而人間因沒有真正的死亡/也就沒有真正的出生/如果死者沒有死去/我們就得替他們死去/如果神靈沒有歸位到天上/我們就得借自然的梯送達天上/只有死者死去 生者才能出生”，這里面關于生與死的書寫非常辯證、深刻，達于化境。

有了這樣的關于人生的理解、關于生死的認知，他也真正能做到“無畏生死”了。由此，他的目光落到十里青山、山高水長這樣的永恒性的、超越一己肉身與政治變遷、社會糾葛的存在。它們是更美、更長久、更包容的存在。“她們美得無言/美得讓我們忘記苦難和憂傷/美得只有喜悅在靜靜地吹拂/而沒有歡樂的聲音”。它們的確盛放得下任何個體的“深淵”，可以慰藉人的心靈，消融過往的苦難。

不過，也有讓人心有疑慮之處，作為歸屬的自然、山水在當今的時代條件下面臨如何的處境，它能否保全自身？它與詩中所述的歷史、現實是怎樣的關系？它是否能夠在欲海濁浪中成為拯救性的諾亞方舟？如何保證它是有現代的生命力、生發性，而不只是一種退縮的、靜止的審美樣態？關于這些，我沒有確定的答案，我是覺得這些應該作為思考和書寫的起點而不是終點，詩歌不一定要提供出惟一的答案但應該表現出思考的過程，啟發人的思考。這首詩的結尾看似收束于一種較為闊大、淡遠的境界之中，但卻也可能是虛擬、模糊、逃避的，它可能回避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獨立個體所面臨的真正的問題與難度。就此而言，我是覺得這首詩有點頭重腳輕、虎頭蛇尾了。如果可能，我期待它能夠更有力量、更精準、更豐富一些。

寫出一首詩并不難，活成一首詩才更難，寫作是一場修行，而人生更是如此。我們看到，跨越深淵、燭照生死、知悉天命的張維，已然來到了一個澄明、開闊的人生階段，而生活在繼續，詩人也必將生長出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