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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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李天逸
據說,人死后,會進入一片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傷痛,沒有憂愁,萬物沐浴明媚的陽光下,溫暖肆意
但是,并不是誰都能到達那片彼岸
—題記
北方的春天,春寒料峭,雪后的晴空,高遠清朗,似是一塊巨大的琉璃明鏡,初霽的雪,在廣袤的平原上交織出一地銀白……
好一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醇蹲坐在被冰雪凍結的田埂前,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無神。
他伸手捂著火機,在凌厲的寒風中點燃了一支大豐收,裊裊的煙霧在晴空下暈開,在稀薄的陽光中彌散。他不說話,也不想說話,因為,此時無聲勝有聲—
今天是他娘的忌日…
醇出生時,算命先生說他是天煞孤星,爹執意將他拋棄,娘不顧家人反對一手將他拉扯大,但是,在七年前的那個微冷的早春,在家人的冷眼和沉重的家務中操勞致死…
之后,他便成為了家里人責難的對象—
克死了老媽你個不肖子孫!
都因為你!
那些兇狠的言語日復一日在醇的腦海回蕩,那些激烈的抽在臉上留下的火辣疼痛,似乎永遠揮之不去。慢慢地,他學會了發狠,將所有身心投入到學習中,終于在高考那年金榜題名,考取了b市名牌大學。
接到通知單的那一天,他像撒歡的毛驢一樣在田野間奔跑,陽光灑滿周身……
“特么的叫你考那么好!叫你考那么好!克死你媽還想克死老子嗎!?你知道大學一年學費多貴嗎!?你知道你老子有多少錢嗎?!”
腕粗的棍棒擊打在身上,讓那顆渴望認同的赤誠之心,悄然熄滅
他選擇了逃離,逃離這個留下悲傷回憶的村莊,前往b市打工,可是穿行在物欲橫流,車水馬龍的鬧市,他覺得自己的內心還是得不到安撫,一次次的碰壁,讓他無法在這個城市扎根,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飄搖在這個冰冷的鋼鐵叢林上空……
記得那個迷蒙的早晨,自己緊緊地攥著手中的病歷,冬日稀薄的陽光灑在身上,但,卻沒有絲毫暖意——
“十厘米大的腫瘤,不過謝天謝地是良性的,不會致命,但是還是會影響你正常的生活……我們建議你對它進行摘除”
“多少錢?”
醫生扶了扶眼鏡,嘴角露出了一絲難以琢磨的笑,說出了他一輩子都無法賺到天文數字……
一個風雨無阻地在工地上扛磚頭的農民工,永遠不要想著能得到跟城里人一樣的待遇。
身心疲憊的醇選擇了回家。
那天,他用這個月辛辛苦苦攢來的錢買了回家的車票,在暮色籠罩的車站和這個車水馬龍的城市做最后的訣別…
家里人依舊冷言冷語,依舊把“克死母親”的事掛在嘴邊,而他的心早已布滿老繭,只是麻木地抽著煙。
病痛的折磨讓他越來越不能承受重體力勞動,時常出現胸悶、乏力,甚至會產生幻覺——
被一個奇怪的鬼影勒住脖子,大叫著讓他索命。
醇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是每當看到那個鬼影,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你這狗崽子!愣這做甚,快回來做飯給老子吃!
父親罵罵咧咧的話將他拉回現實,他唯唯諾諾地應著,從田埂上掙起身,回到了家中……
“爹…聽說鄰村的張三最近在搞科學養豬,引進了國外的豬種,而且人家還是放在山上養的哩,據說那豬崽子長出來的肉質細膩滑溜,產量也大大提高,人張三因為這個還成為了鄰村的富翁…”
“你想做甚?”
“俺……也想去學學人家的技術。”
“你個狗崽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上次學劉四科學養魚還不是啥都學不會!老子……唉!你管你的!人大了,翅膀硬了!去吧去吧,眼不見心不煩……”
父親無奈地嘆口氣。
第二天一早,醇看見打包的整齊的細軟,已經擺放在門前,一旁陳舊竹凳子上還放著父親布滿灰塵的老花眼鏡
父親就這樣一個人。
或許心里有怨恨,但是內心最深處還是細膩柔軟的。
醇并不想去學什么養豬致富,他只是找個借口離開村莊,離開這個讓他傷心的地方……
到鄰村沒有車,只能步行前去,而醇恰恰享受這個過程,穿行在冷風肅殺的茫茫曠野,他的心更加寧靜。
冬日稀薄的陽光傾瀉而下,他仰起臉,任憑溫柔的微光拂過他胡茬密布的臉龐,享受著冬日里僅有的一點溫存……
“拿命來,拿命來,算一算,瞧一瞧,不算不知道一算好運到!”
突然,空曠的大地上出現了了一個扛著半仙大旗的算命先生,他撫著銀白的長須,旁若無人地吆喝著,嘹亮的聲音在山野間回蕩。
在他心底一直認為,當年就是因為一個算命先生的話毀了他的一生,因此醇向來對這種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嗤之以鼻,他斜睨了那個老人一眼,嘴里啐了一聲扭頭加快了腳步,但是馬上他就察覺到了異樣——
空無一人的野外怎么會有算命先生呢,他們不是應該去人多的地方嗎
他不由得回過頭,數米開外的老人冷不丁地出現在他的眼前,醇猛地一驚,嚇得一蹦三尺高:
“你想做甚!”
“年輕人你似乎心事重重,不知道是為何所困?”
“你是什么破落戶!要你管!”
“雖然老朽不知道所謂何事,但或許我能幫助你。
“你連我發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說能幫助我!”醇一把搡開了老人。
“年輕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尸鬼’?”老人意味深長地一笑……
“尸鬼?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告訴你,我可不信這些邪,再這樣坑蒙拐騙我就把你告到警察局去!”
醇近乎咆哮著,要掩飾內心的恐懼,因為,他似乎從這個老人的眼里讀出了一股潛在的巨大能量,身體不住地戰栗著……
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個對視怎么會產生如此強大的力量”醇的腦袋飛速地轉動著:首先,一個算命先生出現在這種人跡罕至的野外,已經是怪誕之事,剛剛回過頭的剎那,似乎瞬間毫無征兆地移動到了我跟前,僅僅是這兩件事已讓人匪夷所思,更不要說眼睛里產生的巨大能量了……這老頭究竟是什么人?
“老朽并不是什么大羅神仙。”
老人一眼就洞穿了醇的心思:
“我不過是掌握了一種游離于此岸彼岸的能力……”
此岸?彼岸?
醇停止了咆哮,靜靜地望著老人。
何謂此岸?何謂彼岸?
醇不禁問出了聲
“你不是不想知道嗎?”老人撫撫胡須,笑道。
“是啊……。我平生最不相信的就是算命先生了!”醇攥緊凍得通紅的雙拳,轉身,慢慢離去,正當他邁開步伐時,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怔住了他—
“也不知道你旁邊的人想不想知道……”
身邊的……人!?
一席話,不禁讓醇毛骨悚然,他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回頭定神一看,身后的老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醇頓時覺得心中一片慌亂,閉上眼一路狂奔,冷風透過他的口罩,厚軍帽,在耳畔獵獵作響,乍地,他感覺一腳踩空,一望無垠的平原上突兀出現了神來大坑,地心引力似是一只無形的大手,他無力反抗,任憑單薄的身體被拽向這無盡的黑暗……
黑暗!
無盡的黑暗!
突地,一道光芒縱貫這個純黑的空間,青光暴長的世界在眼前漸漸清晰—
破舊灰暗的磚瓦小屋,亂七八糟的衣被,還有空氣中飄散著的淡淡的泥土馨香…
醇確信,他還在那個熟悉的家里……
“原來是個夢……”
醇長舒一口氣,揉揉惺忪的睡眼,艱難地拿起一旁的鬧鐘—
六點整,時針分針拉伸一條筆直的線。
醇緩緩從床上掙起,端起漱口盅去室外洗漱,初春的極寒能讓他的頭腦清醒些。當走到門口,一絲異樣瞬間從心底劃過,定神一看,不禁駭然—
門口放著打包整齊的細軟,陳舊的竹椅上放著父親的老花眼鏡!
和夢境中的場景不謀而合!
這真的只是一個夢境嗎?這是不是在暗示著什么呢?我究竟應該怎么做呢?
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等等!
如果光是爹收拾的細軟和眼鏡出現了,還不足以說明夢境已經成真,現在馬上出發,看看路上能不能遇見那個算命先生!
醇急忙吐掉了口中的唾沫,簡單地穿上幾件衣服,飛矢般沖出家門,冷風徜徉在晦暗的天空下,似是皮鞭,抽打著他瘦弱的身體。
夜闌未盡,東方的天際微微泛起魚肚白,寧靜的北方平原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在一片肅殺中靜謐地近乎詭異—
數里過去,四周還是沒有一個人影。
醇停下了腳步,伏下身,雙手撐腰,大口地喘著粗氣。
是不是自己的預判出差錯了?
醇緩緩舒了口氣,輕撫著胸膛,努力使狂躁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父親收拾細軟”的細節興許只是一種巧合呢?
醇嘗試著安慰自己。
雖然醇沒有名牌大學的文憑,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放棄了自我提高。飄蕩在那個車水馬龍的都市中,唯有精神的食糧,能給他帶來一些心靈的滌蕩……
他記得他曾讀過一些關于靈異獵奇的書,書中說,夢境仍是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難題,有人說是內心潛意識的映射,有人說是對現實的釋義,更有甚者,說夢境即是不遠的未來……
未來真的是可以預測的嗎?如果這是我的未來,那么那個算命先生究竟想說明什么?如果不是,那又意味著什么?
想罷,醇習慣性地從兜里摸出一支大豐收,在寒風中捂著手點燃……
辛辣的氣體在肺里回旋,刺激著醇半夢半醒的神經,他感覺自己突然清醒了一點—
我特么就是個農民,想那么多干嘛!有病吧!
“農民也是‘人’啊。”
若是平時聽見這句話,醇會忍俊不禁,可是現在,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四周無人,哪來的人聲!!
“作為一個‘此岸’的個體,觀察這個世界便如同管中窺豹,只能瞥見狹窄的一隅……就如蘇子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醇驟然回頭,發現夢中的算命老人已經出現在他身后!
“請仙人指點!”
醇咽了口唾沫,誠惶誠恐地沖著老人抱拳禮下…
“仙人不敢當,我只是一個老不死而已……”老人笑著,捋捋銀白的胡須。
“請問何謂‘尸鬼’?”
“年輕人,我看你一臉郁郁不得志,不知為何所困……”
老人又話鋒一轉,微微一笑,“不妨講講你的故事吧……”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尸鬼是什么!為什么我的人生充滿了失敗!我一定是撞了什么邪對不對!先生快告訴我啊!告訴我……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了!”
醇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老人沒有作答,只是微笑著,不語。
短暫而詭異的緘默……
冷風,依舊不緊不慢地呼嘯著,似是一只張牙舞爪的惡魔,撕扯著醇被棉衣緊緊包裹的纖弱身體,方才躁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
我叫醇,辛卯年三月初三生,出生時,路過的一個算命先生說我是天煞孤星,命中克親,從此,除了娘以外,我便在家人的冷眼和議論中卑微地成長著,無論做什么都做不好,無論怎樣努力都會被嫌棄,終于娘在那個寒冷的夜里操勞而死,他們更是找到了話柄,說娘親是我克死的,為了躲避他們的閑言碎語,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終于金榜題名,可是他們并沒有因此認同我。迫于家境,只好輟學打工,在大城市跌跌撞撞許多年,終無所獲,回到這里,繼續我慘淡的人生……。
“那么,你渴望的人生是怎樣的?”
“經過了這些年,我已經看透了很多,曾經的熱切早已冷卻,已經失去了追逐夢想的力量,我不奢求大富大貴,功成名就,我只求能有一個安放靈魂的所在。
老人仔細地端詳著醇,捋著胡須,仿佛在思考著什么,半晌,緩緩道:
“善惡到頭終有報,世間的凡塵瑣事,總是總是遵循著一些因緣,這些因緣就像一條條無形的線,將故事的主角拉向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中,生在此岸的人當然無法察覺這些‘線’……年輕人,你的結局早已注定……恕老朽無能為力……”
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失去了笑意,深感歉意的沖著醇鞠了一躬。
“那么,如果剪斷那些原有的‘線’將他們重新排列,那不就能出現不同的結局了嗎!”
看見老人去意已絕,醇突然橫開雙臂,擋在他面前
“剪斷‘因緣’?”
老人微微揚起嘴角,眼里隱隱約約透出一絲不屑:
“說得容易,你知道它們在哪里嗎?你知道你身邊一直有一個人在重新編制你的‘因緣’嗎?”
“又是這句話……”
醇突然沉默了,機警地顧盼著—
四下里沒有一絲活著的氣息。
為什么這個老人三番五次地說我的身邊有一個人呢?那真的是一個“人”嗎?它為什么要篡改我的因緣?
“還記得我曾說過的‘尸鬼’嗎?”
醇愣愣地點點頭。
“你身邊的這個人就是‘尸鬼’……尸鬼,是游離在此岸和彼岸間的一種怨靈……他們本該魂歸彼岸,可是對于某個人或某件事,有著強烈的怨念,沒有越過此岸彼岸之間的鴻溝,緊緊糾纏在人間,篡改怨恨之人的因緣線,讓他們的人生墜入無盡的深淵。只有解開這個怨念,尸鬼才會化解……”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怨恨于我!”醇倒吸了口涼氣…
“老朽無從知道……”
老人重重一嘆,從懷中掏出一把桃木短劍,鄭重其事地放到醇手中—
“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須系鈴人……。”
……
刺涼的光芒在純黑的視線中暈開,麻痹的身體在陣陣微暖中恢復知覺—
整個世界,明媚燦爛。
醇確信,他又一次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切,還是如往常一樣
清晨第一縷清澈的空氣將父親煮熟的臘制品的熏香彌散在這個小屋。將頭探向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在緋色的朝霞中熠熠生輝
什么此岸彼岸,什么神棍老頭,不過是大夢一場,自己還是沒日沒夜地過著啃老生活,在歲月的磨礪下變得麻木不仁……
人,總是那么自以為是,總以為不可思議的事情會降臨到自己身上,而當真正的奇跡誕生時,自己卻又是那么恐懼與不安
想著,醇從床上掙起,一步一跌地一陣摸索,尋找著自己的漱口盅—
略顯粗糙的手掠過冰涼刺骨的瓷質水池,在水池的一角觸碰到了一個尖銳,細長的物體……
“這是什么?”
醇仔細地摸索著,空洞的睡眼瞬間聚焦,霎時,醇愣了—
這是一柄桃木短劍!
記憶的碎片與夢境交疊,眼前這柄桃木短劍仿佛洞開了一扇塵封許久的大門,淋漓的鮮血侵蝕了褐色的木制劍身,黑暗空洞的意識領域,一個不可名狀的影子掄起短劍,猙獰的笑靨在純黑的空間中咧開,刺亮的尖牙掩映著沾滿鮮血的牙齦,深深地扎進醇羸弱的身體,疼痛,撕咬著他的每一寸肌膚,他掙扎著,哭泣著,發出了內心深處最絕望的嘶吼—
啊!!!
“為什么……為什么要剝奪我的生活……”
醇一臉無神地癱坐在床上,一片空白的腦海中若隱若現地回蕩著這句話,但他已經習以為常,每當他頭疼的時候,這段破碎不堪的記憶片段在眼前一閃而過,伴隨著那一聲擲地有聲的言語……
……
半晌,光影混亂的腦袋又恢復了正常……
“怎么了狗崽子,頭疼的毛病又犯了?”
醇不語,只是仔細地品味著餐桌上飄香四溢的臘制品,目不轉睛地注視支起天線的小彩電,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上的星光大道…
“你說你怎么辦啊,本來就閑置在家,現在還落個病根……。”
他不愿讓父親擔心,所以從來都是回避頭疼的話題。
沉重!
沉重無比的頭顱壓得他喘不過氣,一瞬間,他似乎有種錯覺,感覺自己的靈魂要抽離這個虛弱而單薄的身體……
但是這個,他是肯定不會告訴父親的,他不愿意在老人家溝壑縱橫的臉上再刻下一道歲月的痕跡。
想罷,飯已吃完,不等老人收拾,醇已經整齊地將碗筷疊放到一起,走進了廚房。
“爹……”
“做甚?”
“碗我洗吧……”
布滿油污的小碗相互交疊,噼啪作響,在溫水和泡沫充盈的洗碗布的洗練下,變得光潔透亮,接著,拿起下一個沾滿油污的碗……
簡單的家務,能放空自己的思緒……
漸漸地,他發現手中潔白干凈的碗盤變得有些模糊,目所能及的世界突然一陣天旋地轉—
咚—
隱隱的疼痛隨著一陣砰響傳遍周身,無盡的黑暗和混沌吞噬了一切。
滴!滴!滴!
慘白的燈光,劃破令人窒息的寂靜,耳畔,醫生匆忙的腳步聲恍若隔世,秒針流逝的聲音和自己心電圖上的跳動不謀而合—
醇看見了“自己”,躺在病床上插滿塑料管的自己…
“我這是……怎么了?”
他端詳著自己的手,突然發現這雙手變得從未如此的煞白枯瘦,一條條沉重的的鎖鏈纏繞其間,讓這個過于消瘦的身體寸步難行。
稀薄的陽光透過窗,輕輕灑下一室的明媚,讓這個氣氛凝重的重癥監護室有了一絲生氣……
回神間,發現角落里有一個白衣男孩,他將臉背向光芒,微微抱膝蜷縮在墻角,陽光拂過他彎曲的脊梁,放射出奇異的光彩……
“請問你是……”
“你沒資格跟我說話!”
男孩稚嫩的嗓音中發出了這個年齡不應有的低沉憤怒之聲……
醇不再說話,他只是淡淡的望著這個男孩,總是隱隱地感覺,有種強大的無形力場將兩人互相吸引…
那是一種流淌在血脈里的力量,即使經過千百年歲月的洗禮也不會淡化的力量,憑借著這股力量,醇的嗓子里下意識地蹦出了那兩個擲地有聲的字—
“弟弟!”
“你!還好意思說我是你弟弟!”
男孩轉過頭,曲折的淚痕淌過稚嫩的臉龐,在陽光下泛著瑩瑩的光點—
“當初說好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為何要棄我而去!為何要剝奪我生活的權利!你從來都是自私的!從前偷東西你從來都是拿大頭,吃饅頭從來都是吃大個,就好像我這個弟弟不存在一樣!!無論我做得多好你都不會認同我,只是淡淡地道一句不錯,你永遠那么優秀那么光彩,而我,這個渺小的存在永遠就只能活在你的陰影下,茍且偷生,沒人同情我,沒人喜歡我……”
醇靜靜地望著以前這個嚎啕大哭的弟弟,一幕幕似夢非夢的場景從眼前閃過:
兩個在街上靠盜竊為生的棄孩,牽著手,走過尸橫遍野的街道,四處躲避這滾燙的榴彈。饑餓,讓他們喪失了理智,驅使著他們啖食著腐臭的人肉。戰爭爆發,為了活命被迫參加了戰爭,見證了太多太多生死雙手也沾滿了鮮血,內心最后變得麻木不仁,空洞無神的眼神失去了光澤……
最后,他們死了,在槍林彈雨中焚盡軀體。
“你們殺生太多,不可能引渡到彼岸,只能留在此岸繼續輪回。”
船夫矗立在鴻溝之上,河風揚起他的寬大的衣衫。
“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酷似醇的少年空洞的眼神中有了一絲久違的動容……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或許你們有兩種選擇。”船夫無奈地搖搖頭。
“什么選擇?”
“一是都留在此岸,飽受輪回之苦。”
“那二呢?”
少年一臉無神。
船夫湊到他耳畔輕聲耳語,少年波瀾不驚的臉龐有了一絲微微的顫動。
“他說了什么啊哥哥?”
少年沒有作答,只是微微一笑,笑似雨后初晴的天空,清澈透明。
弟弟跟隨著哥哥來到了無盡黑暗輪回道,哥哥指著這條深淵輕聲說道:
“這條道走到盡頭便能轉世為人……”
“我要跟哥哥一起,只要跟哥哥一起,去哪都無所謂!”弟弟有些不安,攥緊了哥哥的手……
“永別了,弟弟!”
少年扯開弟弟的手,縱身一躍,消失在黑暗中…
……
“為什么!”
男孩依舊嚎哭著:
“為什么你要棄我而去!你當年究竟跟船夫做了什么交易!為什么你才有往生的資格而我沒有!”
之后的事,醇已經能猜個大概—
弟弟隨著他來到了人間,但是已經錯過了往生的最佳時機,怨念化作尸鬼,詛咒哥哥一生。
“你這個惡鬼,這么多年相依為命,你竟然可以一瞬間就拋棄!!你還是個人嗎!!”
弟弟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著,忽然瞥見病床頭柜上的桃木短劍,隨手攥起一個健步扎向醇的腹部。
血,似是絕塵的舞者,在這明媚的塵世中凌空旋轉,旋即又緩緩沉入大地……
“你……為什么不躲……”
弟弟有些吃驚。
“我想起來了……”
醇揚起沾滿鮮血的嘴角,笑靨如雨后初晴的天空:
“弟弟呀,你知道船夫當年說了什么話嗎?”
“說什么?”
“她說,第二個選擇就是兄弟一人往生,永生永世受盡疾苦終不得志,郁郁而死,永遠失去引渡到彼岸的資格”
“而另一個人呢?”
弟弟有些愣了。
“在陽光明媚的彼岸永世長存……”
這么說……是哥哥用生前生后的幸福換取了我的解脫嗎?
怎么會……是這樣!
弟弟無力地跪倒在醇身旁,撫著他鮮血淋漓的身體,將雙眼深埋進額發中……
“你說得對,弟弟……哥哥從來都是自私的……也從來……都是索取得更多……我知道自己是個罪人……沒什么可以付出給你的……那么……就將這條命……交付給你……”
醇顫抖著雙手,桃木劍劍尖指向自己的心臟,突然,一只稚嫩的手握住了劍—
弟弟……
“我是哥哥一手帶大的,我的命,應該償還給你才對……”
隨即,這雙嬌小的手奪過了那柄桃木短劍,刺向了弟弟肋骨縱橫的胸膛……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據報道,我市一家醫院內某位患者因腦腫瘤昏迷不醒,送到醫院做手術,您猜怎么著,他從腦袋里取出一個嬰兒形的腫瘤!!相關醫學人士解釋說,這個嬰兒形的腫瘤其實是胚胎發育時的孿生兄弟,由于其中一個過于強大,將自己的兄弟吸收進了身體中……不過這樣的幾率是非常小的。”
啪!
“怎么不看了爸爸?”
“真有意思,吸收了兄弟……”
醇攥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一群小朋友圍了過來,或扯著醇的衣角,或拉著他粗糙的大手,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著……
依舊明媚的陽光灑進孤兒院,如溫泉般輕柔微暖……
據說,人死后,會進入一片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傷痛,沒有憂愁,萬物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溫暖肆意……
那就是彼岸。
弟弟,我會在彼岸等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