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群從少年的頭頂飛過（外二首）

蒲素平

如果時光翻到1983年的秋天

你會看見一個頭戴草帽的少年，仰著頭

草帽看上去就要滑下來。他仰著頭

看一群鳥從玉米地里飛過

天空或許是為了照顧矮個子的少年

故意一低再低，終于忍不住了

落下幾滴蒼涼的雨

矮個子少年從玉米地里探出頭

他看見一只鳥

脫離了鳥群，獨自消失在天空里

像一滴雨，獨自消失在大海里

他扛著鐵锨，站在玉米地的邊緣

似乎在思考，或者在眺望

似乎有放不下的事情在困擾著他

看上去比今天的我，還要蒼涼些

少年突然對天空喊了一聲。嚇我一跳

那聲音玉米葉子一樣尖銳，茂盛

在空蕩蕩的天空回蕩著

碰上了幾滴下落的雨，

放出看不見的閃電

一只鳥恰好在遠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叫了一聲。急促，刺耳

彷佛少年的叫聲，讓鳥心生不滿

這時候，黃昏來了

夜色漸漸籠罩了少年和玉米地

這一切，像是我的回憶

片面、潮濕，不知所云

一如我，從行走的路上

回過身時，兩鬢

已長滿了白發

在秋風里，像一片枯葉

自顧自飄起、垂下

飄起又垂下

我們

我得承認，說到我們的時候

我想你了，想起你滿頭大汗地爬進地窖

搬出了一筐又一筐紅瓤山藥

想起你在泥濘小路拉著排子車，上面

是高高的玉米秸，我躺在上面

像一個神仙

看見了不一樣的滿天星光和

輕輕搖晃的人生

我們，是我中年以后喜歡上的一個詞

想起你的時候，我就喜歡用我們來表述

我們一起去外村撿花生，我趴在你的暖烘

烘的背上

口水像一條河，那時候的河水

多清，多彎曲

我們是一對玻璃父子，即使黑夜

也能照見彼此

走路越來越像你了

吃飯和說話的節奏越來越像你了

連眼鏡，我們也能換著戴

我也慈祥起來，有時看到別人家的孩子

會想起你

唉，要不是那場大風

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可大風還是來了

從此，我只能靠閉上眼

看見你，只能

在心里念出我們

可，我們還是我們

家譜上我將立在你的腳下

將寫下我，和我們的

孩子們

他們將像我們一樣，把我們經歷過的

重新再來一遍

帶父親回到田野

黑黝黝的小麥，多么健康

我帶著父親來了

陽光晃成了紙錢

春天里，我是多么茂盛

父親說，一人一雙皮鞋

咱家的日子過好了啊

父親的聲音

像是從我的嗓子里發出

顆粒歸倉

管事的人喊

沿著高崗走，少踩麥子啊

那么好那么健康的麥子

還是倒了一片，和我彎曲的身體

平行著，流下汁淚

安詳的麥田，春風浩蕩

洼地新鮮的泥土，接受了父親

謙卑的身體

麥田里堆起了一個土堆，高度

與此時的麥子相等

遠遠看去，大片麥田

和父親成了一個整體

七十多年的溝溝坎坎，整夜的咳嗽聲

被春風和麥浪，一一抹平

四月末的晴空下，小麥

自顧自地揚著花，我側耳

泥土下傳出，父親輕輕

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唉，我卻不能跟著聲音

一聲一聲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