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壽

賀小波

李大年和老伴李嬸今年六十出頭，年前剛給最小的兒子辦完喜宴。

按照當地習俗，兒女們都成家后就得給老人們做壽了。可問題出來了，聽農村老人們講，兩個同時健在的人只能給其中一個做，另一個如果想做就得換個叫法：買壽！

兒女們就和老兩口商量，到底給誰做壽給誰買壽！李大年沒有猶豫地說：“當然給你娘了！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們兄妹四個長大，又全力供你們上學，還在縣城安了家，不容易啊，給她做理所當然。”

李嬸當即拒絕說：“給你爹做！他是一家之主，又是第一次做壽，不能亂了主次！”

李大年推辭道：“老婆子，咱家從來都是你說了算，主肯定是你，次是我呵！而且是你先過生日，當然你做壽啦。”

兒女們拿不定主意了，眼巴巴地瞅著老兩口推來推去，最后因李嬸的堅持，一家人就聽從了她的安排：李大年做壽，李嬸買壽！

誰知沒過幾天，李嬸忽然給兒女們電話通知說，要給自己做壽，給李大年買壽，并特地叮囑一定要在生日蛋糕上寫明白！兒女們不解了，這才幾天的時間，娘說變卦就變卦了？沒來得及細問，李嬸便掛了電話。

轉眼間，李嬸的生日到了。大家由于平時忙，很少回趟農村老家，所以都想趁著這個機會陪陪父母，早晨八點不到就前后腳進了院子。

李大年看上去有些瘦，李嬸倒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也是，這些年一直是李大年操持外邊李嬸侍弄家里，即便地里有忙不完的農活，也很少讓李嬸去幫忙。

小時候，兒女們不懂事就常質問李嬸為啥不幫爹干農活，李大年總是笑呵呵幫李嬸護短：爹就這膘，天天吃肉也長不胖，跟干不干活沒關系。再說，你們以為家里就不累嗎？伺候一大家子老小，又侍弄牲畜，還老想著做些什么好吃的讓你們長身體，我看你們呀全是一群白眼狼！

長大后，兒女們漸漸理解了李大年的一番話：無論農村還是城里，家里家外都不得閑，這也許就是日子吧！不過，從李大年當初的這番話里，兒女們似乎又讀出了一種“愛意”！

兒女們齊上陣，不大會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壽辰宴便準備齊妥。大家把李大年和李嬸恭恭敬敬地請到上座，先是大人給老兩口敬酒，接著是孫輩們輪流上前。

李嬸激動得滿臉通紅，不停地拿手背擦眼睛，李大年則端起酒杯“滋兒”一口酒就下肚子。李嬸一看急了：“老頭子，你意思意思就行了，咋還真喝開了呢！”

李大年抹抹嘴角，回味無窮地說：“高興，高興啊！再說這長期讓你管得連酒味也聞不到了，難得破戒一回。”

“今天日子特殊，讓爹喝點吧！”兒女們也替李大年求情。

“不行就不行！”李嬸的口氣不容商量。

“娘，你是干啥呢？爹謙讓你一輩子啦，喝一回酒你還不讓。”大兒子李正不滿地嘟囔道。

李嬸眼圈一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說出來。默默地拿起酒瓶，親自給李大年倒了一杯，柔聲說道：“老頭子，這可是最后一杯了，要覺不過癮小口抿抿就是了。”

“好好，最后一杯！”李大年嘿嘿笑道，見場面有些尷尬，于是有意緩和氣氛說：“孩子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一個家庭要想和睦幸福，就得好好聽老婆的話，因為唯老婆才是這輩子那個陪你走完人生之路的人啊！”

李正沒有反駁，只是不甘心地又問了句：“爹，你這么聽娘的話，是不是有啥短攥在娘手里呀？”

李大年感嘆道：“短是沒有，爹就是覺得你娘跟我受了大半輩子苦，心里對不住她呀！”

李嬸接話說：“今天高興，別守著孩子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現在的日子不是過得挺好嗎？只要全家人身體都健健康康，以前的苦吃得都值！”

大家聽著老兩口的對話分明還有故事，頓時都來了興趣。李正帶頭慫恿道：“娘，就讓爹講講你倆以前的事唄，也讓小輩們憶苦思甜一下，省得不懂得感恩！”

李嬸紅著臉還想制止，李大年使勁清了清嗓子道：“是得說說讓孩子聽聽。一是現在的孩子都不懂感恩，讓他們了解一下父母的艱難很有必要。二是如果我將來先走了，你們兄妹幾個一定要把你娘照顧好，她跟著爹吃苦了。”說著兀自講了起來。

四十年前，李大年家貧如洗，兄弟姊妹又多，眼看快奔三的人啦，對象的事還遙遙無期。

那時在農村找個對象基本靠媒人牽線，像李大年這樣的家庭，打死都不會有媒婆扯媒。當然也有家庭差的，卻能自己討上老婆，那就是去電影場上碰碰運氣。當時農村娛樂設施少，四鄰八鄉要是放場電影，再遠的路都會去看。當然看電影是其一，最主要是借助這樣的場合找個姑娘撩一撩，說不準就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李大年生性木訥，是個見姑娘就臉紅的主，要是讓他自己撩基本不可能，可他有個能說會道的弟弟。弟弟小他三歲，平日常炒些瓜子去電影場上賣，有時遇見順眼的姑娘還不要錢，一來二去就真有姑娘看上了他。在一次電影散場后，姑娘就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跟他上了家。

父母見兒子領回一個姑娘，可高興壞了，當晚讓李大年騰出自己的臥室給姑娘住，讓他和弟弟睡一屋。第二天，也不在乎了“農村老大不結婚下面兄弟不能先娶”的習俗，把姑娘叫到跟前商量起婚事。這時姑娘突然宣布了一個讓家人震驚的決定，她不嫁弟弟而要嫁給李大年，如若不同意就回家去。

父母急了，豈能讓到嘴的鴨子再飛了，何況都是自己的兒子，也不問原因就同意了。

“爹，原來你和俺娘是這樣走到一起的，還挺浪漫呢。”李正開玩笑道，“怪不得這些年俺二叔家日子比咱強，也不幫襯咱一把，他是記恨你當初奪妻之仇呢！”

李大年眼睛濕了，哽著嗓子說道：“你娘父母早亡，跟著兄嫂生活，嫂子又待她不好，所以她想找個人家早早嫁了。你爹沒本事，沒給你娘好日子過，我能不對她好嗎？”

聽李大年說這話，一家人跟著唏噓了一陣子。這時，李正又忍不住問道：“娘，俺二叔不也挺好嗎，你咋嫁了俺爹呢？”

“看人得看細處。那天中午吃飯時，我發現你二叔不顧人，而且筷子滿碗翻。我小時候，你姥娘常告訴我說這樣的人霸道，不會疼人。你爹就跟他不一樣……我們日子雖窮，但你爹從不讓我生氣！”李嬸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出來。

李大年一激動，“滋”那杯酒又灌進肚里，接著又自行給自己斟滿上了。

那天，李大年不知是因高興不勝酒力了，還是因為多年不喝這么多的酒了，反正是醉了酒。兒女們幫李嬸把李大年伺候睡了，就讓李嬸在屋里陪著他休息，他們出來收拾殘桌，打牌喝茶。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就聽屋里傳來李嬸驚恐地大叫：“老頭子，你咋了？別嚇我啊！”

兒女們沖進屋里：“娘，我爹咋了？”

“他，他……”李嬸指著躺在床上不停喘粗氣的李大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很快李大年便被120拉到了醫院，送進了重癥監護室搶救，一家人焦急地站在走廊里等消息。

李正問李嬸：“娘，我爹身體不是一直很好嗎，咋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

“實話告訴你們吧，你爹得了不好的病啊！”李嬸擦了擦眼淚說道，“這些年，你們都忙自己的事業，我和你爹商量沒事盡量不去驚動你們。前不久，村里組織六十歲以上老人去鎮上醫院體檢，查出你爹得了那個病，而且是晚期！我不相信，就拿著拍的片子偷偷去縣醫院找專家看。當時我也想跟你們說，轉念一想說了又如何呢，白讓你們多些擔心和害怕！”

這時，醫生從重癥監護室里走出來，遞給李嬸一張紙條，說是在幫病人脫衣服時在貼身衣兜里發現的。紙條上的字是李大年寫的：“老婆子，我知道上次體檢查出了不好的毛病，我不怕死，只是我擔心啊，孩子們那么忙，后半生沒人陪你說話了。所以我上次琢磨著，多給他們講講你跟著我受的苦，他們會不會代替我，多回來看看你……”

現場頓時哭聲一片。只聽李嬸邊哭邊說：“老頭子，我想用這個‘買壽’的稱呼給你沖沖喜，孰料你還是沒能堅持住，連自己第一個壽日也沒等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