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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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村莊與點燈——在首屆絲綢之路木壘菜籽溝鄉村文學藝術獎頒獎儀式上的發言
李敬澤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木壘。只聽說過菜籽溝——新疆的一個山村,劉亮程在此落草為農。那天飛了半日到達烏魯木齊,問道:“菜籽溝在哪里?”答曰:“在木壘。”再問:“木壘有多遠?”人家說不遠。結果,昨天去這個不遠的地方開車卻跑了300公里路程。
在菜籽溝,亮程辦了一個木壘書院。我算是識得幾個字的人,昨天一下車,就看見“木壘書院”四個字刻在門口的石頭上。于是,我閑站在門口端詳這幾個字,看著看著,就覺得其中的“壘”字很有意思,這里將其書寫成繁體字的形式。祖先造字原本是有道理的,比如這個“壘”字,在繁體字結構中,應該是上面三個“田”字,下面一個“土”字。那么,“木壘”具有怎樣的意思呢?它是土地上人們通過耕作和勞動開出的田,然后在這片田上又長出了“木”,生長著草木和作物。可嘆后人憊懶,凡事圖省事,現在那三個“田”就被那三個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厶”字代替了。
說起這個,是因為想到了我們的木壘菜籽溝文學藝術獎。今天,賈平凹老師獲獎。鄉村里有養雞專業戶、養羊專業戶、種菜專業戶,平凹老師是獲獎專業戶,我是評獎和授獎專業戶,評了很多各種各樣的文學獎。昨天晚上,有朋友問我:“我們這個獎,在中國算是一個什么樣的獎呢?”我喝了幾杯酒,管不住舌頭,一張嘴就說它就是中國最高的文學藝術獎。朋友們聽了很高興,當然,他們也知道我是在借酒胡說。但是,后來看著“木壘”兩個字,我忽然想到,這個菜籽溝獎其實是中國最低的文學藝術獎,它低到了泥里、土里,低到了田地上,低到了村莊里,它就是這樣的一個獎。
這泥土,這田地,這村莊,是我們所有人的故鄉,是中國文明得以生長存活的真正土壤。
我記得錢穆先生曾經把中國文明和古羅馬文明進行比較,他說羅馬文明也很偉大,輝煌宏闊,但是羅馬文明就好比一盞巨大的燈,且只有這么一盞照耀著廣大的羅馬帝國。錢穆先生說,中國文明就不一樣,中國文明不是只有一盞燈,而是四壁皆燈,滿堂皆燈,在我們這片大地上星星點點地密布著文明的燈火。所以,錢穆先生說,中國文明氣運綿長,有頑強的生命力。當蠻族入侵,打破羅馬,鐵蹄把那盞巨燈踏滅,羅馬文明就垮了,終結了。而5000年來,中國文明幾經危難,向死而復生,這是為什么?就是因為我們不只有一盞燈,而是在我們的大地上到處都是燈,長安的燈滅了,洛陽、汴梁的燈滅了,但燈還保留著,還會再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們的文明打不垮,滅不掉,生生不息。
這個地方名叫菜籽溝,是天山余脈的一條山溝。據說,當年逃難的人們躲到此地,定居生息,種了漫山遍野的油菜,由此得名“菜籽”,這是一個很家常、很平易的名字。在佛經中,形容事物極微極小,常用的一個比喻就是“芥子”,“芥子之微”就是不能再小了的意思。這個芥子也是菜籽,我們的這個菜籽也正是芥子之微。但是,佛經中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以須彌之高廣納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是指世界之大,這句話是說,一枚芥子中可以包容大千世界。我想,錢穆先生所說的中國之燈也許就在這芥子之中。在中國古代,很多村莊都是明亮的芥子,它們不僅是生活場域、經濟聚落,還是文化得以保存、傳承和生長的地方。但問題是,這樣的芥子,它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它還是一盞燈嗎?
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一個一個的村莊正在塌陷,文化的燈次第熄滅。現在大家都要吃有機食品,但村莊正在變成無機的存在,其功能越來越單一,它是世界大棚里的植物、世界工廠的一個偏僻部門,它裝不下須彌,自身也不能發光,被完全籠罩在北上廣的燈光下,正在失去自己的公共生活和記憶,也沒有了自己的想象。
在這種情況下想起錢穆先生的話,難免有黍離麥秀、銅駝荊棘之感。昨天,亮程帶著我們在村里四處閑逛,他告訴我,這里原本有一些寺廟,但現在都沒有了,變成了神祗遠去的村莊,或者說,廟變成了每家屋里的電視,諸神則住在電視機里。
文人的感慨蒼白無力。我也不過是感慨幾句,然后坐上飛機,一飛十萬八千里,按下云頭就是巨燈所在的北京。但是,好在還有亮程這樣的人,他在菜籽溝,卻讓烏魯木齊的家荒著,魚缸里的魚餓死,他在這里種地,辦書院,天天和老鄉打交道,喝小酒,甚至想把消失的廟重新蓋起來,他把畫家、攝影家、詩人帶到這里,還創辦了菜籽溝文學獎。
做這樣的事意義何在,我不清楚,也看不到它的深處。但是至少我認為,它可能使一個村莊重新成為一個有機村莊,并成為與外界發生文化交換的有機體,成為一個活的、有文化生命的地方。在古時,一個村莊之所以成為一盞燈,主要是因為它和外界、和中原、和帝都存在有效的文化交換。一個讀書人從這個村里走出去,走得天遠地遠,但最終他會回來,他要攜帶著一份增值的文化資本回到家鄉,這曾經是一種自然的文化循環,就如葉落歸根一般。但自現代以來,這個循環被切斷了,遠處的巨燈召喚著,游子一去不復返,村莊承受著單向的、無休止的流失,使這里僅僅成為出發之地,而非安居之地。
我們現在面對的是關于中國現代性的一個根本性命題,一個我們認為是無解的難題。菜籽溝是不是一種解法?我不知道。中國有無數的菜籽溝,卻沒有無數的劉亮程。但是,這個難題恐怕也沒有總體性的解決方案,過度迷戀總體性,總想著一副藥下去就能起死回生,這是書齋綜合癥,得了這個病,人就只會高談闊論,而不采取任何行動。現在,劉亮程挽起袖子干起來,摸著石頭過河,過得去、過不去先邁開腿再說,這本身就是在努力地點亮一盞燈。他寫過《一個人的村莊》,而現在正在寫《一個村莊的燈》,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田地里、村莊里。
這里是菜籽溝,小如芥子,中國不在別處,就在此處。照此說來,這個獎是菜籽溝的,是中國的,是最低的,其實也是最高的。
菜籽溝鄉村文學藝術獎授獎辭:
自中國現代以來,鄉土敘事構成了壯闊蒼茫的文學高原,賈平凹以其執著和不斷演進的寫作建造了連綿險峻的山脈。
多少年后,人們會在賈平凹的小說中回到已經失去的故鄉,或者,人們將會發現,這個作家所銘記的一切,比任何史書都更真切地見證著經歷現代性蛻變的古老文明——一切都在哀婉、沉痛地消散,一切歸于不可能的因為被銘記、被書寫而獲得隱微的可能性,一切一去不返,一切或許重來。
所以,賈平凹是一個被選定的鄉土書寫者,他的寫作注定是最后的,又注定是最初的,是混沌初開,又是大地皆白。他之所以被選定,是為了記載鄉土中默運不息的四季節氣與終結鄉土的線形時間的宏大博弈。
這位小說家由此進入了中國文明中那些孤獨地徘徊于野者的行列,黍離麥秀、銅駝荊棘,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在荒廢中、寂靜中諦聽著中國之心的恒常跳動。他為劇變中的鄉土留下了一份春秋心史。
鑒于此,評委會決定,授予賈平凹先生首屆菜籽溝鄉村文學藝術獎。
(李敬澤,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