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沒人催債：草根媽媽供出的“海歸”變“海待”

正平

[新聞背景]近幾年，中國內地學生到海外留學的數量以每年17%的速度遞增，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留學生輸出國。大量孩子被送往海外，又因種種原因選擇回國，“海歸”變成了“海待”。有些留學生在國外就讀的是普通大學，在國內找工作并無優勢；有些留學生所學專業與國內就業環境不對口，不能適應國內發展；還有些留學生回國后心態不平和，月薪一兩萬的工作往往做不了，兩三千的工作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就業之路更加迷茫。

這是一個情慟人心的真實悲劇。范克秀是河南鄭州一家毛紡廠的普通職員，離婚后，她含辛茹苦將女兒撫養長大，受同事女兒出國留學的刺激，不惜傾家蕩產甚至舉債60萬，送女兒赴加拿大留學，并把未來押在女兒留學后能在加拿大就業、定居，最終隨女兒實現“移民夢”上。孰料女兒不僅失意回國，職場應聘頻頻受挫，談戀愛也遇母親的嚴厲干預與責難。2016年6月，不堪重負的女兒竟高樓飛身一躍，以決絕的方式與世界告別……因為主人公尚未從喪女悲痛中拔出來，為尊重隱私，我們對其姓名、身份，作了技術處理——

留學女兒失意回國，舉債60萬的母親移民夢碎

2012年6月，周瓊以優異成績從加拿大西蒙弗雷澤大學研究生畢業。遠在河南鄭州的范克秀長舒一口氣：終于不用再為女兒籌集留學費了……

時年51歲的范克秀是河南鄭州人，在金水區毛紡廠上班。她能干好勝，與丈夫性格不合。女兒上初二時，她與丈夫離異，周瓊跟隨媽媽生活。前夫很快再婚，范克秀擔心別人對女兒不好，一直沒再成家。好在周瓊品學兼優，承載了她全部的希望。

2005年4月，車間一位擋車工給范克秀和同事發喜糖：“我女兒在加拿大讀的大學，上星期剛拿到綠卡。她工作滿三年，我和他爸也能取得那邊的永久居住權！”大家聽了她的話，紛紛上前道喜。范克秀心情頗不平靜：同事的女兒能給媽媽掙面子，自己的女兒為什么不能？深思熟慮后，她做出決定：讓正讀高二的女兒備戰留學考試！

2006年6月，周瓊以雅思7.0的高分，考入加拿大西蒙弗雷澤大學工商管理學院。范克秀成了親友眼里的幸福媽媽。只是，周瓊每年留學費用達8萬加元（折合人民幣約40萬元），這對范克秀是巨大挑戰。她拿出全部積蓄，還陸續賣掉了60平米的商鋪及自住的三居室，住進廠里的宿舍。周瓊讀研后，范克秀還陸續向娘家人借款60萬元……

如今，接到女兒順利畢業的電話，范克秀開心得夢里都能笑出聲來。她指望著女兒趕緊找個工作，干滿三年，自己就可以跟過去養老。她甚至買來了英語教材和光碟，打算好好學習外語。

周瓊6月份畢業后，以每月400加元，租住在溫哥華一戶白人家庭7平米的閣樓里。從早到晚，她黑著眼圈坐在電腦前發求職簡歷。半個月過去了，她僅收到4份面試通知，最終被一家信息咨詢公司錄用，月薪2000加元。上班剛一個月，周瓊接待一位印度客戶，明明對方英語不標準，卻指責周瓊口音重，說話聽不懂。周瓊分辯幾句，客戶就向公司投訴。上司不問青紅皂白，將周瓊解聘。

在加拿大，六七月是最佳應聘季節。此時已到8月，求職季已過，周瓊就業更加艱難。此后半年，她端過盤子，當過理貨員，烤過面包……她體諒媽媽的艱辛，在電話里報喜不報憂。范克秀興沖沖地告訴女兒：“媽媽天天跟光盤學英語呢。”媽媽的憧憬，讓工作不順的周瓊倍感壓力。

漂在海外，周瓊常常感到卑微無助，沒有朋友，又要忍受房東的刁難。2012年12月9日，周瓊在廚房里用微波爐加熱三明治。房東老太太握著手表站在一旁，見超過2分鐘，狠狠將周瓊數落一通。

周瓊哭著給母親打電話：“媽，我要回國！”

范克秀大吃一驚：“那邊不是很好嗎？”

周瓊這才道出真實情況，范克秀很心疼，卻又不忍就此放棄，她安慰女兒：“現在是很難，咬咬牙再忍忍就挺過去了！”

周瓊不忍讓母親傷心，黯然堅守溫哥華。2013年2月，失業一個多月的周瓊，連暖氣費都繳不起。房東停了閣樓里的暖氣，周瓊將全部衣服蓋在身上，還經常半夜凍醒。海外生活的辛酸，撕碎了周瓊當初與媽媽的約定。3月5日，周瓊瞞著母親，從溫哥華直接飛回北京。到達首都機場，她才在電話里告訴媽媽：“我已離開溫哥華，回北京發展了。”范克秀沉默好一會兒，黯然說：“回國也好。”

女兒回國，擊碎了范克秀的美好幻想。好在4月初，周瓊加入豐臺區一家中韓合資公司就職，月薪1萬元。這多少緩解了范克秀的失落……

2013年6月，范克秀所在的毛紡廠效益滑坡，公司減員40%。范克秀辦理了內退手續，來到北京投奔女兒。母女倆以2000元租金租住在豐臺區一個一居室里。背負60萬元巨債，范克秀不敢退休，跑到家政公司做鐘點工。這種北漂生活，雖與當初去加拿大養老的幻想相差甚遠，但與女兒朝夕相處，親情漸漸填平范克秀的心理落差。

誰知生活剛穩定下來，又起波瀾。8月26日，周瓊黯然拎著辦公用品回家，含淚對母親說：“我辭職了。”接著，她哽咽著講述了辭職原由……

“海歸”變“海待”，怎堪失落母親牢騷滿天

原來周瓊一進入公司，38歲的已婚部門主管高赫，就被她吸引。2013年7月，高赫用微信給周瓊發胸罩、丁字褲圖片：“你三圍是多少？我送這套內衣給你。”周瓊這才明白對方的險惡用心。

此后，周瓊開始疏遠高赫。8月26日中午，同事去外面吃飯，周瓊被留下做報表。突然高赫從背后緊緊抱住她：“我愛你，做我的情人吧！”周瓊不堪其辱，端起桌上的熱咖啡潑在高赫臉上。高赫惱羞成怒，捂著臉逃進辦公室。周瓊知道兇多吉少，當天下午辦理了辭職手續……

范克秀聽罷，長嘆一聲，并安慰周瓊：“對這種男人就得狠一點！工作丟了沒關系，咱再找。”此后，周瓊又開始奔波在求職路上。9月中旬，周瓊被豐臺區一家貿易公司錄用，月薪5000元。

為不讓媽媽傷心，周瓊謊稱月薪8000元。每月領到薪水，她將4000元交給媽媽，只留1000元應付開銷。

這年12月，范克秀意外從周瓊抽屜里翻出工資條，這才得知女兒的真實收入。失落的淚水涌滿范克秀的眼眶：原以為女兒畢業后很快能幫自己還清債務，看來這個愿望只能是水月鏡花。60萬巨債像懸在她頭頂的一柄劍，讓她焦慮驚恐。為多一份收入，范克秀不顧手上的風濕病，寒冷冬天去雇主家用涼水擦窗玻璃；穿了3年的皮鞋掉底了，花5塊錢粘個底繼續穿……

這一切，周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為彌補心中虧欠，周瓊買回治風濕的特效藥，每晚堅持幫忙涂抹；媽媽頭發白得快，她每兩個月給媽媽染一次頭發……她安慰媽媽：“我將來結了婚，把你接來一起住，再給你找個老伴。”“沒大沒小，跟媽媽也開這種玩笑。”范克秀語氣里不無欣慰，曾有的心理落差也化解不少。

2014年3月9日傍晚，范克秀興奮地向女兒講述參加酒宴的事。原來范克秀一個故友在北京過60歲大壽，兒子劉波濤邀請了劉母20多個關系親近的同學，舉辦隆重壽宴。劉波濤是京城一家金融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百萬。壽宴上，劉波濤不僅不收禮金，還每人發500元紅包。范克秀羨慕道：“小劉是在國內上的大學，怎么這樣有本事？”周瓊以為媽媽拿她與劉波濤作比較，心里頓生不快。

周瓊回國后，范克秀給她設定了兩個目標：找份月薪過萬的工作；釣一位金龜婿。第一個目標流產了，范克秀迫切希望女兒嫁得好。4月中旬，她從劉母那里得知劉波濤單身，決定撮合女兒與他戀愛。隨后，范克秀約劉波濤在咖啡廳見面，她將女兒照片交給劉波濤，并一一列舉女兒的優點。

劉波濤大周瓊4歲，有過短暫婚史，沒有小孩。見面以后，他對周瓊很滿意，周瓊卻對他不來電。這年7月，周瓊明確告訴對方：“你我不合適，也不可能。”劉波濤徹底死心。范克秀指責女兒：“小劉英俊多金，多少女孩倒追，你為什么不珍惜？”周瓊默不作聲。女兒的工作、收入、愛情，沒有一樣讓自己稱心，范克秀越想越心痛。

2014年9月6日，房東過來收房租，范克秀將6000元甩給對方。房東走后，她狠狠摔門：“以前都是我收房租，現在卻給房東打工，心里真憋屈！”媽媽的牢騷，像針一樣扎痛了周瓊的心。此后，房東每次過來收費，范克秀就情緒失控。后來房東一登門，周瓊就躲出去，母女關系日漸緊張。

2015年1月，家政公司給范克秀加薪200元，回家后她興沖沖問女兒：“你漲工資了嗎？”周瓊搖搖頭。范克秀隨口說：“我初中畢業每月掙3200元，你這個海歸才5000元，我算了算，按你這個收入，要工作101年才能掙回留學費。”

周瓊逼問母親：“當初是你執意送我留學，畢業后我努力過，可現實是這樣，我有什么辦法？這么多父母送兒女出國，哪有你這樣算賬的？”女兒的責難，讓范克秀又恨又氣。母女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隱忍體諒，在一次次沖突中消失殆盡……

天堂里沒人催債，女兒跳樓母親痛斷腸

2015年5月，周瓊通過APP社交平臺，與王長軍相識。他是安徽蕪湖人，大周瓊兩歲，畢業于北京理工大學，在網通公司就職，月薪9000元。王長軍在北京無房無車，但與周瓊性情相投。8月21日傍晚突降大雨，范克秀去公交車站給女兒送傘，透過雨霧，她看見站臺上女兒與一帥哥吻別。

回到家，面對范克秀的質疑，周瓊如實透露了戀情。得知王長軍是無房無車的北漂族，范克秀訓女兒：“媽花兩百萬送你出國，你就找個這種無房無車的男朋友？我不同意，你趕緊跟他分手！”

事業不如意，愛情成了周瓊唯一的心靈慰藉。她反駁道：“沒有房子，我可以和他共同打拼！”范克秀憤怒了：“看看咱們過的什么日子，還不夠慘嗎？媽是過來人，奉勸你一句，愛情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周瓊不以為然。

范克秀轉而向王長軍施壓。2015年9月16日，她從女兒手機上抄來王長軍的電話，偷偷把他約出來：“我女兒本可以留在溫哥華，為了我才回國。我對你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在北京買套房。”北京五環內房價每平米飆升到4萬元，王長軍根本買不起。他表示愿在河北的香河、廊坊等地，首付一套兩居室。“那怎么行？我女兒在北京上班，決不能住河北！”王長軍聽罷，感到莫大的壓力。

此時，范克秀當初借的60萬早已到期，10月中旬，哥哥準備買房，妹妹的兒子要結婚，開始向她催款。近兩年，范克秀和女兒的收入，除去房租、水電等開支，身邊僅有4萬元積蓄。

10月21日，急火攻心的范克秀糖尿病加重。她舍不得吃降糖藥，在雇主家擦地板時，因并發癥暈倒在地，被送往豐臺醫院。周瓊趕到媽媽身邊，愧疚自責無以復加。范克秀哀求女兒：“媽走投無路了。我不強求你與王長軍分手，買房的事也可以緩一緩，你能不能向他要20萬先還債？”周瓊答應了。

10月26日，周瓊約見王長軍：“我媽同意咱倆戀愛了。”繼而，她道出了附加條件。王長軍愣住了：還沒結婚，范克秀就唆使女兒索要20萬，如果將來結婚一起住，這種丈母娘自己根本招架不住！思前想后，王長軍忍痛提出分手：“你是海歸，我這個窮小子娶不起，咱們關系到此為止吧。”

一段戀情，就這樣一刀兩斷，周瓊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她在家舔傷時，留學“后遺癥”持續發酵了。2015年11月，舅舅、小姨天天在電話里催媽媽還錢。尤其小姨格外急切：“姐，我兒子結婚是大事，你無論如何得想辦法還我10萬。”范克秀急得以頭撞墻，被周瓊死死拉住。

兩天后，母女倆將戒指、項鏈變賣，湊滿6萬元打了過去。范克秀告訴妹妹：“我暫時還你這么多，剩下的錢我慢慢還。”妹妹火了：“姐，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站著借錢，跪著討錢。”放下電話，范克秀難過地哭了：“還有54萬債務，我到死也還不清了，怎么面對兄弟姐妹？”媽媽的話像鞭子，狠狠抽打周瓊：都是自己留學，將媽媽晚年拖入深淵！懊悔自責，在周瓊心中擰成一道道結。

這時，周瓊在微信校友群里，了解到兩個在國內讀大學的同學，不僅靠自己買房買車，還每年組織父母出國旅游。有同學拿當年在學校風云一時的周瓊作比較，將她當成了身邊笑話。周瓊脆弱的自尊片片碎裂，她開始整夜失眠……

巨大壓力下，周瓊患上了重度抑郁癥。范克秀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女兒的壓力太重了，她含淚開導女兒：“媽媽從沒怪過你，不管你收入多少，在我眼里永遠是最優秀的。”她經常守護女兒到大半夜，直到周瓊服下安眠藥睡著了，她才休息。

因受抑郁折磨，周瓊工作頻頻出錯。2016年6月，公司以周瓊不適合工作為由辭退了她。工作沒了，自己還有什么前途？靠什么償還巨款？周瓊生無可戀，絕望到極點。6月23日，趁媽媽出去上班，周瓊寫下遺書：“媽媽，對不起。女兒罪孽深重，活著比死還痛苦，只有去天國逃避……”她將遺書壓在茶幾上，從5樓縱身跳下，當場身亡。

女兒跳樓殞命，撕裂了范克秀的心。8月23日，范克秀給本刊打來電話，哽咽著講述與女兒走過的悲情歲月，以及自己的懊悔、自責和痛楚。她真切希望，自己和女兒的悲劇，能讓天底下的父母、兒女警醒！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人物全部為化名）

[小編發言]

一場始于美好終于殞命的留學夢，就這樣慘烈收場，不禁令人深深痛惜！母親的悔悟和痛楚已經躍然紙上，我們且不做過多評判，而女兒飛身殞命，也是一種自私的、極不負責的行為，她固然獲得了解脫，卻將母親永遠置于悲傷、痛苦的境地，難有寧日。但愿天下父母吸取這個血淚教訓。

其實，留學本身并沒錯，但無論是家長，還是學生，都要認清幾點：其一、是否送孩子出國留學，一定要根據孩子的學習情況、興趣愛好，以及家長的經濟承受能力，量力而行，切不可盲目攀比；其二，若選擇回國就業，要考慮到所學專業是否適合國內發展，是否能夠學以致用；其三，由于經濟衰退，西方國家就業壓力比之國內更大、更嚴峻。中國是驅動世界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在國內念大學，成本低，就業機會大，還不必忍愛親人分離的痛苦，不失為普通家庭的首選；其四，留學歸國出現落差之后，家長要及時幫孩子疏導壓力，陪他（她）走過“海歸”變“海待”的陣痛期和迷茫期，切不可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