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里的事（外一首）

郭曉亮

雨天里的事（外一首）

郭曉亮

雨赤著腳走在潮濕的街上

樹葉，像病人般，抱怨那樹

——巴勃羅·聶魯達

一

秋天的羽毛暴露在風中

風把小沙粒一點點運過河來

沙粒的后邊站著新鮮的草垛

草垛上面是變藍的天空

我的一顆心，沉甸甸的

我在那片羽毛里

看見一只飛鳥

從祖母隱隱作痛的房間中

飛出去的一只飛鳥

濕漉漉地消失在牛錄的黃昏

二

蘋果樹變黃的葉子

期待小爬蟲粉紅的四肢

雨天高高在上

雨珠緩緩地滴落下來

滴進祖母盤卷的長發里

祖母的雙眼看向空空的菜園子

又冷又濕的云

在屋頂飄來飄去

祖母看到剩下半菜園的玉米稈

雨水在那里喀喀作響

雨水在發出警告

它們很快會把菜園

泡成一片爛泥

三

下午3點鐘

母雞從雞窩里

伸出來它的小腦袋

它在那里噶噶地叫著

它細長的脖子

孤零零地伸進雨天沒有邊際的寂靜里

這時候，祖母喊上很多次

才能夠把我從大炕上喊下來

我會跑到院子

在雞窩里揀起

母雞剛下的一只蛋

我知道，如果我再晚一點出來

那只野貓就會鉆進雞窩

偷吃掉這只雞蛋

而祖母也會為此

一整個下午，沖我

嘮叨個沒完

四

很高興有了這個雨天

我可以待在屋子里

看完所有的小人書

紅發碧眼的俄國皇帝、夢中迷途的牧童

在愛情里死去的富家小姐

翻個跟頭就能在天地間

來無蹤去無影的神猴

像一家人一樣，相聚在

一座大山上的108個好漢

哦，有很多秘密

開始在我手心融化

我幻想一個完全融化的世界

慢慢地我會變成

玻璃一樣透明的雨珠

跟隨祖母看不到的一束光影

游走于無數個白天與黑夜之間

在一個又一個時空中

尋找畫在紙面上的

隱蔽人物和情節

五

在雨天不斷膨脹的內部

樹木快要窒息了

撇下整條長街的暮色

翻過墻頭，來到祖母家的院子

麻雀們知道夜晚的來臨

紛紛收起圓圓的身子

躲進牲口棚里

那里沒有風，也沒有秋菊

由遠及近的恐懼

下雨的日子里

祖父時常穿過院子走進牲口棚

祖父會把胡須上的水珠

甩到干草堆上

然后眼睛對準挺起肚子的母牛

凝視一陣

在祖父形單影只的那些夜晚

辛苦的母牛，終將會

在身邊的干草堆里

生下一只小牛

六

水花在窗戶上

濺起無數美麗的碎片

窗外祖父走過去的地面上

流下一雙帶泥的鞋印

我坐在窗前數著

祖母頭發里，多得數不清的白發

就像數著長久以來

屯積在那里的時光

舊日子無聲無息的步伐

一刻不停地匯聚在一起

它們使一個人的流年

變得如此清亮、寂靜

現在，我害怕它們一瞬之間

化為烏有，于是伸出手去

輕輕觸碰

它們很柔軟、溫順

自然地形成為祖母命運的一部分

此時，祖母手中握著錐子

正在一針一針納著鞋底

而窗外依舊是不歇的雨水聲

七

夜張開的巨影中

梁木吱吱有聲

持續的雨水使一些物體開始腐爛

牛錄里聽不到狗叫聲

和我一樣，狗的眼睛里

藏著恐懼

我懼怕尾隨雨天

到來的這個雨夜

無邊無際的雨聲，帶來的

無邊無際的黑暗

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在祖母默默注視的目光下

慢慢地靠近祖父

在祖父闊大的臂膀里

不安地睡入夢鄉

秋末，短章

一

無花果樹披上了黃昏的濃蔭

打馕人的一天行將結束

現在，一朵浮云

把寬闊的草地，帶進

三個音符的晚禱中間

冥想的孤寂開啟

男人們把右手撫在胸口

潔白的額頭上飛出一群鴿子

如同清風吹過的一個庭院

在這個秋日

第一顆星星是

所有夢境追逐的房間里的主人

白楊樹下，滿目丑陋的土墻

孩子們挺拔、女人們變老

寫在桑葉上的經文

散發出一陣奶香味兒

二

你的，我的，他的

眼前漸暗的生活開始分岔

半月形的麥田，趕在

牛羊之前紛紛走下山坡

凜冽的寒風來襲

一年的草木枯萎

困頓不已的道路，突然

被遠方的悲傷擊中

一位詩人的死訊

從夜的上方傳出

雨水向大地深處傾瀉

壓住所有野蠻的聲音

三

于是，神用看不見的手指

輕輕撥動每個人的心弦

在這一小片天空里

有多得數不清的沙粒

它們像沉重的冰塊，標出

世界最疼痛的方位

今天是無花果安撫亡靈的哀悼日

在月亮投過來的光亮中

我們能看見，葬禮和爐膛中的詩篇

夜帶著淡淡的表情，飄在窗外

一株蠟燭，迅急地移過

時代遮蔽的命運

把鏡中致幻的飛雪

密布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四

令人眼花繚亂的秋天

落葉里有這個星期一的壞天氣

那看不見的粉塵

四出游蕩

在一間掛著羊毛地毯的房間里

它們給你帶來片刻的安寧

假設你的寫作能夠繼續

就應該有點遙遠的意境

你不妨想像一下

遠在世界偏僻地域的日常性

陽光，干凈的空氣，食物和足夠多的風景

簡單的事物、風塵仆仆的去路

滑過指尖的時間的脈象

如果你能用孤寂的內心

寫出沙地上的火焰和羊群

或者一個牧人古老的夢境

暮色就會在言辭之間升起

構成邊疆樸素的表達

五

一如從前

在信誓旦旦的語言內部，爐火通亮

爐火溫暖著一個消失的世界

所有的記憶和遺忘

站在鏡子里

你從那里眺望故鄉

眺望比汽車跑得更快的時光

一間敞開的無花果樹遮蔽的小屋

深秋的陣陣寒意

落日、幾聲雁鳴、燭光和經卷

疊加在一起，帶出多年之后

一個男人擁有的隱喻

責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