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娟
短篇小說的廟與精神異化者的灰
——讀楊少衡小說《微服私訪》
○歐娟
文學創作講究內容和形式的契合,但實際上,形式通常綁架內容,作家為了表現特定的思想使用特定的藝術形式,如同古典小說中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長篇小說經常使用,后來短篇小說也這樣用,從而出現了短篇無盛景的說法。在有限的空間內蘊藉地展示官場的千姿百態,這種傳統手法明顯捉襟見肘。楊少衡是全國頗有影響的作家,有自己的獨特構思。他以精妙的構思從一次上山“拜佛”的小事寫起,通過兩個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行為側面寫腐化官員的風雨飄搖,這使得《微服私訪》區別于其他正面描寫宦海沉浮的官場小說,突破了意識形態的限制而回到小說藝術本身。
作者在每一處細節上都下足了功夫。陸地上香的地方叫青竹巖,竹子在中國文化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容,隱喻著獨特的精神風貌,被賦予特殊的審美價值,已經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符號。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子是知識分子氣節、虛心、正直的化身,象征著知識分子的品格、節操和稟賦,愈挫愈勇,中通外直,寧折不屈,成為被人格化、符號化、格式化,與“梅蘭菊”并稱四君子。
反諷所提供的是一種真實與表象相對立的情景,一個場景,兩個端點,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反諷結構。青竹巖、小廟、和尚處于反諷的一端,它們共同組成一個場,這個場里籠罩著神秘的宗教氣息,但這顯然是表象。陸地、血腥案件構成了另一個場,兩個端點相互比襯,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構制出恰到好處的張力結構。青竹巖是一面鏡子,鏡子里映射出的是陸地的狡詐嘴臉、惶恐狀態和扭曲靈魂。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水利只是一個載體,借這個載體,作家讓兩個人接觸,通過陳水利這種卑微小人物的畏懼感和奴性心理映射陸地等人長期的飛揚跋扈和盛氣凌人。
處在反諷張力另一個端點的是“微服私訪”。與竹子、巖石、小廟等具有文化涵義指向性的物象一致,微服私訪也是中國政治家魅力的重要維度,它原指古代帝王或者官吏穿上平民衣服,隱匿身份,秘密出行、探訪民情或疑難重案。從動機上講,微服私訪是為民請命,脫下象征著榮耀和身份的制服,和平頭百姓一樣,通過抹平身份鴻溝的假象,讓當事人說出實情,了解底細,或者做出符合實際情況的決策。歷史上,齊桓公、康熙、乾隆等帝王都有微服私訪的經歷。百姓把微服私訪作為流芳百世的美談,除了客觀上印證了等級和身份的不可跨越性之外,更想說明的是,他們敢于脫掉象征著身份和榮耀的制服,和平頭百姓一樣,僅僅是為了百姓的疾苦。
從這個意義上說,“微服私訪”應該和竹子、巖石、小廟等物象渾然一體,但在小說中卻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浮現出巨大的反諷結構。于陸地而言,微服是真的,輕車簡從是真的,沒有前呼后擁也是真的,但唯一不真的是動機和目的。他并非為了人民利益,而是企圖通過冪冪之中的神靈庇佑,幫助自己度過難關,消除內心恐懼。恐懼的頂點是陸地見到車里的哈達,車輛后座遺留些許雜物實屬正常,摸到哈達就驚叫著跳出車外,提防身邊的一切風吹草動,驚恐之狀可見一斑。在青竹巖的小廟里,這條哈達成了陸地獻給神明的禮物,哈達是吉祥的,陸地獻哈達的本意也是吉祥的,但其目的卻是為了掩蓋罪惡,這又形成了一個巧妙的反諷結構。
在敘事策略上,小說沒有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而是通過陳水利這樣一個小人物的視角去敘述,類似于魯迅《孔乙己》中的小伙計。陸地是一個多面的人物形象,在電視上和政府大樓里,他衣冠楚楚,大義凜然,以人民利益代言人的身份發號施令,而脫離于公眾視線之外,通過陳水利這面鏡子,還原出一個真實的陸地形象。這樣的布局充分顯示出楊少衡架構短篇小說的才華,他沒有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傳統方式,旁逸斜出地辟出篇幅專門介紹陸地,這種技法在藝術上并無創新之處,無非是用傳統的手法講述一個官場故事。楊少衡深諳短篇小說的藝術規制和結構特點,采用了含而不露的敘事策略。
雖然同在體制內,但陸地處于這座城市權力金字塔的頂端,陸地在基層,邊緣與中心的等級隔閡不可跨越,陳水利只能在電視上仰視陸地,而當處于塔頂和塔基的兩個人交匯,反常的際遇意味著反常事件的發生,這樣刻畫出一個多維、立體、生動的官員形象。如同魯迅先生寫孔乙己,他不宕開一筆,專門敘述孔乙己,說孔乙己是一個怎么樣的人,而是以小伙計的視角,通過咸亨酒店柜臺前的幾個場景遭遇,入木三分地勾勒出孔乙己的落魄知識分子形象。這是作家藝術成熟的表現,也是熟稔短篇小說藝術規律的重要標志。
楊少衡擅長隱藏自己的價值取向,如同一個高明的統帥永遠不可能讓對手預先摸清自己的真實動機。他慣常下伏棋,借陳水利之口,小說寫出了別樣的深意,“哈達獻在這種地方當然合適得體,問題是該哈達并不屬于他,如果他要用,似應先跟我說一聲。或許領導當大了,早已習慣了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據為已有?”習慣透露出的不僅僅是思維,還有本能,在陸地的世界里,只要在管轄范圍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哈達?還用說?
在整篇小說中,陸地沒有任何直接作惡的痕跡,貪污受賄、官商勾結、殺人害命都沒有直接出現,僅僅是間接映射,一筆帶過。楊少衡把大量筆墨集中在他和陳水利的交往以及青竹巖上香的過程中,所以讀者看到的陸地并非十惡不赦,這恰巧是作家的文學慧根所在。掂著刀四處晃悠的人,一定是巡邏的,而不是絕世高手;真正的劍客持鞘而行,含而不露,但我們知道這才是高手。所以小說不直接描述陸地的各種罪惡,引而不發,但讀者能夠領會到,這背后一定隱藏著大奸大惡。莫言說,“如果一部小說只有所謂的善與高尚,或者只有簡單的、公式化的善惡對立,那這部小說的價值就值得懷疑。”①
陸地和陳水利有限的幾次接觸都不能曬在陽光下。陸地身份有多重性,一方面是黨政干部,政商兩界通吃,和房地產商有見不得人的交易;另一方面是企圖通過歪門邪道救贖靈魂的墮落者,這個身份的知情人不能多,陳水利就非常合適。為了這樣一個角色,陸地雖談不上費盡心機,卻也頗為留心,第一次接觸,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嘴嚴、老實的下層人物,只要給予滴水之恩,一定會涌泉相報。
陳水利浸淫基層官場多年,也明白其中的玄機,一個偶然的機會,陸地和陳水利有了接觸,與其說是陳水利有心,不如說是陸地有意。陳水利升職了,他深知背后的推手是誰,如不是拜陸地所賜,所長一職永遠都是鏡花水月,對此陳水利心知肚明。能和區長套近乎,對于基層公務員而言,絕對是無上的榮光,它意味著出人頭地的光明大道和觸手可及的仕途,實際上陳水利并不長于鉆營諂媚,問題是作為區長的陸地竟然主動和陳水利拉近關系,再不會溜須拍馬,到手的黃金餅總要接的。陳水利順水推舟,和陸地建立了牢固的信任關系,一年多的時間里,陸地僅僅臨時抓差,讓陳水利當過幾次司機,很明顯這是深諳政治險惡的陸地在觀察陳水利,看這個人嘴是不是嚴實,人是不是靠譜。經過了時間的考驗和現實的汰洗之后,陳水利成為陸地工作關系之外可以信任的人,得以窺探其最為隱秘的個人隱私。“尤為特別的是,其間浸泡著作家的飽和的生存感受,甚至你并不能清晰地分辯其立場,而是可堪玩味,由此可見其深得‘把傾向隱蔽得越深越好’的現實主義精髓。同時又對傳統現實主義做出了不小的超越,這便是常常拋棄了‘全知全能’,而多為采用第一人稱‘我’或‘我們’敘述。”②
長篇小說創作和短篇小說的區別很大,從一定程度上講,短篇小說對結構的要求更高,人物性格的多個側面、情節結構的跌宕起伏都必須在有限的空間內展現出來。在《微服私訪》中,陸地的心理活動和政治風波都通過陳水利的視角完成,沿著陳水利的所思、所想、所看,陸地性格的各個側面逐步展現在讀者面前。陸地一露面,作家情緒的焦點就對準了他內心的慌恐,穿著、表情、動作都以此為核心展開,墨鏡口罩一應俱全,完全不想讓自己的形象和行為暴露在公開視野下,這超越了官員的角色定位。和陸地握手時,陳水利“感覺有點意外,他的手掌顯涼,很軟,似乎氣力不支。”盡管陸地將臉遮擋得嚴嚴實實,但卻無法掩蓋內心的驚懼。
這篇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是運用了重復和漸進深入的敘述手法。陸地的兩次上山,一次比一次荒唐,以后他會不會再次上山,作家沒有說,但是兩次上山,從還算從容到幾近崩潰,上不上山,都只能走向墳墓了。這種重復、深入的筆法對人物性格的精心塑造與對其內心世界的深刻挖掘是明顯的。
作為小說的情緒主調,“恐懼”不僅時時盤桓在“小人物”陳水利心頭,也僅僅扼住了“大領導”陸地的咽喉。陸地的“恐懼”是故事的起因,原因是行為不端與違法犯紀,讀者通過陳水利管窺陸地的恐懼和恐懼背后的官場眾生相,但作家沒有把敘述的重點聚焦于此,而是含蓄地一筆帶過。
陸地找陳水利去青竹巖時已是驚恐萬分,連摸到車座上的一條哈達都失聲驚叫,但他迅速恢復了作為高層官員應有的威嚴和矜持,對陳水利的問題能不回答就不回答,似乎高深莫測,這既是官場的生存法則,也是官員的保護色。言多必失,不露聲色,是官員常年在特定環境中浸染而成的習慣。荒唐的是,陸地這樣的高級干部,一個唯物主義者,關鍵時刻的心理皈依是廟宇,而非黨紀國法,居然相信廟里香灰可以消災解難,實際上,胃里吃下了香灰,卻解不掉心上的愁。
陳水利是體制中人,知曉官場各種門道,甚至黑暗面,所以當陸地打電話找他的那一刻起,陳水利就一直惴惴不安,但身份的巨大懸差使他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只能在等待陸地中一步一步解開謎底,在此過程中,讀者的心弦隨著陳水利心弦的跳動而跳動。
楊少衡的敘述極其細膩,在看似無關緊要的重復中展現大不同。陸地和陳水利一共去過兩次青竹巖,都在陸地面臨政治風波的重大節點,但兩次出行的細節差異極大。第一次青竹巖之行在白天,陸地便服出行,陳水利沒有跟隨上山。第二次在晚上,陸地不僅自己“全副武裝”,還讓陳水利帶上警察的全套裝備。這次陳水利不僅跟隨“領導”上山,還目睹了他向功德箱中塞入大量現金和吃下香灰的荒唐。兩相對比不難看出,陸地第一次出行的心理狀態更為放松,雖有擔憂,但還能顧及儀態;第二次則呈現出驚恐萬狀的頹勢。所以陳水利猜測,“陸地怕是要熬不過這次風波了”,這是水落石出的合理猜度,也是讀者從小說信息中得出的必然結局。
盡管表現對象是官場,但是楊少衡的小說有著迥異于官場小說的精神底色和藝術質地。寫官場,無非潑污水,揭黑幕,高明一點的無非仕途指南。與其他作家相比,楊少衡的素材應該更加豐富,僅僅這些就足夠吸引眼球了,但是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并不是因為它攜帶的污水和骯臟更多,也不是它蘊藏蠅營狗茍的伎倆,而是緣于其精神層面的深度觀照。小說中,陸地的惶恐驚懼隨著情節的進展不斷變化,那種細微與震顫足以讓讀者感受到這個身居高位者的荒唐。在精神崩潰的邊緣,他雖垂死掙扎,卻無濟于事。所以,擁有豐富的素材并不難,難的是賦予它生命和力量。
陸地是當下政治生態的縮影。楊少衡通過小說藝術地說明,類似于陸地這樣的政治投機者和腐敗受賄者,在現有的政治體系中已經無法立足,成為現存政治生態的異類,所以陸地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作家對社會的高度洞察力。
陳水利和陸地之間的關系頗為奇妙,一方面陳水利受陸地“關照”才得以升職,他欠“領導”一個未還的人情,更重要的是,能夠與陸地搭上關系,會成為他立足體制的重要資源。但這次陳水利明顯覺得陸地出了問題,生怕他開口要自己處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作家通過陳水利和陸地微妙的支配關系不動聲色地寫出官場的本質:官場像一張巨網,所有局中人都在網中,利益與風險同在,身不由己又無法脫身。
小說雖然篇幅不大,但反映的問題和包含的意義卻十分深刻。領導干部一旦失去了為民謀福的思想,讓私利的欲望沖破道德和黨性的堤壩,非但不會因為物質財富的暫時暴增而快樂,反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淵。陸地的行為貌似荒唐,實則有著一定的社會生活背景。隨著國家經濟的日益繁榮,人們的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在改革開放中先富起來的部分人掌握了大量財富,生活奢靡,這讓那些黨性原則淡漠、個人欲望強烈的黨員干部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政商勾結,貪污腐化,傾軋基層干部。
作為政府官員,出門戴墨鏡口罩,有問題求神問卜,到廟宇吃灰咳嗽,小說通過對荒唐可笑的人和事的描寫,反映了部分官員在貪污腐化后備受煎熬,進而精神異化、性格扭曲及心理變態,表現了楊少衡對這些官員行為的蔑視及其思想庸俗、生活猥瑣、信仰坍塌的斥責,因此陸地的形象無疑具有深刻的驚醒價值和反面意義。
注釋:
①莫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生死疲勞》序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②吳勵生:《關于楊少衡的小說感覺和技術》,《福建文學》2006年第4期。
(作者單位:湖南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