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

南妮

她掙的每一張鈔票，都是扎扎實實出力流汗換來的。她不取巧，不偷懶，因而她從不用看人眼色。她的付出就是她的尊嚴。

老爺子從輪椅上下來，坐在弟弟的車子上，終于與護工小崔揮手告別。他笑得很舒心。陽光灑滿了醫院住院部的庭院，掠過一排停著的車輛，這草地，這小樹林，對于在病房關了20多天的父親來說，簡直算得上有公園的味道了。果然，問他開心嗎？他答：開心！音調拖得很長，有種稚童的氣息。

從8樓的病房出來，到乘電梯，到扶父親進轎車，始終是小崔在幫忙。輪椅也是她想法搞來的。原來醫院有付押金租輪椅的，小崔說：不用，8樓就有輪椅。是的，對于小崔來說，整個8樓心血管科住院部，普通病房，特需病房，六十幾張床位，護士站，重癥監護室，她太熟了。

陽光下的小崔，笑得很好看。那件橘黃色的羽絨衣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分外鮮艷。自然烏黑的長發在腦后束了根馬尾辮，雙眼皮的黑眼睛笑起來有女性的風情。她朝父親揮手道別。此時，痊愈的病人與護理他的護工達到了一種最完美的關系：一個勝利解放，一個如釋重負。

在特需病房，小崔護理父親12天。白天，家屬輪流去；晚上，小崔陪夜。一次，小崔在用小便筒替父親接尿時，不留神，尿液灑在了床上。麻煩大了，換墊子，換床單，病人換衣褲。動作麻利的小崔還是忙作一團。“你要眼睛盯著，否則很容易出意外！床弄濕了，你看多麻煩！”對于我的提醒，小崔很不以為然。“都是這樣把尿壺一放的呀！”心里想，我不再多說，你自己吃了苦頭，總該吃一塹長一智了。但這樣的事，兩天后，在她手里，又發生了一次。這一次，她的經驗被打擊到，一邊換著床單，一邊微紅著臉小聲嘀咕：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但這一次，我也終于有機會看到她如何給病人擦身。以往，她替父親擦身體，都是晚上臨睡前。——她用熱毛巾大力地擦病人的背、胸，擦好了一遍，再用力翻過他身，擦另半邊，動作嫻熟利落。

夸小崔能干，她很開心。猶如批評她時，她要犯上倔強一般；當你表揚她時，她輕松而喜悅。小崔是有職業尊嚴的。發現這一點時，去理解她并保持良好的溝通就很容易了。再去反思小便問題，是了——她想的是最安全的辦法，也給予兩方不同性別彼此的尊嚴，但遇到有問題的病人時，“不安全”便會發生。

當你要扶起病人而缺乏力氣時，她會告訴你手放什么部位最得力。吊針有回血，不用去叫護士，她會自己處理妥當。病人什么時候吃藥，什么時候化驗，她嚴格遵守。衣服床單，需要到哪里去取只有她知道。護工當然也有專業性！她的工作是家屬不可取代的。最了不起的是，無論病人病情有什么變化，她都樂觀安慰家屬。她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因為在這醫院，她見得多了。

這是一個從家鄉安徽來到上海謀生的婦女，年近50歲，小崔其實已經不年輕了。小崔替自己找這樣的工作，比起家政更為艱苦。這稱得上是一份沉重的活兒。不是說有多臟多累，而是它的不穩定性，吃睡都無法安逸。

父親住院的最后一天，小崔在衛生間洗澡洗頭洗衣。我想，那么，明天，小崔又住在哪里呢？普通病房是沒有加床的。躺椅或者走廊？她伺候的病人晚上要起床否？干這一行一定養成了隨遇而安、見縫插針的本事。但這本事，也是基于無奈。

靠自己獨特的能力養活自己并資助家人的人，是令人肅然起敬的。沒看到小崔覺得苦，她甚至有一份工作的自豪感。當她利利落落地將事情處理妥當，當她覺得她的這一份無人能代勞時，她周身散發某種輕盈自在的氣息，這是自豪在一個勞動婦女身上鑄就的光芒，這光芒也構成了她生存的價值。在另一種場合，她在與鄉親閑聊天時，她的話題不會是雞毛蒜皮，家長里短。關于生死，她有更大的見識；她敘述的故事有懸念有細節；她的醫學常識超過一般人。

她掙的每一張鈔票，都是扎扎實實出力流汗換來的。她不取巧，不偷懶，因而她從不用看人眼色。她的付出就是她的尊嚴。

不習慣醫院的餐點時間，比標準時間要早一個小時。但喜歡看小崔迎著餐車而去的快樂的背影。同事兼老鄉小張有時候來找她，兩個人在屋里或屋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有一次小張的家人送來了安徽老家做的點心，外層有黑洋酥裹著的糯米圓子。“吃呀！吃呀！”——小崔小張客氣地請我嘗一嘗。一下子吃了三個。在上海還沒吃到這樣好吃的點心。所謂幸福，它的味道真是各式各樣的。當人永遠不羨慕別人的時候，你自己的幸福就會來到。

摘自《現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