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琴


一
1853,美國海軍準將佩里(Matthew. C .Perry)率領美國海軍東印度分遣隊的三只“黑船”,進入橫濱灣,輕而易舉地打敗日本江戶幕府武士。當德川幕府的武士可能還沉浸在戰敗的沮喪心情之中,橫濱灣的船戶們紛紛駕著小船,前往交戰區,要親眼看看傳言中威力無比的“黑船”到底長得啥樣,船上的番人長得又是啥樣。最主要的是,看到實情后,船戶們要將看到的信息傳遞給江戶城內版刻小店店主或者版刻畫家們,這樣他們能盡快描摹出“黑船”或者“番人”圖,翻刻銷售。多年之后,我們看到畫家筆下的佩利——手持長劍,目光炯炯,頗有殺氣。因為畫家并未親臨現場,其創作主要靠目擊者轉述,所以佩里的眼睛有點怪,眼白是藍色,而非瞳孔是藍色。
眾多的歷史敘述將佩里事件與此后美國與日本簽訂的《神奈川條約》看成是日本進入現代民族國家的起點。戰爭失敗及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激發了日本民族主義的興起,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反抗,讓日本進入現代社會,走上了一條與其他亞洲國家不同的現代民族國家之路。這種歷史敘述雖然說明日本在進入現代社會時外來的推動與影響,卻忽視了日本社會內部各階層對于外來文化或番人的不同關注點。以1854年浮世繪木刻佩里像為例,美國作為一個國家被抽象地介紹為“北亞墨利加洪國政治體”,但佩里的頭銜卻又寫作“欽差全權國王使節海軍水師提督佩里”,顯然依舊循例東亞的朝貢體系來理解佩里及其海軍的到來。“北亞墨利加洪國政治體”這個名詞說明此時日本版畫家開始接觸西方新名詞,而“欽差全權國王使節海軍水師提督佩里”的使用說明舊的朝貢秩序仍是日本版畫家理解外面世界的基石。今天看來,“洪國政治”與“欽差全權國王使節”是兩種不同且沖突的政體,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在一起。但版畫家將兩者毫無違和感地置放在一起。這說明當時的日本非武士階層并未感到“朝貢體系”與“洪國政治”之間的對立,或者說,感覺到外來者對自己生活或者文化上的沖擊與威脅。對于浮世繪版畫家及出版商而言,番人帶來的異國風物給浮世繪畫作帶來了新內容,一幅木刻畫作可印達二千份之多,越吸引顧客,越滿足外界的好奇心,銷量越高,越可以讓自己過上體面舒適的日子,至少在佩里“黑船”事件后數十年內,并未看到日本社會對外來者強烈的不滿情緒。番人及其文化沖擊了傳統武士社會這種說辭要等到1863年之后,特別是通商口岸橫濱建成,國際貿易沖擊邊遠諸藩經濟之后而出現的。
二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浮世繪版畫家對外來者的興趣及異國風情的好奇至少可以追到一個世紀之前“蘭學”興起。1636前后德川幕府施行鎖國政策,進行傳教的葡萄牙、西班牙等歐洲傳教士不允許進入日本,唯荷蘭人與中國商人仍可在長崎一人造島——“出島”(degima)進行國際貿易。類似中國的澳門,除少數商人及船戶,日本普通人不能進入該島,一橋飛架出島與長崎。島上荷蘭人及其家人特別是婦女,沒有幕府政府的允許,不能進入長崎或日本其他地區。禁入反而激發了不能進出的日本人對于荷蘭人的好奇心。通過島上的日本商人及船戶的二手轉述,不能進入“出島”日本人通過版畫,一睹“出島”上荷蘭人服飾面容及生活。像同時期的明清中國,德川幕府時期的版畫將荷蘭人描繪為“紅毛鬼”、“蠻夷”,臉色蒼白,面容奇特,穿著怪異;他們或騎著大象,奏著音樂,坐著乘輿,像本地大名或者外來使臣覲見江戶幕府將軍;或將龐大的具有異國情趣的駱駝進貢幕府將軍。有趣的是,此時德川幕府已拒絕成為中國的藩屬國,不愿加入以明、清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可是卻仍用朝貢體系來標明自己與外面世界的關系。外來者被視作番蠻,世界的中心則是日本、太陽升起的地方。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存在,是否讓德川政權避開明、清中國,得以在東亞建立另一個朝貢體系?
長崎版畫一方面表現日人按照朝貢體系想象蠻夷荷蘭人,另一方面也將日本人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一展無遺。圖中的荷蘭人穿著黑色燕尾上裝(而非長袍),帶著高禮帽(而非東亞宮冠),長卷發大鼻子(而非直發短鼻),手拿鵝毛筆(而非毛筆),烤制食品(而非油炸與煮燉);與此同時,望遠鏡、懷表、吊燈,或者荷蘭人在“出島”上的日常生活出現在畫面中。望遠鏡在十八世紀中后期成為江戶茶室的必備物件,顧客可以隨時拿起瞭望遠處風景;帆船亦是浮世繪版畫中常見主題,畫家精繪三桅帆船的大小、船上的武器,并用海洋里數標出離臺灣等地距離;十八世紀“蘭學”興起,日本人對荷蘭人的醫藥知識興趣大增,荷蘭人提煉各類軟膏(ointment)也反映在長崎版畫中。
長崎版畫反映了日本人對于外部世界的好奇心,而他們自己也受版刻畫中外面世界的影響,開始努力了解外面世界及其知識體系。“蘭學”的興起、荷蘭醫藥知識的翻譯影響十八世紀日本知識界,日本不再只是與東亞的世界進行交流,醫藥書籍的翻譯說明日本人對于西人世界及其知識的接受。版畫家們也開始接觸并將西方透視技法溶入自己的繪畫中,有些人甚至開始嘗試將歐洲銅雕溶于自己版刻畫創作中。這些版畫大多描繪在長崎“出島”上的荷蘭人,因而有長崎版刻畫之稱。
長崎版畫的出現說明早在佩里及現代西方國家出現在之前,日本社會內部發展出一種既傳統(朝貢視角)又超越傳統(好奇外部世界)的日本目光。日本進入現代國家進程中,外來的推動與影響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日本內部自身發展的關于外部世界的邏輯也不可忽視。如果按照“刺激—反應模式”來理解,橫濱等通商口案應是受美國等現代國家影響而建立起來,實際上《神奈川條約》及與美、英、法、荷、俄等五國簽訂《友好通商條約》后,新辟的通商口岸小漁村橫濱是按著原來長崎的“出島”模式建設起來的。“刺激—反應模式”可以說明國家或者社會上層對于外來者的想象,但卻無法概括或控制社會中層與下層對于外來者的想象。佩里打敗幕府軍隊,逼迫德川幕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武士階層的沮喪與失敗感在數十年里似乎并未影響中下層社會,他們依舊駕船前往橫濱灣意欲一睹佩里真容,想象美國黑船上飄浮的黑煙有否幫著蠻夷們打勝仗?世俗的想象,有著自己的世俗邏輯,浮世繪版畫順著世俗的好奇目光,傳遞著世俗的邏輯,“刺激—反應模式”至少在1853年至1863年數十年間并不存在。而向社會中下層傳遞西人信息的版畫家們筆下的世俗浮世繪,這些版畫是如何影響人們對于西人想象?是否影響到幕府及其政策制定者?對于后來的明治政權及社會又帶來怎樣的影響?這些問題的厘新,也許有助于突破單一的“刺激—反應模式”多方面考察后來日本現代化的進程。
三
1860年前后,日本社會各階層大多通過浮世繪版畫了解外部世界。這些版畫大都以新通商口岸橫濱的異國風情為主題并在橫濱出版,有“橫濱版畫”之稱,銷售量很可觀。橫濱的異國風情吸引著十七英里之外的江戶市民們,也吸引著從其他各地來江戶或途經橫濱的旅行者,大家都好奇江戶城外出現的番人啥模樣、吃的啥、穿的啥,如同關注江戶城中的市井人生。橫濱版畫就如同今天的電視機與互聯網,用多彩的畫面向江戶神奈川東海道報道著駐留在橫濱的西人點點滴滴。西人的焙烤肉魚、出行馬車、多桅帆船、房屋內部裝潢、婦女兒童肖像、交往方式,吸引著版畫藝術家如歌川芳員等人。風格上,版畫家們仍沿襲早期浮世繪版畫對于俗世日常生活的關注及興趣,通過華麗的色彩、獵奇的細節,吸引著購買者的注意。版畫家們甚至參考英美報刊如《倫敦畫報》中女性肖像及社會新聞,重新呈現駐留在橫濱城中的女性及其家庭關系;為解決語言困難,畫家們用左圖右文傳統繪成圖文兼備的各種雙語詞典;市場上銷售最好的作品是英、法、美、俄、荷五國圖說,間或有關中國人的圖說,說明此時中國人在日本人的世界想象中還占有重要位置。橫濱的書店小攤上也擺放著這些版畫印刷品,將畫中的西人也當成潛在消費對象了。歌川芳員的《外國人游覽》圖中,不僅有西人肖像,有時還特意補上日本人被西人服飾或者家庭關系吸引的目光。
對西人生活細節進行深度報道的當屬歌川芳員,其橫濱版畫深受1860年日本使臣前往美國首都華盛頓行程影響。橫濱開放通商一年后,1860年德川幕府派送日本使團前往美國華盛頓續議1858年通商條約。第一次出使東亞之外國家的日本使節,受到美國政府的正式外交禮待——列隊迎接、各類禮宴加上各類科技演示,日本使節第一次接觸到荷蘭之外的西方世界。當美國記者用照相機或速寫記錄日、美之間的第一次外交活動時,歌川通過英、美報刊及使臣的二手轉述,將美國重新呈現給日本民眾。
歌川筆下的美國幅員遼闊,是北美領土最遼闊、人口最多的國家,他無法用畫筆描繪共和國這一抽象政治概念,卻很容易用懷表與縫紉機描摹出其技術實力;他筆下的美國,“國民義氣且聰慧”、“精通天地理學武備及商務交通”。
歌川還將日本使節在美場景轉化為橫濱場景,《異國人酒宴》一圖摹繪1860年橫濱城內西人酒宴之景,圖左側有港灣中船艦,圖右側為內室奴仆私談場景,而圖中為西人兒童起舞助興,兩側及后景中男女并座。歌川筆下的橫濱如同題名——意為顯示西人酒宴與江戶城內二町目游樂場景并無不同,裝飾豪華的房間、屋中間的吊燈、色彩艷麗的服飾。有趣的是,此場景來自華盛頓的《圖畫報》,原圖中德川幕府的使臣們與華盛頓外交官分列兩側,而歌川則將將原圖中的日本使臣盡數換為西人。運用西人酒宴場景描摹江戶時代日本人的游樂之趣,歌川在明治維新之前似乎就想到了東西概念嫁接的空間。
四
橫濱版畫在1862年左右達到高潮,歌川等人對于西人唯美的表現,對于西人技術力量的摹畫,使中下層市民對西人產生了好奇臆想甚至好感,畫中的酒宴場景讓人想起盛期的江戶二町目的游樂之趣。但很快,德川幕府及邊遠區域大名及武士對西人的反感逐漸影響到橫濱版畫,這些唯美或者表現游樂之趣的版畫被看成是對武士傳統的背叛,橫濱版畫的西人及異國主題很快被市場拋棄,直至明治維新后才重新回來。
回來后的橫濱版畫重新拾回歌川等人作品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主題——名勝、景物、四季、雙語詞典,但西人在畫中的角色被日本人代替,穿著燕尾長裙不再是異國人,而是日本本國人;畫面中的獵奇目光消失了,而代之以面對蒸汽機、鐵路、西洋式建筑的坦然;雙語詞典被更多的勝景代替,名勝之地不僅限于舊有的神奈川、江戶及橫濱,版畫中的羅馬、倫敦、巴黎成了新名勝,而且是世界名勝;此外,版畫中無名氏西人被一個個具體的西人代替,發明蒸汽機的瓦特、發明避雷針的弗蘭克林、畫家提香成為橫濱版畫的主要內容。而早其橫濱畫中的市俗獵奇游樂的主題不再,取以代之的是對西化的樂觀想象,可是誰會對這些感興趣呢?誰會購買這樣的橫濱版畫呢,至少喜歡獵奇的中下層漸漸失去了橫濱版刻的興趣,橫濱版刻再也沒有回到其頂盛時期。
橫濱版刻畫的歷史始自佩里與黑船,卻又敘述出一個不同于佩里及黑船的日本現代史源頭。獵奇的橫濱版畫有助于我們理解彼時非武士中下層對于異國及西人的想象,細節化的橫濱版畫有助于認知普通人理解“歷史”的方式。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些獵奇想象的橫濱版刻畫是后來報刊的前身,獵奇的眼光、大膽的想象、唯美畫風,加上有時夸大其辭的描摹,稍縱即逝的橫濱版畫呈現的是普通人的世界想象,是了解日本現代化過程的另一種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