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石頭

劉向陽

一

老陸老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在得知老陸一塊石頭賣了這個數后，兩個人偷著樂了三天，憋不住了。那天上午，她故意碰見三嬸，拉過三嬸，來來，跟你說個事兒。

兩人躲到墻角，老陸老婆用手一比劃，這么這么大，賣了許多錢。好多錢？許多。到底好多？許多許多。許多是好多？這么多，老陸老婆伸出一只手，猜。五百？不止。五千？不對。三嬸想一想，奓著膽子猜，五萬？嗯，差不多。乖乖，三嬸嚇得舌頭伸多長。這個白山村爆炸性新聞在小墻旮旯里給發布了。老陸老婆一再強調，俺跟你不外，俺就跟你一個人講了，你不能跟人家講哦。

三嬸半信半疑，晚上問三叔，你講俺這場子里什么石頭能賣錢？

三叔笑了，石頭請人拉到街上，能賣幾塊錢。你把工夫、運費付付，你還倒貼百把塊。

也是哦，那人家講，一塊這么大石頭，賣了好幾萬呢。

那不是普通石頭，是寶石，俺這里沒有看見過。二十年前，報紙廣播上講，有個女社員在地里撿了個石頭，叫什么鉆石，交給國家。國家獎勵公社一臺大拖拉機，安排那個女的到供銷社上班，不用干農活了。這是真的。三叔講，俺還不曉得，這里哪里有呢。曉得，俺也去撿啊。

三嬸關上房門，貼近三叔耳朵說，老陸老婆講的，她老板撿個石頭，賣了五萬塊哦。

什么嗎，五萬？菩薩家兒子講神話吧。

真的，看樣子不是扯謊。

他撿的什么樣的石頭？寶石？

俺又冇看見，哪里曉得。肯定不是一般的石頭吧。

回頭俺問問老陸，他老婆的話不能信。可能是老陸哄她的，也未可知。

你們男人這樣哄老婆呀？

開玩笑，開玩笑。

三叔滿腹狐疑，一夜沒睡安穩，第二天一早，端著飯碗串到老陸家。

吃什么好菜，俺也來夾兩筷子。

來來，隨便吃。

發財了，也不吃點好的，還是辣椒、茄子的，街上魚肉不賣給你呀？

老陸臉發燙，心里講，他怎么知道俺發財了。你老三也不窮，不也就吃點小菜飯。

跟你不能比哦，聽講你發財了哇。

發什么洋財？發財還住這破屋，早就住樓房了。

嫑瞞俺了，人家都曉得了。

曉得什么的？

你撿個石頭賣了五萬，還不是發財了。

肯定是俺家老婆嘴巴快，瞎講的。

俺一點冇瞎講，你不是把存折給俺看了嗎？老陸老婆從廚房進來說。

老陸一看，真扛不住了。心里罵，這個癡貨，叫她不要講，忍不了三天。

吃菜吃菜。也不知老陸叫哪位，是老婆，還是三叔？

三叔往老陸跟前湊湊，低聲問，什么寶貝石頭，這么值錢？長什么樣子？好大？哪里有？仿佛老陸就是塊寶石，刨根問底，非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老陸不做聲，悶頭扒拉飯。三叔盯著他吃完了，擦擦嘴，才笑了笑，說真漂亮，真漂亮。

三叔納悶了，什么東西？

石頭啊，俺賣掉的那塊石頭，真漂亮哦。

可能是寶石，不然怎么值那么多錢。哎，你講講到底長什么樣子？三叔放下碗，搖一搖老陸的肩膀，像要看看這石頭可松動了。

老陸瞄一眼老婆說，就這點大一個石頭，也不過四五斤。手摸著，滑溜溜的。那個顏色，你講白吧，又有點黃，你講黃吧，它還有點紅。挨近看，有一絲絲透明，里面朦朦朧朧，有山有水，有草有樹，像一張畫。

三叔嘆道，那是漂亮。俺想象，也是漂亮哦。

最神奇的是另外一面……老陸看著三叔，停住不講了。

三叔趕忙遞煙，點火。動作嫻熟，如老太監。

老陸吃了口“大江”煙，徐徐吐出，沉浸在悠悠往事里。

二

那是何年何月，不說都知道。生產隊田地山頭都分了，各干各的，自由了。第一年就解決了吃飯問題，零花錢不僅僅靠賣雞蛋了，多余的東西，都可拿去換錢。慢慢有了市場，忽然小鎮有了工商所，賣菜賣雞，工商都得收你兩毛錢。

老陸那時還是小陸，快三十了，沒討親。白山村五個小生產隊，小陸在五隊，家住白山腳下，田少地多山更多。單干了，小陸勤快起來，犁田打耙，栽秧割稻，不在話下。兩畝多田，太輕松了。幫幫別人家，還有空閑。小陸老子死得早，老娘還在，家中他是主要勞力。年輕人喜歡玩，閑了搭車到縣城里，逛逛街、看看市場，發現許多東西都可以換人民幣。什么賣錢，他就回來弄什么。田畈里挖泥鰍，捅黃鱔，捉田雞；山頭上摘茶葉，拔小筍子、蕨菜，撿木耳、香菇；地里種花生、芝麻、黃豆……人一勤快，小錢就有了，日子過得舒坦起來。

小陸衣服是新做的，腳踏車是新買的，手表一戴，皮鞋一蹬，彎彎山道上，一陣風，也是一道風景。他是小隊首個結婚的單條子，成了那些小伙子羨慕的榜樣。“看看人家小陸”，一時成了白山村家長教訓子女的口頭禪。

山里的東西，一個人弄，怎么弄，也弄不完。你知道弄，人家也不孬，跟著學。都去搞，就難搞了。于是，小陸開始琢磨些別人不弄少弄的物件來。

一連幾天下雨，氣溫這么高，小陸惦記起山里的野木耳、香菇。天蒙蒙亮，他拎著袋子，深一腳，淺一腳，進山了。鳥兒還沒醒，驚飛而去，一陣鳴叫，好像在埋怨小陸。小陸感覺輕松，腳步匆匆。似乎看見了香菇、木耳，一簇簇，一叢叢，在枯木上，掛著露珠，伸手到處都是的。

薄霧自山谷緩緩伸出白色的舌頭，舔舐著山下溝溝壟壟，以及青瓦白墻的農戶家。翻過山崗脊，就是臨縣石臺，不遠就到了滴水崖。天已大亮，東山紅日一越，上了山巔。石臺是山區，眼前青山連綿，一層一層在霧上鋪展過去，且山脈與山脈之間是霧氣，山脈的青色一層比一層淡，直至消失在天際，如水墨。

這不就是仙境呣！小陸呆了許久，被一聲山麂的鳴叫，驚醒了。他笑，該去干活了。仔細辨認方向，一年沒來，草把路塞起，別跑錯地方。他清楚記得沿著這條小路右拐，見那棵百年大樹，左下幾百米，就到了清溝。那里大雪壓斷的枯樹爛枝多，又是山陰，霧水重，適宜菌類生長。去年他來過兩三回，一共撿了五十多斤干木耳，三十多斤干香菇，賣了厚厚一把票子。

小陸下坡像小麂子一蹦一跳，過去了。樹葉在身后翻飛。

清溝霧氣蒙蒙的，只見枯樹爛枝，沒看見上面探出的一簇簇、一叢叢像小耳朵、小傘的東西。小陸揉揉眼睛，再細瞧，上面還是些小小的黃豆大小的幼芽，以及手印子，新鮮的。

往前再找找，也許有漏掉的。一樣，空空如也。該死。

哪一個呀？哪一個呀？他使勁朝山里喊。山谷回聲，久久傳來，我哦，我哦，哦——

小陸心像掉冷水里，冰涼冰涼的。不知誰比小陸還早，昨天來撿了一回了。野生的，誰先看見誰先撿誰發財，也怪不得人家。

小陸一屁股坐下，在水溝邊，洗一洗手、臉，喝口水壺里的茶，想想怎么辦。總不能空手回去，這個初夏季節，筍子都開丫了，獼猴桃還沒豌豆大，還有什么呢？只有美妙的鳥鳴，偶爾路過的小麂子，都抓不到哦。

小陸抓起旁邊一塊石頭，咦，怪好看的。洗洗。迎著天空亮處看，更漂亮。小陸打開袋子，裝了進去，再撿一根木頭，長了，換截短的。

賊不走空。我不是賊，也是賊，我偷山里的寶物。呵呵。

小陸挑起一袋子遺憾，與一塊石頭、一截枯木，回家了。

卸下袋子，將石頭、枯木放在屋后陰溝里了。

老婆一看小陸這么早回來，說，去遲了吧。咦，你真有勁哦，老遠的還挑個爛木頭破石頭回家來。

你不曉得，木頭上有菇子，看它長好大，俺就知道山上菇子能不能去摘了。小陸舉起石頭說，這塊石頭光玉玉的，漂亮，俺喜歡，正好配頭挑下來哦。

石頭丟在陰溝里，不記得了。枯木上的小菇子，可是一天天長大。山下溫度高，長得快一點，山上慢一些。小陸根據這個預報，及時上山。這回可是滿載而歸了。

那塊石頭，在高山之上，歷經風雨霜雪，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慶幸被世人發現，如青埂峰下的寶玉一樣，攜入紅塵，到昌明隆盛之邦走一遭，誰知又淪落在陰溝泥沙里。

暗自嗟嘆二十多年，花柳繁華地一時盛行起收藏來。各地電視有了鑒寶節目，有一次，老陸在節目中看見一位藏家送鑒的一塊石頭，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想了想，沒想起來，丟過腦后了。不知是該有這一筆財運，還是石頭自己的造化已通靈，給老陸一個提醒，那天老陸頭腦發熱，沒事去清理陰溝，挖起了這塊石頭。

洗一洗，看一看，這不是自己要找的石頭嗎，比電視上的品相不差。

縣城里的人，他信不過，也出不了高價，坐火車到金陵，打的到古玩市場，找店家。他小聰明，專門找賣石頭的店。第一家，人家看看貨，問價。老陸說，你開價。人家說兩千。老陸包起石頭就走，不賣。又問了兩家，大致在三千左右。他心里有底了，闖進一家奇石館，直接要找老板說話。

老板年紀不大，五十掛邊，說，什么寶貝，拿出來我先看看。

一打眼，便說，哦，黃蠟石。端手上左看看右看看，翻過來看，翻過去看。看得老陸心里發毛，汗都下來了。

你開什么價呀？老板輕松地問。好像很隨便，不怎么感興趣。

老陸一伸手，這個數。

五萬？

老陸搖搖頭，五，五千。

好。你看，不是這個兔子，也不值這價。我收了。跟我來，取款。

老板從保險柜里，取出五疊紅燦燦的新票子，遞給他，說，收好了。

老陸二話不說，錢裝進袋子就走，怕老板反悔似的。

你不數數，出門我可不認了。

老板你還糊弄俺哪，俺放心呢。

坐上回家的車，心臟劇烈跳動的節奏，稍稍舒緩了些。這樣激動，他以為老板給多了，說好五千，怎么給五萬？城里人有錢，也沒這么大方啊。

三

老陸，你講那邊是什么呀？三叔催問。

哦，那一邊好像有個兔子回頭望月亮。老陸說，怪像的，人家把了錢，才講主要這個兔子長得好。他不講，俺也冇看出來。經他一提醒，換個角度看，還真是個兔子。

那你是在哪里撿的呀？

老陸與老婆對視一下，然后說，在俺家山上撿的。那天在俺山上挖葛，葛根邊有塊石頭，挖出看看，怪好的，順手撿家來了。

三叔回家丟下碗筷，抄起鋤頭準備出門，三嬸攔住問，做什么事去？

他媽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你講的老陸賣石頭的事，是真的。都搞清楚了，俺也到山上找去。

你不是發財的命哦。

發財還有命？俺不信。我家分的山與他家的搭界，他山上有，俺山上沒有？

也是啊，石頭成片成片地長。俺倆一起挖去。

三叔三嬸挖出一個石頭，三叔細細辨認，一點寶石的感覺都沒有。挖了一天，寶石影子也沒找到。老李去山上砍編籃子的小竹子，碰見他們在挖石頭。老李問，人家都收割了，這個時候挖山種什么寶貝哦？

三嬸神秘兮兮告訴他，老陸撿個寶貝，賣大錢了，俺也來找找看。

什么寶貝？這么值錢。

石頭，漂亮石頭。

俺山上不曉得可有？俺去看看。

他們上山挖寶的新聞，老李告訴老王，老王轉告老江，一下午在村子里傳開了。

傳得神乎其神——白山上有寶石，長得特別漂亮，能賣大價錢，誰挖到誰發財。別不信，老陸就撿了個，賣了五萬。五萬，能蓋樓房了。

這幾天，天天有人來向老陸核實情況。一開始老陸還挺高興的，樂于接待，講得繪聲繪色。相同的話，不斷重復，自己覺得也無味，搞得他坐立不安。跟老婆交代，再有人來，就講俺不在家，上山找石頭去了。

老陸還在找，可見寶石肯定有。誰也不想失去機會。五隊關門閉戶，男女老幼齊上山，找寶貝。自己山上挖了，偷偷挖別人家的。逮著了，就吵。有挖到漂亮石頭的，大家擠過來看。山野之間，人聲鼎沸，一時熱鬧非凡。全村人像中了魔，都去找寶石了，把個白山挖了個透。有人家搬回一堆普通的石頭。還別說，偶爾，有人挖到了幾個或漂亮或奇形的石頭，堆在家里，請老陸去鑒定。

老陸哪里懂，又不好意思掃興，只要石頭稍微好看一點兒，他都說好，漂亮。人家問可值多少錢？他哈哈一笑，說這東西，人家喜歡出多少錢都難講。不喜歡，送人家，人家都不要。

三叔嘆道，俺山上怎么沒有呢？

應該有，是你沒遇到。老陸安慰三叔。

老陸回到家，跟老婆說，奇怪了，俺明明是在山那邊撿的，怎么山這邊也有？看他們挖的，品相沒俺撿的好，畢竟還是有這樣子的石頭。明朝，俺去碰碰運氣。假如這白山有寶，自己不撿，好了別人，不就虧了自己？于是，老陸也加入了挖寶隊伍。

白山出寶石的消息，不久就傳到了外面。收藏愛好者揣著大把票子，來白山村淘寶了。看見五隊家家有石頭，有些家里擺不了，堆到門前曬場上了，他們興趣頗高。東家看看，西家挑挑，也沒選中一塊滿意的石頭，都泄氣了。也不能白跑一趟，有淘寶客拿起一個問，這塊怎么賣？

俺們也不懂，你出個價錢。李四說。

這個石頭，也就兩三塊錢。

什么東西呀，挖石頭累得要死，你出三塊，你的錢好大哦，俺不賣。

哦，行話，你們不懂。說三塊，就是三十元。

老陸明白了，他以為城里人大方呢，原來城里人沒多給，五千就是五萬。

三十，老陸講可能賣？

俺怎么敢講。東西是你的，能賣就賣。

你們這黃蠟石，品位不高。這是我的名片，有好的再聯系我。

淘寶客走了。村里人議論，他們故意壓價，俺堆著家里不賣。有貨不愁貧。

零零星星，也沒賣出去幾塊石頭，價格很低。人們挖寶石的熱情，降低了些，知道石頭可以賣錢，而賣好價的石頭，沒有老陸那樣的運氣，也不容易挖到。

別的地方人，得到消息，也跑來尋寶。五隊人一看急了，怎么都來俺們地方找寶，可要看好了。于是，各家出一人，在山路口輪流義務護山，外人一律不準上白山。

白山是寶山，不是，怎有人看護？五隊白山名氣一下大了，遠近皆知。

四

老陸正要出門，村長領著鄉干部進了他家。賣石頭的消息，鄉政府不知怎么知道了。

鄉政府來人說，老陸啊，你撿了國家寶貝了，要上繳國家。

哪里，就一塊石頭。什么寶貝？

石頭能賣那么多錢？

俺家山上的石頭，怎么又成國家的了？

老陸，地下寶石、礦山都是國家的，你必須繳，不繳，就全部沒收。你想想。你要帶頭，繳一萬吧。政府一視同仁，別人家的也要繳。前不久，四川一個人挖到烏木，價值一個多億，政府都收走了。何況，你的寶石，五萬元。

老陸眼淚在眼眶里轉，好好，俺繳，繳。少點，可以吧？

村長說，領導領導，你看老陸家也不富，政府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你一句話，少點就少點，人家可是半年的工資哦。抬抬手，抬抬手。

那就少點，一半，五千。領導望著白山頭說。

謝謝，謝謝。今天俺沒有現金哦。

明天送財政所去。

干部前腳走，老陸馬上就到菜園找到老婆，要存折。

做什么，又要存錢。撿寶石了？

撿你個鬼。老陸埋怨老婆，就你話多，政府知道了，要沒收賣石頭的錢了。

老婆一聽，政府要沒收錢，氣不打一處來。跑到三叔家，一把拉住三嬸，你講講，你可話多，俺就跟你講了，你到處講，俺家撿寶發財。俺倆關系不錯，俺才跟你講啊。哪曉得你是廣播喇叭，到處講。現在，大家都曉得了。

三嬸莫名其妙，問什么事發這么大脾氣？

什么事，鄉政府來要錢了。

你沒偷沒搶，要什么錢？

賣石頭的錢。這個錢三嬸你要把。

怎么俺把？

你不把，今朝，俺不會放過你。兩人扭在一起。

三叔勸架，不要打架，不要打。

老陸趕了來，看他們三人拉扯在一起，以為兩個打一個，大喝一聲：媽滴個逼，放手。再不放手，老子一刀砍死你。

老陸，你砍一刀看看，老子還怕你。

你們兩個打一個。

俺是拉架的。

不要打，不打了。老陸拉開自己老婆。也是你們話多，害得俺要掏五千塊。

又不是俺一個人講的，都這樣講的，你們自己也到處講，還怪俺老婆講。

不講了，不講了。算俺家倒霉。五千，拿得起。老陸老婆知道鄉政府不是全部沒收，氣也緩了。

哎喲，哎喲，把俺頭毛拉掉了。怎么搞哦，老陸你要把俺醫去。

好好，你去衛生室看去，記俺的賬。

俺還把你看去，就你一張嘴瞎講。以后，你要亂講，俺要把你嘴打爛。

你打你打，現在就打打看。

老陸強行分開兩個女人。

不像話，太不像話，你還打人。俺們輩分也比你大吧？三叔氣憤之極，指著老陸說。

聽見吵架，大門外圍攏來一群鄰居。大家七手八腳拉出了老陸夫婦。

老陸回到家，找出兒子的電話號碼，去小店打固定電話給城里的兒子。

兒子說不要急，我來找個同學，講講看。你等著，不要走。

等了半個多小時，兒子電話打過來說，人家說一分不收，肯定不行，適當出點兒吧。沒什么關系，你明天去找那個鄉領導，繳兩千就可以了。你就當少賣了兩千。叫媽媽不要恨，也不要怪別人了。

店老板說，還是你兒子有本事呀。

老陸屁顛屁顛地回家了。

五

那天，村長帶來了個客商。他轉了一圈，告訴村長，石頭任我挑，按重量買，一千元一噸，有多少收多少。

太便宜了。俺們老陸一塊石頭賣五萬呢。

好石頭，十幾萬，我也收過。你們這類石頭，我不要，也沒人來買的。我在浙江，專門做黃蠟石加工的。

于是，新一輪挖石頭開始。客商上山親自指導，驗貨。把個白山頭，又翻了個遍。草木都砍掉了，像長發美女，理了和尚頭，光禿禿的泥巴，有些刺眼。

鄉政府為發展地方經濟，看到白山村石頭有經濟前景，把做大做強石頭經濟，列入發展規劃，上報縣政府。縣政府高度重視，十分支持，寫進縣域經濟發展招商引資綱要，作為重點項目對外宣傳。

老百姓一看，政府想開發白山，挖得更厲害了……

轉眼，就是春季。江南，多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的，人們也習以為常。

晚上，躺在床上，老陸跟老婆說，今年雨比往年好像多些。雨多，就怕發蛟。

話音未落，老陸隱隱聽見轟隆一聲炸響，接著山上傳來了似火車轟鳴或悶雷般的隆隆聲。老陸感覺床在輕微震動。不好，快跑。電突然停了。看不見，沒地方跑。夫妻倆在屋里瞎轉。

外邊有喊叫，發蛟啦。

老陸摸到手電，出去看情況。黑夜，在手電的光里，也看不遠。往前，村左，整個沖走，已是一條溝，溝里泥水在流。三叔、老王、老周家房子都不見了。

發蛟啦。

老陸身子在抖，回家拉出老婆，快找場子躲一躲。發蛟啦。

這一夜，漫長，黑暗，驚心動魄。

“發蛟”是土話，其實就是泥石流。白山泥石流襲卷過白山村老陸所在的五隊。

支書連夜向上匯報，鄉里領導來了，縣里領導來了，積極安排救助。活著的人，到安全地帶待著。沖走的人，一時也統計不清楚。

天亮，才看清楚，白山塌了半邊山坡，泥石流從村左沖進河中。沙石、泥土，淤塞平了河道。

市領導來了，電視臺記者來了，消防來了……在安全位置，搭起帳篷，安置災民。

電視《早間新聞》報道：

泥石流災害百年一遇，靈陽縣全民齊心抗災。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泥石流災害，讓靈陽縣白山村陷入百年不遇的災難中。

災情發生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靈陽縣委、縣政府快速反應，立即組織人力、物力搶險救災。廣大干部群眾團結一心奮戰在救災第一線，最大限度降低了災害損失，確保了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取得了搶險救災的階段性勝利。目前，搶險救災各項工作有序推進，全縣生產生活秩序基本恢復，群眾情緒穩定，社會政治保持穩定。

一位當地老人，老陸心有余悸地說：“大量的沙石和洪水從山上翻下來，發出轟轟的巨響，把人都震醒了，我還以為是打雷，后來才發現是發蛟，那么大的量，我從來就沒見到過。”……

老陸躲過一劫。當他得知死了十幾個人時，他哭了，嚎啕大哭，哭得他老婆不知所措。

老陸躺在帳篷里。一夜沒睡，現在人多，也不在意，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遇見石頭在高堂之上，如故人邂逅，他驚問，你怎么在這里？

石頭告訴他，老陸啊，我到溫柔富貴鄉，他們愛我，為我洗浴打蠟抹油，為我裝潢了寶座。每日欣賞我、把玩我，轉手賣我。我成了一玩物爾。我懷念深山老林的日子了，你什么時候救我哦。

俺怎么救你哦，寶石，寶石，你救救俺們吧。

救俺。

老陸，老陸，醒一醒。老婆問，你做噩夢了吧？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