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外公在皖南山區連綿林海中的某一個山坳里看林場,我常常去看他。他的木屋左側就是山泉,清亮冷冽,岸上的山花雜樹、天上的云影碧天把這泉水輝映得如同幻境。我拎著茶壺汲水時,有一只鳥單腳站在不遠處的平石上,渾不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瞇上眼繼續想它的心思。
外公燒的是柴爐子。這里雜樹多,被風吹折的樹枝多,刮落的樹葉多,多得燒不完。外公拿小斧頭砍斷樹枝,曬干了,再用藤條捆起來,貼墻腳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讓人心安。
他早已引燃了爐子,我便把汲好的茶壺放在爐子上。外公背對著爐子面向山野,問:洗了茶壺沒有?我回答:洗了。一只鳥在綠光中飛遠。
我往爐膛里添柴,不一會兒茶壺就輕輕地試探似的響起一兩聲,像是在清嗓子,又像溝渠里忽然冒上幾個泡泡。外公就把他用桐油漆得光亮的小凳子搬出來,坐在爐子不遠處,看著遠處的田疇、河流和村莊,但又不像在看,倒像是在聽什么。
我便問他:家公,你在干什么呢?
聽茶壺唱歌呢。他索性閉上了眼。
我也閉上眼。我聽見泉水叮咚,聽見松濤陣陣,聽見鳥鳴啁啾,我甚至聽得見云移動的聲音,聽得見松鼠爬樹時抓落樹皮的聲音,還有松子落地,還有斑鳩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聲,它們混雜在一起,遠比茶壺那單調的聲音好聽。
我說,家公,這不好聽。你聽收音機不好嗎?要不我給你來一段評書?
我說了段《薛剛反唐》,語氣音調有模有樣,甚至覺得有點神似評書藝術家劉林仙,但外公不理我,他只聽茶壺唱歌。
我賭氣地將柴火填得滿滿的,讓它早點開。哼!這樣的話,外公就不能聽茶壺單調的聲響了。
我原以為開水不響,然而,此刻茶壺卻開始高歌了。那聲音似乎在壺中輾轉旋挪,繞得像廟里懸香似的,要頂起壺蓋卻不能,不舒暢,就不得不從壺嘴里噴涌出來。我心里感到更惱怒了,而他卻似乎睡著了。
水開了,外公開始泡茶。茶葉是自己摘的,自己炒的。泡好后,我們便開始吃早餐。早餐一般是熬得融融的菜粥,熬得粥都綠了。我坐在門前空地上喝粥,喝得呼嚕呼嚕地響,他也是。
然而,他卻有個怪嗜,喝完粥后吃干咸肉,把咸肉撕成一條一條的,就著那茶喝。咸肉是蒸熟的野豬肉、獐子肉、獾子肉,他說這些肉尤其適合就茶,而不喝茶的話當然就不能吃咸肉。
他不會說故事,也不是特別有趣,可是我愛跟他在一起。
記得他跟我說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他說得最好的。他說有一天夜里,風雨大作,他聽見有人敲門,起身提起馬燈,從門縫里望去,看見一朵小花傘漸行漸遠。第二天一早,門前長滿了蘑菇。
這個故事總是讓我感動,并讓我浮想聯翩。那時候,故事是那樣的神秘悠遠,令人神往。幾十年后,當我漸漸老去,隔著紛紛攘攘的紅塵回望,逐漸理解了這個類似童話的故事背后,隱藏著外公的精神世界:他表面平靜木訥,而內心深處卻浪漫多彩。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忍受這無邊的寂寞,才能在寂寞中開出花來,就像那個夜晚悄悄長出的蘑菇。
那時候的每天清晨,我睡眼迷瞪地跟外公一起做“必修課”。我也喜歡上了汲一壺山光云影鳥鳴;喜歡看淡藍的火焰舔著清洌的早晨;喜歡跟他一起坐著,一言不發,聽著山間一切聲音;看著一滴露水從竹葉上變化形狀,在漸漸嗡嗡的茶壺水響中將墜未墜。我的內心深處涌出莫名的感動,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摩挲著我的頭頂,淡淡地說:我說不清楚,就是說清了你現在也是不懂;等你長大了懂了,那你就不快樂了。
后來我長大了,知道了他的許多事情,試著去懂他。他當過長毛,干過國民黨的營長,做過共產黨的班長。他一直不是一個茍安的人,一直在尋找著什么。他是個有理想的并且敢于去實現的人。
一九四八年農歷十二月,離共和國成立、離他一直追尋的答案只有十個月的時間。他因傷退役回往故鄉,在輾轉顛沛中,丟失了所有的證件,能證明“他是他”的只有他的親人,但親人拒絕承認他,因為他曾經要革他們的命。
那時,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并且身有殘疾,又不會犁田、種植莊稼,正常地娶妻生子是一個奢望,他成了不務正業的典型教材。
在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他打算結束自己可笑的人生,卻被一個屋檐下躲雨的女人救了。這是一個逃難的寡婦,帶著一兒一女,他們眼神驚恐,滿臉菜色,渾身濕透了。在冷冽的春夜,他們的牙齒不住地打顫,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外公傾盡所有招待了他們。
第二天早上,外公的屋前長滿了蘑菇,一簇一簇的。
后來女人留下來了,他們成家了,她就是我的外婆。那個滿眼驚惶的女孩子,是我的母親。后來他們又有了一兒一女。
再后來,“文革”開始了。作為地主崽子,他和他的兄弟們一起被打倒。“文革”快結束時,不會種田的外公被派到了林場,與山嵐野獸為伍,做了一個看林人。
也許他有過煩躁,內心奔突不已,或許還有過第二次輕生的念頭,但在某個早晨,他汲泉燒水時,百無聊賴地望著山下的村莊,想起他豐富曲折的人生,茶壺里的水聲響了,單調綿長,就如佛號,就如禪音,就如暮鼓晨鐘,滌蕩著他,安撫著他。
他便在每一個露珠熠熠的早晨,燒一壺水,讓自己歸于寧靜,如此,一年又一年,他聽了二十年的茶壺歌聲。
在一個漫長雨季的長夜里,在滿世界淅瀝淅瀝的雨聲中,外公安然離去。爐子是滅的,爐子上的茶壺擦得雪亮,閃著神圣的光澤。他是干凈的,他喝了二十多年的山泉,聽了二十多年的茶壺歌聲。
中年以后,我也學會了聽茶,不過是在傍晚。淡藍色的火焰舔著我的黃昏,慢慢響起的茶壺歌聲洗去我一天的疲憊厭倦。安靜下來,面對內心真實的自己,讀書,寫書,或是與知心的朋友清談,都極為美好。
我常常思念他,思念那些綠色的早晨,和山泉一般清亮、鳥鳴一般清澈、云影一般幻美、鐘聲一般禪意的茶壺歌聲。它在我亦真亦幻的記憶里悠揚,伴我山一程水一程,伴我歷經無數坎坷,卻至今安好,依然活著、愛著,并相信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