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9日晚一場名為“鋼琴的獨白與對話”的音樂會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舉行。音樂會集中呈現了音樂家高平近十多年來在鋼琴作品與藝術歌曲創作領域的七部力作,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作為作曲家高平的智性、人性、理性以及游刃有余、爐火純青的全面才能。音樂會帶來的震撼超出想象,它以一種難以言表的神奇感應帶給觀眾一次夢幻又刻骨銘心的體驗。
樂曲《舞狂》和《殘余的探戈》選自作曲家“探戈三部曲”的第一和第三首,分別創作于2000和2013年。高平甚為喜歡阿根廷作曲家阿斯圖爾·皮亞佐拉(Astor Piazzolla)的音樂,著迷于他音樂中的新與舊,民俗與現代的和諧有機并存。為此,作曲家跨越十四年,先后三次從皮亞佐拉的音樂之中獲取靈感,譜寫了鋼琴獨奏曲(其中一首是只為鋼琴左手而作)以及小提琴與鋼琴的三首作品{1},借以表達作曲家對皮亞佐拉的敬意!這是一種已經超越國界、超越時空的“神交”體驗。高平多年來既敬畏、迷戀皮氏的音樂語匯和淳樸硬朗的作曲風格,又能時刻保持一種警覺、獨立。允許自己從皮氏樂匯中去提煉物化的素材,借鑒風格題材,尋求創作靈感。又有意識地讓自己與神往的皮氏保持一點若即若離的距離,甚至把彼此放在虛擬時空的對面來進行“鋼琴的獨白與對話”,這正是本場音樂會的主題。當然,作曲家把這般對話交心的場面從虛擬搬到了真實現實中來了。又如何在形式借鑒中去求得精神氣質的各自獨立?在此,我們拋開精神層面的追溯,僅僅從作曲技術層面看,作曲家嫻熟地運用了隨想、變奏、拓展、衍生、阻斷、轉折、分裂、交叉等多相嵌入手段,創作性地組織新的織體形式來承載、表達自己的意念,強調重構,輕視解讀;強調原創,輕視再現;強調神似,輕視形似。簡單一點說:兩首取自探戈素材的樂曲都不等于皮氏的探戈,其中有太多的非對稱,甚至于還有形散曲不散的中式風骨,這在十四年后的《殘余的探戈》為左手而作的作品中表現得更為突出。換句話說,作曲家并沒有脫離本源文化對他的影響。上述因素成為了作品成功的基石。
作品《夜巷》是為2006年第四屆北京國際鋼琴比賽而委約創作的復賽選手指定作品。之所以叫“夜巷”,是作曲家受陳丹青文章《階級與鋼琴》{2}的觸動,想要表達一種不期而遇的相逢,就如在漆黑的夜巷,突然從某個門窗里傳出忽隱忽現的琴聲,帶給你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激動。這種特定時空的邂逅、偶遇引發出不盡的聯想,讓人陶醉。這部作品具有“意識流”的寫作風格,以一種有意識追求去刻畫一種無意識狀態,用復風格并置的方式蒙太奇般地呈現中國西南四川夜巷與波蘭肖邦故鄉;當下現代與19世紀浪漫;鄉野牧童與宮廷詩人;鄉間小調與瑪祖卡舞曲之間的風格對位,時空穿越。樂曲先在鋼琴小字一組(d1-e1-f1-g1-a1)五個鍵盤上啞音按鍵來作為右手在小字三組(d3)短促而快捷,時隱時現、強弱有別敲擊聲的共鳴箱和延時器,一瞬間就把聽眾帶到了寂靜、空靈的鄉野。隨著慢慢成調的旋律線出現,觀眾被帶到了巴蜀之地,智性而富趣味的邏輯序進,把一個原來已經安寧、靜態的夜巷變成為動態、顯性的原生態風光。不經意間一個來自異國他鄉的肖邦《升c小調瑪祖卡》片斷突然闖進,剛想去追逐,風蝕已去,音響造型重新回到巴蜀夜巷,原住民與游客,主體與客體復歸常態。沒想到常態短暫,闖入逐漸頻繁,使得動機碎片化的瑪祖卡時而點狀閃現,時而連結成片,好似鑲嵌在夜巷音樂織體中的閃亮珍珠,是那樣的鮮艷、奪目。作品透視出的幻想與懷舊令人動容!
《匿吻》是由作曲家2006年為彈唱鋼琴家而作的四樂章套曲,分別為匿吻、煤灰、蕭蕭、一天一世界。高平把他的筆觸專注于社會底層的市井小民,感悟他們所反映的世態炎涼與真美,體察這些凡夫俗子三教九流的苦難生存狀態,并為他們吶喊、抗爭、記錄、塑像。《匿吻》用口哨與琴聲對位,帶給觀眾一種鄉民的浪漫;《煤灰》有感于頻繁的礦難,在彈唱之間,有鞭打感的勞動號子,并抓撓鋼琴底板,生動表現了在沒有安全保障的礦井中時刻冒著生命危險的礦工的艱辛、屈辱和血淚;《蕭蕭》取自沈從文的同名短篇小說,反映湘西少女人性被糟蹋,被摧殘,不可抗拒的命運。高平把鋼琴拓展為鄉間民樂式的撥弦樂器,從琴箱內部發出貫穿始終的固定音型,用來陪襯作曲家重構的小說中花狗對蕭蕭吟唱的山歌: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一天一世界》源自賈樟柯反映北京世界公園中底層勞動者生活的電影《世界》,高平用笑聲、咂嘴、驢聲、喊叫等虛詞聲響,來唱出民工的憧憬。這一組小品直面的是人性與歷史,體現了作曲家廣闊的人文視野和獨到的社會觀察,其勇于擔當與自覺衍變成樂思涌動,靈感四溢的小品,基于個體尊重基礎上的愛與悲憫,對現實生活的根本理解與關懷最終得到異常高超的藝術升華。
四手聯彈《谷應》是高平2009年創作的“山系列”中的一首,意在表達“人在山中能體驗到空靈和神秘”的情感。這首作品強化聲景空間感的寓意,采用“聲音生態學態度”去用耳朵捕捉風景,用聽覺記錄聲音源、聽者、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用以表達作曲家的藝術價值和思想觀念。這屬于環境藝術探索發展的新領域,應該特別引起國內業界的重視和研究。音樂聲景創意必須要在主題上明確“聲音、聽者、環境”三要素的角色定位,找到它們最佳的陳述方式,借助有形的聲音,客觀的環境來表達無形的觀念和思想,這是聲景音樂的核心內容!作曲家為這部作品確立了鳥鳴、溪水潺潺、風聲、雨聲、人聲等因素作為聲音源;用山谷的回聲,動植物在水中的倒影,山嶺溝壑的色差變異來渲染環境;作者與聽者的聯想呼應來表達充沛的感情。隨著嘉賓演奏家盛原右手斷奏的進入,直達聲音源就已在山谷飄逸,他的左手彈奏第一反射聲跟進。高平在低音區接應,分開左右手模仿演奏第三、第四反射聲,一種山谷特定音響造型立刻呈現在劇場里面。兩位演奏家四手魔術般羽化飛天,把聽眾帶到了飄渺的音響世界中,旋律沉浮不定,猶如遠山的霧,層層青紗繚繞;又有山谷的回響,是獸?是人?是景?是聲?雀鳥歡歌,魚類飛揚,山明水秀,一碧千里。
《窗外》創作于2011年,作曲家為琴童張司瀅而作的四樂章組曲。同年,年僅十一歲的小琴童張司瀅(小名妞妞)就在國家大劇院舉辦鋼琴獨奏音樂會,背譜演奏了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共四十八首樂曲,技驚四座,譽滿京城。小妞妞超強記憶與藝壓群芳的大家風范也深深打動了作曲家高平,他要主動為小妞妞創作,重拾童心、童趣……作品由“在路上—螢火蟲的合唱—云—跳皮筋”四個樂章組成,表現的都是作曲家自己的童年記憶,是一位成年人對往事的孩童印象。《在路上》時分時合的左右手聲部像是孩童在街巷的嬉戲,路燈投射下的身影忽左忽右,忽長忽短,一會兒重合消失,一會兒又完全覆蓋路徑,好似有趣!孩童和自己的身影較上了勁;《螢火蟲的合唱》作曲家設計了一對反差對比的音響造型,一個靈性四射,銀燭秋光的螢火蟲材料,以十六分音符持續音程大跳為特征,配以非對稱的節奏分句;另一個步調不一致的稚氣腳步,以柱式和弦來代表孩童的形象。兩個材料相互對比,阻斷;同時又互為作用,表現,相得益彰。螢火蟲群越飛越大,“亮、滅、亮、滅”的信號燈語越來越繁瑣,好似在呈現一場“燈光秀”,展翅合唱浪漫夜空。孩童想抓住燈語,輕撲流螢,可惜總是跟不上飛蟲的節奏,只得仰望螢空,偷樂傻傷心!《云》的童趣要少一些,光合作用,積淡碎濃地變換著云的形態,理性的筆觸要濃一些,孩童可能較難理解其中要領;《跳皮筋》音樂響起讓我也回到了童年記憶,耳邊仿佛響起“嘀嘀燕子嘀嘀嘀,馬蘭花開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跳皮筋童謠。我不知道現在的孩童還有沒有這種游戲。但是,作曲家所營造的音響意境卻把我早已經淡忘的童年回憶,重新拾起,甚至于已經淡忘的童謠也變得格外清晰。這是音樂的神奇!
《旋律遺棄》作于2014年夏,是由七首藝術歌曲組成的聲樂套曲。歌詞選自四位當代詩人的作品,有木心的《湖畔詩人》《論擁抱》《旋律遺棄》;翟永明的《和雪亂成》《轉世靈童》;張耳的《雨滴》以及宗白華的《聽琴》。每一首都有其獨特的氛圍:有的清新,如《雨滴》;有的詼諧調侃,如《論擁抱》;有的慨嘆人生,如《聽琴》;也有孤寂、沉痛的挽歌,如《和雪亂成》。作品整體來講是淡色調,靈動,紀錄下細膩微妙的感受。鋼琴和人聲互相襯托,相互補充,呼應又顧盼。中國聲樂界新秀高男高音肖瑪獨樹一幟的演唱,時而潺潺私語,回聲纏綿;時而凝神靜氣,如訴如泣;時而又風趣幽默,高亢激昂。聲樂與琴聲相映成趣,交織共存。無需多少外在裝飾,也不炫耀什么技巧,音響淡淡柔柔。但內含一種真情,動人心弦,“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強而不噪,弱而不虛,快而不亂,慢而不斷。到達了一種至高的境界,致使觀眾忘乎所以……
我更愿意把本場音樂會看成是高平的自畫像,從他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他超越常情常理的執著信念,有對不可知的精神世界的尊重和探索,有令人聳然動容的自信和寬容,有令人蕩氣回腸的愛和勇氣,有擺脫一切外在世俗束縛的定力,有不斷自我超越的內在要求,有敢于為天下先的氣節……加之他本身所具有的學術背景,演繹技能。最終,成就了他的作品“音樂真摯,品味純良,具有長遠的價值……{3}”。
縱看成山樹成林/橫跨河流沙丘間/一葉一世界/作品各有別
愿音樂家高平:繼續超越,佳作不斷!
{1} 探戈三部曲的第二首是《琢磨探戈》(2005)為小提琴與鋼琴而作。
{2} 陳丹青《階級與鋼琴》,《上海采風》2006年第8期。
{3} 引自節目單。
肖武雄 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