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向中央“要權”的省委

張漢青

一

1979年4月，北京京西賓館春意濃濃。正當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閉幕后三個多月，中共中央在這里召開中央工作會議。中共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代表中共廣東省委，在會議上向黨中央“要權”，鄭重地提出，希望黨中央充分發揮廣東毗鄰港澳、華僑眾多、對外交往早的優勢，賦予廣東在對外經濟活動中先走一步的權力。這個向中央“要權”的“廣東第一”，是順應世界潮流、合乎黨心人心的正當要求，引起黨中央的高度重視和大力支持。1979年7月，中共中央發出〔1979〕50號文件，正式批準廣東、福建兩省在對外經濟活動中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從此，廣東邁開了改革開放的歷史性腳步，在全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和體制改革中發揮了先驅和排頭兵的作用。

二

1979年4月的中央工作會議，我以省委副秘書長的身份，作為一名工作人員隨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書記王全國到北京開會，見證了這一有重大意義的會議歷程。這是我人生經歷中的一大幸事。這一向中央“要權”的歷史創舉的發生，是當時中國歷史發展進程的產物，同時也是廣東省委審時度勢的果斷之舉。廣東省委鄭重提出向中央“要權”，得到華國鋒、鄧小平、葉劍英、李先念和谷牧等中央領導人的高度重視和大力支持，從而使“先走一步”這個歷史性決策豁然誕生，由期盼變為現實，成了中國改革開放征途上的壯麗篇章，展示了黨中央和廣東省委在一個歷史性決策中不謀而合，上下同心。

1979年4月5日至28日，中央工作會議在京西賓館舉行，會議中心內容是討論經濟調整問題。4月3日，習仲勛和王全國帶著中共廣東省委和廣東五千萬人民的殷切期望，赴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習仲勛擔任中南組召集人。在討論李先念在開幕會上的報告時，王全國代表廣東省委首先發言，談到了廣東經濟發展中存在的問題，提出了改革現行經濟體制的要求。4月8日下午，繼續分組討論李先念的報告。華國鋒、李先念和胡耀邦參加中南組討論，習仲勛作了系統發言。他直截了當地對中央計劃工作提出了批評，認為在計劃問題上揭露矛盾不夠，我國經濟管理體制權力過于集中，集權和分權的關系沒有處理好。現在地方感到辦事難，沒有權，很難辦。接著，習仲勛提出給廣東放權的要求。他說：“廣東鄰近港澳，華僑眾多，應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積極開展對外經濟技術交流。我們省委討論過，這次來開會，希望中央給點權，讓廣東先走一步，放手干。”這時，華國鋒插話問：“仲勛同志，你們要些什么權？”習仲勛說：“廣東希望中央給個新的體制和政策。‘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廣東作為一個省，五千萬人口，是個大麻雀，等于人家一個或幾個國。但現在省的地方機動權力太小，國家和中央部門統得過死，不利于國民經濟的發展。我們的要求是在全國的集中統一領導下，放手一點，搞活一點。這樣做，對地方有利，對國家也有利。”習仲勛還說：“如果廣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 當然這是借用的話），可能幾年就上去了，但是在現在的體制下，就不容易上去了。”這番石破天驚的話，內容實在，分量重，反映了廣東要求中央擴大地方自主權的強烈愿望。

4月17日，中央政治局召開中央工作會議各組召集人匯報會，華國鋒、鄧小平、李先念和谷牧等參加。習仲勛匯報了廣東的情況，再次鄭重提出，廣東臨近港澳，可以發揮這一優勢，在對外開放上做點文章，并且提出廣東打算仿效外國加工區的形式，在毗鄰港澳的深圳、珠海和重要僑鄉汕頭劃出一些地方，單獨進行管理，作為華僑、港澳同胞和外商的投資場所，按照國際市場的需要組織生產，初步定名為“貿易合作區”。他再次講到希望中央讓廣東能夠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條件，先走一步，并說“廣東要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的話，現在會超過香港。”鄧小平在聽取習仲勛的匯報時，有重要的插話。他說，新加坡吸引外資開廠，利潤收入可以拿到50%，還有勞務收入、稅收。又說廣東、福建有這個條件，搞特殊省，利用華僑資金、技術，包括設廠。只要不出大桿桿，不幾年就可以上去。

會議期間，鄧小平在懷仁堂聽取了習仲勛的專題匯報，他非常贊同廣東關于請求下放若干權力和搞“貿易合作區”等富有新意的設想。當聽說“貿易合作區”的名稱定不下來，大家意見不一致時，鄧小平立即說：“還是叫特區好，陜甘寧開始就叫特區嘛！中央沒有錢，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習仲勛在中央工作會議中南組和中央政治局聽取匯報會上代表廣東省委提出的尖銳、直率同時又是合理的要求，引起與會同志的廣泛關注。當時參加會議的許多省、市、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如安徽的萬里、河南的段君毅、廣西的喬曉光等，都很支持。記得會議期間的一個晚上，我隨著習書記外出參加活動，剛好萬里書記也在同一臺汽車上。萬里一看到習仲勛，就說：“仲勛同志，你講得好啊，你們廣東先走一步，我們跟著來！”

中央工作會議結束后，習仲勛很快回到廣東。還在北京時，他就要我打電話給省委、省革委，把黨中央批準廣東在改革經濟管理體制方面先走一步的消息傳回來，以便作好必要的準備。接電話的是省革委會辦公廳的李美清同志。中央對廣東（還有福建）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和試辦出口特區原則上定下來后，5月11日，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領工作組到廣東，進一步作細致的調查研究，并幫助廣東省委起草一個文件報中央。來廣東前，鄧小平、李先念等中央領導同志都專門找他談了話，葉帥對這件大事也很關心。谷牧后來又到了福建，幫福建省委準備報中央的文件。

1979年7月19日，中央下發了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廣東省委、福建省委關于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的兩個報告》，也就是廣東干部、群眾所熟知和對之充滿感情的“中發〔1979〕50號文件”。文件指出：“中央確定，對兩省對外經濟活動實行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給地方以更多的主動權，使之發揮優越條件，抓緊當前有利的國際形勢，先走一步，把經濟盡快搞上去。這是一個重要的決策，對加速我國的四個現代化建設，有重要的意義。”“兩省報告所建議的經濟管理體制，即在中央統一領導下實行大包干的辦法，中央和國務院原則同意試行。”“關于出口特區，可先行在深圳、珠海兩市試辦，待取得經驗后，再考慮在汕頭、廈門設置的問題。”

三

廣東之所以果斷地向中央“要權”，是經過較長時間的連續思考探索定下決心的。

1976年粉碎“四人幫”反黨集團后，廣東面臨著結束十年動亂，醫治“文化大革命”創傷的繁重任務，百廢待興，百亂待理。比如農業落后、糧食緊缺問題，“四季長青沒菜吃，魚米之鄉沒魚吃”的群眾生活問題，偷渡外逃問題，大量冤假錯案問題，等等。習仲勛于1978年4月5日奉命南下廣東，當時他已65歲，剛剛結束含冤十六年的關押流放生活，恢復組織生活不久。面對紛繁復雜的局面和繁重艱巨的任務，習仲勛以一個老共產黨員的革命膽略、遠見卓識、大無畏氣概和高度責任感，團結省委一班人，穩住大局，解放思想，大刀闊斧，日以繼夜地工作。以習仲勛為班長的廣東省委，積極參與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促進了正在困惑、反思的廣東干部群眾的思想解放，開動腦筋，實事求是地思考中國的問題、廣東的問題。省委還聯系廣東的實際揭批“四人幫”，首先從廣東農業落后的問題開展整風，從路線上分清是非，推動各條戰線的撥亂反正，端正思想路線，從而為實現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奠定思想基礎。省委一班人帶頭深入基層，開展調查研究，思考謀劃廣東發展的新思路。地處祖國南大門、四季長青的廣東，毗鄰香港、澳門，海外華僑眾多，早在兩千多年前出現“海上絲綢之路”時就與國外建立了頻繁的交往。在香港、澳門生活的同胞絕大多數也是廣東人。這種與港澳和海外交往、互補的關系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完全給砍斷了，人緣、地緣的優勢變成了“危險”，海外關系變成了“黑關系”。要求改變這種黑白顛倒的狀況，恢復過去對外的交往，發展經濟，改善生活，是蘊藏于廣大干部群眾中的強烈愿望和巨大力量。

1978年11月，中共中央召開工作會議前，習仲勛主持召開了四次省委常委會議，研究起草向中央工作會議的匯報材料。其中就講到廣東所處地位的重要和有利條件，希望中央能改變現在的經濟管理體制，給廣東更大的支持，同時多給地方處理問題的機動余地。比如允許廣東吸收港澳華僑資金，從香港引進一批先進設備和技術，購進電力，在靠近香港處搞拆船業取得鋼材等。還希望允許廣東在香港設立辦事處，加強調查研究，與港澳廠商建立直接的聯系；凡是來料加工、補償貿易等方面的經濟業務，授權廣東決斷處理，以減少不必要的層次手續。這些在當時都屬于要求突破舊體制的構想，代表了一種對改革經濟管理體制和發展生產力的要求。

與此同時，黨中央也正在考慮實施對外開放的戰略，積極探索如何利用有利的國際形勢，學習借鑒經濟發達國家的經驗，引進先進技術和資金，加快經濟發展。王全國參加了以谷牧副總理為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出訪考察法國、西德、比利時、瑞士、丹麥5國，對這些國家近20年快速實現國民經濟現代化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考察，返京后由谷牧領頭向中央政治局作了匯報。王全國回到廣東后，向省委作了匯報，隨后省委在中山紀念堂召開省、市處以上干部大會，聽取王全國傳達。中央的積極意向和國外先進經驗，對正在探索前進之路的廣東，增加了強大的推動力量。

1978年11月10日至12月16日，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廣東省委有習仲勛和分管工業的王全國、分管農業的薛光軍參加，我作為工作人員隨行。這次會議開始時先討論從1979年1月起，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問題。習仲勛在會上著重提出，要按照新形勢新任務的要求，在中央統一計劃下，充分發揮各地方的積極性。王全國代表習仲勛和薛光軍在中南組作聯合發言時，強調要利用廣東的特點，加快經濟建設的步子，希望中央考慮如何利用廣東的優勢，特別是利用發展外貿的有利條件，給地方在發展對外經濟技術交流上以更大的權力，使廣東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做出更大貢獻。這次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鄧小平發表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重要講話。

緊接著在1978年12月18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作出了把黨和國家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實行改革開放的歷史性決策，開創了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和改革開放的新的歷史時期。

1978年中央工作會議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后，習仲勛主持召開省委常委擴大會議，傳達貫徹中央會議精神。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像一股強勁的東風吹拂南粵大地。會后，省委常委除留少數在機關外，其余都下去幫助指導傳達貫徹中央精神。習仲勛、楊尚昆、郭榮昌、王全國和吳南生等分別帶領八個工作組，共三百多人，下到各地區和縣、市幫助工作，開展調查研究，理清思路，制定規劃。省委八個工作組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查后，習仲勛召開匯報會，聽取匯報，共同研究，進一步思考如何按照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從廣東的實際出發，把“四化”建設搞得快一些。鄧小平在中央工作會議講話中所宣布的要實行“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大政策”，進一步激勵了廣東省委的領導同志。省委常委經過認真調查和充分討論得出的結論是：根本出路還是希望中央給廣東放權，抓緊當前有利的國際形勢，讓廣東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在“四化”建設中先走一步，這樣廣東可以為國家多作貢獻。吳南生在討論中說，廣東應當先走一步，向中央匯報，題目就是讓廣東先走一步。習仲勛說，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如果廣東還是慢步或原地踏步，我們心里也不安。后來，習仲勛和吳南生向正在廣州視察工作的葉劍英副主席匯報了省委的意見，葉帥聽了十分高興，并要廣東省委快些向小平同志匯報。

四

1979年4月28日中央工作會議結束，習仲勛很快趕回廣東，立即向省委常委傳達中央工作會議精神和向中央“要權”的經過。在傳達中，他特別強調廣東要先走一步，不光是廣東的問題，是關系到整個國家的問題，是從全局出發的。又說，廣東這事，今天不提明天要提，明天不提后天要提。中國社會發展到現在，總得變，你不提，中央也會提。拼老命我們也要干。他還多次講，他當時的心情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廣東有了這個權，可以先走一步，充分發揮廣東優勢，也為全國探索一點經驗，這個任務很光榮；懼的是，任務艱巨，缺乏經驗，能否搞好，有些擔心。隨后，省委于5月至6月召開了省委常委擴大會議和三級干部會議，傳達中央工作會議精神和中央批準廣東先走一步的決策，動員全黨認真貫徹。會議期間，正在廣州的葉帥接見了省、地、市、縣的主要負責人，語重心長地勉勵大家努力工作，使廣東在改革經濟管理體制方面先走一步。中央“50號文件”下發后，省委決定由劉田夫、王全國、吳南生三位書記組成三人小組，負責文件的落實；建立廣東省經濟工作辦公會議，加強對經濟工作的具體協調。從這以后，廣東根據中央的方針，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創辦經濟特區，踏上了光榮而又艱巨的歷程。

五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回顧廣東省委向中央“要權”這段歷史，理清其來龍去脈，我深深感到，當年以習仲勛為第一書記的廣東省委集體，以國家和全省人民的利益為重，鍥而不舍，孜孜以求，在撥亂反正中探索改革開放的途徑，彰顯出大無畏精神和集體智慧，廣東的“先走一步”這個權，確實來之不易。同時，我又深感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把黨和國家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并選定廣東、福建作為實施對外開放戰略的試驗田和突破口，以便吸取經驗，解決全國的問題，實在是英明之舉。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50號文件下達至今，30多年過去了，東方巨龍中國發生了巨變，廣東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歷史證明，廣東省委向中央“要權”、中央下發50號文件，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重大事件，它的意義非常深遠。改革總是在攻艱克難和敢冒風險中前進的。歷史總是由敢闖奮進、勇于堅持的人民群眾創造的。廣東省委向中央“要權”的故事，它所體現的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將會在廣東人民中傳承下去。黨的十八大高舉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旗幟，廣東人民將在以習近平為總書記的黨中央領導下，振奮精神，扎實進取，為實現“三個定位、兩個率先”的總目標，在改革開放的道路上取得更加輝煌的成就。

（本文選自廣東省政協《敢為人先——改革開放廣東一千個率先》大型文史叢書，作者是中共廣東省委原副秘書長，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