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里出來的敞口船。船里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齊船舷的菜葉和垃圾給白膩的泡沫包圍著,一漾一漾地,填沒了這船和那船之間的空隙。河埠上去是僅容兩三個人并排走的街道……”
這是葉圣陶先生小說名篇《多收了三五斗》的開頭一段。
數年前,我讀到這句子,并沒有多少感觸,覺得無非是一段江南水鄉的描摹罷了。然而,2016年的初夏,當我穿過熙熙攘攘的游客到達萬盛米行的門口時,不僅想起這經典的句子,而且因為身臨其境而有點怦然心動了?,F在的萬盛米行,是在上世紀末恢復原貌的,極具民國江南的景致與風貌,已然是古鎮旅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天接納著天南地北的無數游客。三開間門面的屋檐下,高懸著“萬盛米行”的金字招牌,店鋪里有收購糧食的柜臺,上書“萬商云集”的牌子,字體蒼勁有力。進了店鋪,是寬敞的石槔大院,穿過院子,是江南農具博物館,里面陳列著江南舊式稻作農具和加工谷米的器具,種類繁華,幾乎將與水稻有關的農具一網打盡。博物館還有一個雅致的名字,“耒耜堂”——此名的來由,想必取自唐代詩人陸龜蒙的《耒耜經》吧。
陸龜蒙的墓,離萬盛米行不遠,也就三五百米的路程。
就是這樣一家米行,有著曾經的輝煌與榮光。
民國初年,甪直鎮上的沈、范兩家富商,開始合伙經營米行,后來轉讓給殷家,規模越來越大,是當時方圓幾十里首屈一指的糧食集散中心,光廒間就近百間。萬盛米行的格局,是典型的前店、后場,也就是前為店鋪,后為大米加工的工場和儲存糧食的廒倉——在這個高樓大廈林立的時間,好多人已經不解廒的意思了。廒者,從廣、從敖,結合起來意謂“具有隆起屋頂的糧倉”,可見其之大。在糧食貴若黃金的年代里,廒間所在,常常是人們目光深情注望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后,米行改為糧管所的糧食收購站和糧食倉庫,承擔著收購小麥、稻谷的任務,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末,居民糧食供應走向市場化,萬盛米行也終于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我有十八年的鄉村生活經歷,所以,在萬盛米行有著獨特的體會與感受。盡管,我在這里見到的稻床、水牛車、龍骨車、汰籃、木礱,都是中國南方的農具,對我這一介北人而言,陌生而遙遠,但是,大地與糧食的恩情卻是一脈相通的,它們和我在北方鄉下握過的鋤頭、舉起的梿枷一樣,經過歲月的發酵,成為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是的,從萬盛米行的大門出來,我想和你談談米,談談一粒米的重量與意義。
一粒米,微小,它很輕,又很重。它的輕,讓你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隨便掉到什么地方,也不會輕易發現,甚至都不會為之可惜。然而,它又很重,它的重,加持了一份來自大地深處的恩澤,它在賜予我們力量的同時,默默地教育我們,要對萬物心懷謙卑與敬畏。
一個人,無論個子再高、身材再魁梧,在一粒米前,永遠都是小的。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