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機密的地圖

葛劍雄

中國制作地圖的歷史不可謂不悠久。中國已經發現的最早的地圖實物，是出土于甘肅天水放馬灘的7幅繪于松木板上的地圖。據鑒定，這些地圖繪制于戰國秦惠文王后期，即公元前4世紀后期。中國另外兩幅著名的古地圖是長沙馬王堆出土的，繪在帛上，距今已有2100多年。

耐人尋味的是，這兩幅地圖都是從地下挖出來的；而留在地面的，只有北宋末年（公元12世紀初）刻在石碑上的地圖。留傳至今的紙質、絹質地圖，基本都在元朝以后，而印刷制作的地圖則年代更晚。像公元3世紀裴秀繪制的《禹貢地域圖》等，早已不知所終了。

當然，地圖不像書籍，識字的人都可以抄錄。要復制一份地圖，除了必要的材料和工具外，及至得有一定的技藝。在印刷術還沒有發明、無法印制地圖時，地圖的復制和保存比書籍要難得多。一旦原本損失，往往就再也無法恢復。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地圖在中國從一開始就被當作權力象征和政治手段，因而成了統治者的專利。日常治理和開疆拓土離不開地圖，裂土分疆或吞并歸降也離不開地圖。因此，不僅平民百姓與地圖無緣，就是達官顯貴私藏地圖說不定也有謀反之嫌。明清的商旅指南一般只有文字。直到今天，普通地圖上還不許畫等高線，比例尺稍大些的地圖就被列為“內部”或“機密”。

天水放馬灘地圖出土于墓中，墓主名丹。據考證，此人有很高的文化素養和廣博的知識，還參加過秦伐趙取義渠的戰役。長沙馬王堆的墓主是一位侯爵，兩幅地圖的內容都與他擔任過的軍政職務有關。

再查一下中國地圖史，原來，古代使用地圖的都是皇帝、文武大臣、外交官。據說象征“九州”的九個鼎上都鑄著各州的地圖——當然，那是給天子看的。蘇秦游說趙王時，曾用地圖證明諸侯國的面積合起來是秦國的5倍。藺相如應秦王之邀拿和氏璧去換秦國十五城時，秦王曾拿出地圖指點。淮南王勸漢武帝不要對閩越用兵時，曾用地圖上的距離來說明兩地的實際距離很遠。漢朝皇帝分封子弟時，都先在地圖上劃定國界。著名的地圖學家裴秀是西晉的高官司空，而另一位賈耽則是唐朝的丞相，還當過鴻臚寺卿，負責接待外國使者。

總之，地圖與平民百姓無緣。即使到了明清以后，至多增加個別讀書人，但一般只限于畫畫歷史地圖，例如給《詩經》《左傳》配一配地圖。或者是修地方志時，根據舊地圖改繪一張示意性的地圖。

另一方面，自古以來，發達的文字也使中國學者更善于或樂于用文字來描繪地理環境，而不是借助地圖。古代著名的地理學家，即使有機會周游各地、投身異域、遠涉重洋，一般也都是用文字來記述，而不是用地圖來描繪。明代的徐霞客、王士性都游過半個中國，傳神地記錄了大量自然、人文景觀，但還沒有聽說他們畫了地圖，或許他們也根本看不到高質量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