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杰
為了一張產床的戰斗
□楊智杰

8月15日,昌平區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大廳里,為給胎兒建檔,全家老少帶著折疊床、氣墊床,輪流換班排隊。
回龍觀的清晨似乎比其他地方都降臨得更早。當晨曦剛出現時,這個地方就醒了。地鐵站涌來一撥又一撥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黑壓壓的人群被輸送到中關村、望京、金融街,乃至27公里以外的CBD。
在每一個工作日的白天時間,回龍觀恍若空城,作為北京市昌平區南部的一個鎮,這里常住人口接近50萬——這個規模幾乎超過一個中等縣城,但戶籍人口只有不到7萬,其余的,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北漂”。在回龍觀的總人口中,32周歲以下的人超過30萬,對比北京的其他區域,這里的人口結構極具特殊性——年輕。這就意味著,有更多的人處在生育活躍的年齡。
作為昌平南部的第一家三級助產機構,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雖然早已對這里的形勢有了預期,然而,現實的變化仍比他們所預見的更急劇。
據該院婦產科主任鄭秀麗回憶,2014年,最多月分娩量達到了最高值270人,而這個數字在2008年只有不到60人,“當時的工作狀態就已經提醒自己,這樣的分娩量超過了我們的負荷。”
所謂建檔,是醫院給孕婦建立懷孕檔案,記錄懷孕過程中孕婦和胎兒的健康信息。孕婦建檔成功,就意味著上了一份“保險”,可以定期在檔案所在醫院做產檢,分娩時該醫院一定會接收。
回龍觀分院有一套自己的預建檔方案——根據孕婦的末次月經,如果孕婦的末次月經符合醫院當周給出的時間段,就可在周二排隊領建檔號。鄭秀麗解釋說,這種排號方式也是醫院不斷摸索的結果。“提前一天排隊領取下周的建檔號,這個方法剛開始實施的效果還不錯。后來需要提前幾天幾夜排隊,這種情況是逐步演變過來的。有的人建不上檔,就會提前兩天;再建不上,就提前三天……”在積水潭醫院婦產科工作了28年的鄭秀麗面對此番情景,也很無奈。
孕婦臧月的丈夫和公公就是排隊大軍的一員,排隊的形勢堪比當年的春運搶火車票。2015年11月初,臧月檢查出自己懷孕已有五周。家住回龍觀地區的她,自然希望到最近的三甲醫院積水潭醫院去生產。早就聽說這里建檔號難排,還有黃牛混進隊伍的情況,周六一大早,她和丈夫就拿著紙盒跑到醫院占位。回家后又立馬給住在老家的公公、婆婆定了飛往北京的機票,請他們過來幫忙排隊。
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婦產科門診的西側是一整面玻璃墻,這面玻璃墻被框架分成了21排格子,每個格子正好是一張單人床的寬度。孕婦家屬按順序每家占一格,放上折疊床或者瑜伽墊,就有了自己的“領地”。這還不夠,與這些用床占位的“貴賓席”相連接,婦產科門診外面的大廳里,有一排塑料小凳子整齊地排列著,每個凳子上貼著一張A4紙,上面是家屬排隊的順序號和“寶媽”“寶爸”的聯系方式。凳子就是孕婦和家屬的“代表”,晝夜不息地排在那里,等待著周二早上放號時間的到來。
臧月一家人在一塊大落地窗邊的折疊床上,熬過兩天兩夜,終于為自己未來的孫子(女)排上了第19個預約建檔號。
排隊的情況越來越嚴重。“更有甚者,前段時間我們周二早上建完檔,當天晚上就有人開始排下一周的建檔號。”婦產科醫護人員試圖說服孕婦家屬不要排隊,但勸說并不奏效,甚至會被反問,“你能保證我建上檔嗎?”
孕婦家屬“用小板凳排隊”領取預建檔號的新聞被關注之后,引起社會上的種種議論。醫院只好再向其他醫院取經,探討新的建檔方式。經過討論,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決定從2016年9月1日起,實行新的建檔方式:孕婦來做早孕檢查時,只要證實懷孕,且末次月經符合醫院當周規定的月經時間段,就可以做早孕登記。之后繼續完善相關化驗檢查,孕婦聽完健康教育課后,在社區醫院建立母子保健手冊,即可到醫院正式建檔。這種方式把一周的人數分流到了每天,病人就不用再連續排幾天的隊了。
盡管回龍觀具有特殊的人口結構,但建檔難并非這里所獨有。整個北京市幾乎所有三甲醫院的建檔名額都靠“搶”。
雖然全面開放二胎帶來的生育高峰尚未到來,但目前北京助產機構的情況并不樂觀。
二級助產機構海淀區婦幼保健院共有180張產科病床,床位數居全市第二位。海淀區婦幼保健院院長彭振耀直言,2010年以來,醫院的分娩量除了去年有所下降外,每年都以5%的速度增長。但是根據醫院的各項指標能力,月分娩量被控制在1200左右,“這是醫院的極限承受能力。”
同時,醫院也面臨婦產科人員超負荷工作,后繼無人的挑戰。北京市調整城市功能,不斷壓縮引進人才進京的數量,海淀區婦幼保健院的進京指標也從之前的每年15個減少到3個,這讓原本待遇和付出不成比例的醫護工作變得更加沒有吸引力。目前醫院很難引進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無法補充自然退休留出的空缺。
鄭秀麗坦言,“現在我們覺得可挖的潛力都沒有了,今后的形勢不容樂觀。”為了提高床位的使用率,在該醫院分娩的順產病人,產后觀察24小時如果沒有問題,就得出院。“這確實沒有辦法,因為如果產后住院時間太長,待產的病人就沒有住的地方。”
產科醫生的辛苦也是一言難盡。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產科大夫共有8名,所有人不分資歷必須參加夜班輪崗,五天輪一次,周末和夜間也有三位醫生同時值班,不像其他科的醫生可以在家“聽班”。忙的時候一晚上可能要接15到20個急診,幾乎一宿不能睡。
不上夜班時,鄭秀麗也會時刻保持手機通暢。一有電話,蹦下床的節奏特別快,感覺自己像袋鼠。一旦接到醫院的召喚,她開車21分鐘就可以到達醫院。科里的14個助產士更辛苦,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上夜班。“我們把這種長期超負荷的工作,叫做加人、加床、加班——三加!”
王茜(化名)今年31歲,她兩次懷孕都是在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建的檔。2013年,趕上分院剛建立,那時建檔已經不太容易了。懷孕三四周時,她起了個大早趕過去,當天就建上了檔。全面放開二孩之后,她和家人考慮到老人可以幫忙看孩子,經濟上也能承受,于是就決定要二胎。但是僅僅時隔3年,醫院建檔的形勢就變得非常艱難。今年6月,她老公和公公輪流,在醫院大廳排了四天四夜的隊,最后才成功建檔。
即使這個過程很辛苦,王茜和家人還是從未把離家更近的昌平中西醫結合醫院納入考慮范圍內。“積水潭醫院是三甲,條件更好,所以是首選。”和王茜有同樣想法的孕婦比比皆是。
早在2014年2月21日,北京市實施“單獨兩孩”政策時,市衛計委面對三級助產機構超負荷工作,就已經提出逐步形成一級、二級助產機構以接診正常和低危孕婦為主,三級醫院以接診高危孕產婦為主的格局。然而,這個分級診療的實施效果并不理想。
在鄭秀麗看來,醫院無法做到嚴格篩選出哪些病人該到三級助產機構,哪些人不能去,憑口頭勸阻根本沒用。積水潭醫院回龍觀分院和周圍的幾家二級助產機構有一個互通的模式——如果這個病人到回龍觀分院沒有床位,醫生會對她的情況進行評估,推薦她去對接的二級助產機構。“但實際上運行的模式是,高危病人轉到我們這兒來了,低危病人轉給他們的比較少。”
2015年年底,北京市衛計委對本市助產機構床位使用率進行的監測調查,三級公立機構為108.83%,二級公立機構為88.85%,而營利性機構為48.24%。北京目前有26家營利性助產醫院,如何利用起民營助產機構的服務能力來緩解公立醫院的困境?
鄭秀麗并不看好政府購買私立醫院的服務,“公立和私立醫院的合作模式需要更深層次的探討。”在這位經驗豐富的產科醫生看來,跟公立醫院不同,私立醫院的收費標準是自己定的,去哪個醫院的選擇權在病人手里,“病人收入水平達不到這個條件的,就要擠在公立醫院。醫院也不知道每一個病人的具體情況,所以不能強迫病人去。”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