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楨

母親是一個天生不善言辭的女人,一激動就渾身顫抖、怒目圓睜、滿嘴臟話。說是臟話倒也算不上,來來回回無非就是:“你怎么不去死?”“我真是白養你了。”她還會用土話反復地罵,罵著罵著便沒了聲音,回復她的是我始終不變的摔門聲及揚長而去的孤傲背影。
我不懂她歲月沉淀的蒼老,她亦不懂我無限揮霍的輕狂。別人都說我的一切像極了那個離他而去的男人,殊不知,在每天與她的朝夕相處中,我什么都不像她,唯獨我的性格,我那“視死如歸”的壞脾氣和她發怒時的樣子如出一轍。我開始懼怕:我怕自己成年后會成為像她一樣面色枯槁的女人。
我怨她不懂品位的穿著,怨她滿嘴污穢的話語,怨她做的毫不美味的飯菜。不可置疑的是,她是我的母親,即使我嘴上有多不喜歡她,即使我跟她一樣不善言辭,我也會用盡全力去愛她。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伴隨我的不是她的溫柔善良,而是一次又一次的遍體鱗傷。我怕她,怕她手中的竹鞭落在我的身上,因為我怕疼。從七年級到九年級,她不再打我,對我的管教也漸漸松了,我知道她是怕我反抗,因為我長大了。從高中開始,她便索性放手,說:“反正路是你自己的,要死要活別來找我。”我冷眼看著她,卻發現此時的自己,舌頭干硬,根本發不了聲。
真正令我動容的是她生病住院的那一刻。平日里的她生龍活虎,哪有一點虛弱的樣子?明明是一個女人,一張本該柔弱的面容卻被生活磨出剛毅的線條。那是我記憶里她唯一一次住院。
以前,我看不出她有病容,甚至以為她是鋼鑄的。那一刻,她在我面前露出疲憊的神情,雙目緊閉,痛苦地呻吟著。那張臉已經被歲月一刀一刀砍得模糊,頭發顯得凌亂。我幫她把額頭上的一小撮頭發撥到耳朵后面去,用手指輕輕地劃了劃她的發際線。她動了動眼皮,聲音從干澀的喉嚨深處發出:“我累了?!闭f完,便緊閉了她的雙眼。她的身體一動不動,臉色更加蒼白了。我如遭雷擊,腦子里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她老了。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浸濕了我的臉龐。
令我清醒的是那不可扭轉的事實——她老了。我曾經威風凜凜的母親啊,她老了,而且主動說自己累了。
我不知道,她十多年前抱著身高不到她膝蓋的我,只身前往這個對她來說陌生的城市,到底偷偷流過多少淚。我不知道,她面對向來乖巧卻突然變得脾氣暴躁的我時,有多么無助。我只見到她平時在我面前威風凜凜,所以安心在她的懷抱里躲過一場場風雨,然后一味借著青春的幌子,用初長成的刺,一遍遍地實施我愚昧可笑的報復。
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知道,在她平靜如水的表面下藏著多少纏綿不斷的浪濤。但是,我想讓她知道,早在幾年前,我已學會在她的責罵聲中聽出相依為命和恨鐵不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