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年

彭浩楠

（一）

我是山的兒子，我在山里出生，終有一天要回到山里去。

山的皮膚是黃色的，是大地母親那種厚重的土黃。山的衣裳是綠色的，是森林父親那種生命的翠綠。

常常，我會凝視一片葉，看它在空中飛舞，旋轉。最后，它像一只翩躚的蝶，輕輕地停在山的寬闊的背脊上。漸漸地，葉變成了土。待燕兒的長尾剪開春天的幕，在枝頭，它又會化作一抹綠，令人滿懷憧憬。

挑著擔，佝僂著背的山里人，低頭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帶著泥土香味的山風，輕輕拂過黝黑、堅實的胸膛。山里人停下，抖了抖肩上的擔子，沒有抬頭，又緩步向前走。

山像山里人隆起的背，承載著沉重的擔子。這擔子里，壓著牛羊，壓著樹木，壓著我和像我一樣的山的孩子。

但是，山從不說話。山不會說話，也不愛說話。任鋤頭一下又一下地深入自己的皮肉，山不叫喊，只是默默地將自己的生命，注入每一個“孩子”，然后繁衍一代又一代山里人。

山，有著自己的靈魂與靈性，而這一切，滲入了我的皮膚，我的肌骨，我的血液，我的靈魂。

當然，有一天，山里人終會被埋入土里，慢慢地化作一抔黃土。但是，山的孩子們堅信，山里人被終結的只是生命，每一個山里人的靈魂與精神，將會融入大山，變成一只蟲，一頭牛，一片葉，一陣風。我想：山里人的確是從山里出生，終于回到山里去了。

我是山的兒子，我深愛著養育我的山。我愿化作一只蟲，一頭牛，一片葉，一陣風……融入這厚重的土黃的山里去。

然后，成為另一座山。

（二）

走在生命的路上，因為經歷，所以懂得：不是所有的夢，都值得期待。有多少情，是合不攏的念；有多少人，成了隔水相望的花，百轉千回。

上周調到靠窗的位置，一抹陽光會在固定的時間灑下，溫暖且柔和。我喜歡靜坐在這樣的陽光里，不被驚擾，執筆寫下一段段明澈舒心的文字。

倚著這份溫暖，那些舊時光奔涌而來，泛起思緒，念你。15年來身邊有你，我早已習慣你“束縛”的愛，仿佛水于魚，線于箏，槳于船，始終依賴著。小時候總會埋怨你把愛傾向學生，卻很少留給我。之后，漸漸地在成長的路上理解了你……埋怨早已化作了念。

記得那還是上個月的時候，你來北京看我，我才發現，你已經老了，歲月如同一條貪吃蛇不斷啃食你的葉與皮。你已擰不開礦泉水的瓶子，你已爬不動高高的樓梯，連你的牙也不如從前那般利索了。你聽著我的埋怨，笑著安慰我，手中的活卻一刻也不停下。我說：“媽，你歇會兒吧，那些衣服不用洗了。”你卻像沒聽見似的，仍然忙得不亦樂乎。離別的周日晚上，你急匆匆地跑來，塞給我一箱牛奶：“記得喝啊！有空多打幾個電話，想要什么說就是了。”

我看著你，看那被風撫過后露出的白發，看那還未來得及系好的絲巾，看那日益粗糙卻沒有涂護手霜的手……我揮了揮手，轉過頭，任眼淚默默流過兩頰。

我用力張大眼睛，想忍住那幾滴淚。我不敢回頭，我怕回頭觸及那期盼的目光，蒼老的容顏……累了，痛了。

悲歡離合，是生活的常態。彼岸，再不能衣我華裳。時鐘一刻不停地轉著，為生命中的每一天計時。一年，兩年，時鐘的步伐仿佛越來越快，而父母的步履日漸緩慢。

亦喜歡被此刻和煦、溫柔的陽光包圍，任透窗而來的金光投灑在肩上、筆上、扉頁上。我只愿將此刻淡淡的歡愉鎖在時間的流里，讓這份簡約止于氣息吐納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