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張彥娟 《中國教育報》記者 周洪松
太行祭—追記河北農業大學教授李保國
■ 本刊記者 張彥娟 《中國教育報》記者 周洪松

音容猶在,斯人已去。
4月12日上午,保定市殯儀館。河北農業大學李保國教授遺體告別儀式在這里舉行。
黑壓壓的人群從我省四面八方涌向這里,來送他最后一程。
人群肅穆,花叢靜默。白色的菊花叢中,他永遠地睡去了。30多年不倦的步履,不倦的身影,驟然停止在奔波的路上。
“想見音容空有影,欲聆教誨杳無聲”。在他的履歷上,寫著這樣的話語:4月10日凌晨4時,河北農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李保國心臟病突發,經搶救無效不幸去世,終年58歲。他所在學校的師生代表、他生前好友、社會各界代表2000多人趕到這里,為他送行。
一幅幅挽聯,一個個花籃,寄托著無盡的哀思。悼念大廳里,淚水奔涌。2000多人的長長的悼念隊伍,緩緩走過他的身旁,淚光模糊中,這送行的長長的隊伍仿佛沒有盡頭?在臨城、內丘、平山、阜平、唐縣等地,村民自發設靈堂為他守靈,全省各地上萬名群眾自發組織了各種形式的悼念活動,紀念他,緬懷他。萬人同悲,是什么,讓一個普通人的離去牽動了太多人的心?
音容猶在,斯人已去。他的學生們涌入悼念大廳,淚別恩師:“老師,我真的好想你!”“孩子們也都來看你來了!”他的愛人面對趕來送別的人們慟哭,“你走了,給我留了家,哪里都有我的家……”
是啊,這不斷從遠路趕來的人們啊,帶來了來自大山的山山嶺嶺農家的情誼。人群中,邢臺漿水村的村民送上了寫有“李老師千古,漿水人民敬挽”的橫幅,來自邢臺、石家莊、保定等地的太行山區的村民,只為能看他最后一眼……畢生以山為家的他曾想過退休后的生活,說:“我已經習慣了山里的生活。到時候,也許就和老伴兒找個小山村住下。”如今,在他去世后,他的骨灰撒在了太行山的綠樹叢林中,撒在了他生前眷戀的地方。
追悼會上,從昌黎遠路趕來的李保國上大學時的老同學,當年班里的老班長郭恩才,提起李保國幾次哽咽難言。他說:“他是個干事的人,總是想把事兒干得更好。上大學時,他就肯用功,做事認準一個方向,一個心思往前奔,有一股鉆勁兒。”這樣做事的鉆勁兒,是他一生不變的脾性。
太行山不眠的星光不會忘記,他的腳步,一次次披星戴月走來,丈量過綿延30年的大山里的往日今昔。
翻開戛然而止在58歲上的李保國老師的生命履歷,沉甸甸記載著的,都是他和大山之間的淵源。
上世紀80年代,河北農大等一批農林院校的教師和科研人員開始走出校門,走向占我省國土總面積53%的山區,建立產學研三結合基地,播下了科教興林的燎原之火。就是在1981年2月,畢業于河北林業專科學校蠶桑專業的李保國留校任教,僅十來天后,就隨學校的老先生們一起,一頭扎進了太行山,開始了山區開發研究。自此,他的名字與大山,連在一起。李保國生前說過: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吃苦受累都不是問題,要是一事無成,我才覺得有點不合適。
自走入太行山的那天起,他便做好了吃苦受累的準備。
那時的邢臺西部山區,水災旱災頻繁,交通不便,三分之二的地區人均收入不足50元,貧瘠的山崗,貧困的山里人,給了李保國深深的印象。土層薄、不涵水,“有雨遍地流,無雨渴死牛——要想種樹,費死勁兒!”這,就是李保國最早看到的太行山的樣子。怎樣解決當地土壤瘠薄、干旱缺水、年年造林不見林的重大難題?走進“嫁女不嫁前南峪”的最窮困的前南峪村,李保國和他課題組的同事們住了下來,他們早出晚歸,跟石頭山“較起了勁兒”。
要想根治大山,就先得了解大山的“秉性”。一頭扎進山高谷深的山里,他們踏遍了那里所有的溝溝坎坎、山頭地塊,獲取了第一手詳盡的數據資料。早上5點就起床上山,晚上七八點天黑透了才返回。山里條件差,上山背著干糧出發,一上去就是一天,干糧就是帶幾個饅頭一瓶水,夜里回來,還要在煤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分析數據,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下雨時,正是觀測水土流失規律的時候,越到冬天,天寒地凍,越要了解樹能長不能長,怕凍不怕凍……頂烈日披寒霜,針對山區水土缺失的難題,李保國和同事們以“聚集土壤、聚集徑流”為思路,開始了對山區爆破整地技術的琢磨試驗。

李保國在田間給村民傳授冬剪的技巧。他說,老百姓懂了,笑了,我也就開心了。
怎么規劃?基于山勢,通過爆破,每隔4米開一條寬1.5—2米,深1米的條狀溝,把周圍的土層集中充填到溝里。下雨時,雨水也會匯流到溝中。這樣通過“聚集土壤,聚集徑流”,在干旱山地達到了樹木存活的基本條件。而開溝需要爆破。由于當時條件所限,他們所用的炸藥得手工制作,不僅要自行確定硝銨、煤油、鋸末的配比,還要在農村殺豬用的大鍋里炒制……不管是炸藥制作還是爆破試驗,危險都如影隨形,隨時可能發生。記得有一次,引爆的炸藥未按時爆炸,李保國上前查看時爆炸正好發生,他直接就被崩了個大跟頭,全身是土。
寒暑輪回間,山間的山花開了又謝,前南峪經過這批拓荒人十幾年的開發治理,從草都長不好的荒山禿嶺變成了“山頂洋槐帶帽、山中果樹纏腰、山底梯田抱腳”的“太行山最綠的地方”之一。
1996年8月初,一場歷史上罕見的特大暴雨重創我省太行山中南部地區。從石家莊贊皇縣到邯鄲涉縣,洪水所到之處,溝壑遍地,水土流失嚴重。而前南峪村依舊綠意蔥蘢,“生態經濟溝”里蓄存的都是清水。山區綜合治理的效果在全國引起轟動。前南峪村獲得“全球生態環境建設五百佳”提名獎,林木覆蓋率達90.7%,植被覆蓋率達94.6%,當年出名的小伙子娶媳婦難的窮山村,如今已變得山清水秀、花果飄香,被譽為太行山區一顆璀璨的明珠。
萬山綠遍才是春。依循李保國和他的同事們通過實踐得出的“聚集土壤、聚集徑流”太行山區造林發展模式,邢臺市西部140萬畝荒山披上了綠裝。
也是那場1996年的特大暴雨,讓李保國看到了更多的山區農民生活的艱難。
大雨過后的山里,滿目瘡痍。李保國等人組成的科技救災團一行從南到北視察災情。當他們來到內丘縣崗底村時,眼前的景況讓人心酸,全村僅有的250多畝耕地,全部被沖毀,說起災情,村里的當家人、村支書楊雙牛眼里噙著淚……臨走時,李保國在別人丟棄的煙盒上寫下了自己的聯系方式,遞給楊雙牛:“等修成通往后山的道路,可以聯系我。”
就在半個月后,李保國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是楊雙牛樸實的山里口音:“李老師,您來吧,路我們修好了!”楊雙牛帶著村民,僅用半個月時間就修成了幾公里的山路。李保國被這個當家人和村民們的舉動感動了,他和課題組6名成員進駐了崗底村。
為了研制開發無公害蘋果栽培配套技術,從1996年開始,李保國連續7年時間常年吃住在崗底,白天鉆果園查看情況,晚上上山用黑光燈測報蟲情,夜間分析研究解決方案,解決了農藥、化肥對蘋果果實的污染問題。在這里,他建立了蘋果喬砧矮化密植栽培新樹形,開發出蘋果生產的128道工序,讓村民像工人生產標準件一樣生產蘋果。現在,富崗蘋果已成為中國馳名商標,被認定為A級綠色食品。
這項技術,帶動了河北省優質蘋果產業的大發展,在石家莊、保定、承德、唐山得到了大面積推廣,推廣指導20余萬畝。
在臨城縣城北的鳳凰嶺,他先后用10年時間,研究形成了配套的優質薄皮核桃綠色高效栽培技術體系,使過去赤壁幾十里、草都長不好的荒崗變成了“花果山”“搖錢樹”,當地所產核桃為國內獨一份,可以像吃花生一樣輕輕一捏吃核桃,形成了全國出名的“綠嶺”核桃。如今,早實核桃栽培技術已在我省丘陵地區推開,推廣面積100萬畝以上。
戰線在拉長,成果遍地開花。隨著探索的深入,李保國將產業科技的理念貫徹到了自己的科研實踐中。30多年里,李保國先后建立起太行山板栗集約栽培、優質無公害蘋果栽培、綠色核桃栽培等技術體系,帶動了河北省板栗、蘋果、核桃產業的快速發展,培育了邢臺縣前南峪村、內邱縣崗底村、臨城縣綠嶺果業有限公司、平山縣葫蘆峪農業科技開發有限公司、承德縣嶺溝村、寬城縣西岔溝村等多處山區開發先進典型,使這些山村面貌發生了巨變。
而豐收的果實里融進了怎樣的甘苦?只有品嘗過的人才知道滋味。
在前南峪做課題時,李保國夫妻根本無暇顧及遠在保定的家。那會兒交通不方便,所以只能讓孩子跟著他們。一開始每天背著一歲多的兒子上山。后來不得已,他們把年邁的母親接到村里照看孩子。“我們的課題叫小流域的立體開發,所以好多村民都管我兒子叫‘小流域’。”直到兒子該上小學了,李保國才把他們送回保定。后來,他在內丘縣崗底村扎根9年,期間又把兒子接到內丘縣讀高中……說起這些,與李保國一起工作多年的愛人郭素萍說:“扎根太行山30年,我們無怨無悔,能用手中的技術讓荒山變綠,讓村民變富裕,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我們曾經奮斗過的地方,現在都成了我們的家。”

在綠嶺果業有限公司實驗室,李保國指導學生做實驗。
在存留下來的眾多的紀念文字、影像里,都保留著對李保國這樣共同的印象:他臉龐黝黑,衣著樸素,說話直來直去,聲音洪亮,腳下常穿的是一雙沾滿泥巴的運動鞋……“乍看是農民,寒暑刻年輪,披肝接地氣,農民貼心人。”這,就是被山區老百姓親切地稱為“農民教授”的李保國的寫照。
在30多年里,他平均一年有200多天在山里,他與農民,是多少年摸爬滾打摔打出來的交情。
當年,在崗底村,李保國教村民給蘋果套袋技術,沒人敢接受他的新玩意兒:“袋子還得花錢買”,“衣服人都不夠穿,還給蘋果穿兩層?”反正是不信服的詞兒拐著彎兒的說,有的是,見村民不愿掏錢買紙袋,李保國就自己掏出了5萬元錢。果樹整形修剪,村民舍不得鋸掉,答應得好好的,李保國前腳走,村民后腳還按老主意來,李保國急了就跟他們嚷,因為一次次的“倔勁兒”,還被楊雙牛起了個“杠頭班長”的昵稱。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一個個除去袋子,過幾天,又紅又大的蘋果就沉甸甸壓彎了果樹的枝頭,出去賣,5兩、6兩的每個賣10元,8兩以上的每個賣50元,有的還賣出了100元一個的高價。而之前,村里的蘋果像“小黑蛋子”,一咬一層皮。農民最講眼見為實,今昔對比,對眼前的這個“杠頭”,他們真正從心里豎起了大拇指。在崗底村,村民的收入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依托蘋果產業,這里從昔日人均年收入不足80元,發展到了如今的人均年收入近3萬元,其蘋果連鎖基地發展到太行山和燕山369個村,帶動7萬多農民走上致富路……崗底村從此有了富崗的名字。后來,說起李保國,楊雙牛說出了崗底人的心里話:“李老師是我們村的大恩人,沒有他就沒有崗底的今天!”
他是最懂農民的“李老師”。身為大學教授的他說,給農民講課,不能把給碩士生、博士生上課那一套搬來,得把你的技術變成農民能理解的話兒。
在崗底村,騎個破自行車傳授蘋果技術,“精品觀念、做市場的觀念”,被他用最淺顯的語言講給父老鄉親:“弄就弄好東西,一車不如一麻袋。”
冬季教農民整形剪枝,他講的道理深入淺出:現在不舍得剪,以后就會長成大鍋蓋,影響采光。怎么剪?他的話明白易懂,實用好記:“去掉直立條,不留扇子面”“見枝拉下垂,去枝就留橛”……
教農民疏花,他這樣打比方:“一棵果樹所供給的營養有一定的限量,打個比方,10個饅頭10個人吃,一人只能吃一個,誰也吃不飽。如果10個饅頭5個人吃,一個人就能吃兩個,大家都能吃得飽。”
在有上千畝蘋果園的贊皇縣寺峪村,村里曾請過一位專家來講修剪技術,講了一天,名詞、術語一大堆,農民聽得一頭霧水。后來李保國去講,他只教大家認識兩種枝,一種是“結果枝”,一種是“不結果枝”,半個小時講完,鄉親們高興地說:“原來這么簡單!”
在太行山鄉親們的心里,李保國是老百姓最佩服的老師,好多新技術,都是李老師手把手地教他們操作學會的。
推行蘋果套袋技術時,許多村民掌握不好技術要領。李保國要拽住他們的胳膊找角度,捏著他們的手腕找力度,常常是一個多小時才能教會一個人,他從來沒有嫌麻煩。
“李老師不僅是我們的‘科技財神’,他還為我們培養了一批‘永久牌’的土專家。”據村支書楊雙牛介紹,目前,崗底已有191名果農獲得農業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頒發的初、中級果樹工證書。他們不僅自己能致富,還成了在山區傳授技術的“技術把式”。
多年來,李保國的足跡踏遍了廣大山區,經他直接幫扶的村莊已達到三四十個,間接帶動發展起來的村莊百余個。
在30多年堅持不懈地工作中,李保國示范推廣了36項標準化林業技術,舉辦了培訓班800余次,培訓人員9萬余人(次),示范推廣總面積達到了1080萬畝,累計應用面積1826萬畝,累計增加農業產值35.3億元,純增收28.5億元。
“常年給農戶和企業提供技術指導,每年至少也得有幾百萬的收入吧?”
類似的問題李保國不知回答過多少次:“我始終認為,農業是公益事業。給農民服務是公益,給農業企業服務也是公益。農業企業發展了,在自身盈利的同時,還能夠輻射帶動周圍山區的發展,最終還是對農民有利。”
“老師說過,老百姓是最不容易的,不要想著掙老百姓的錢,國家給我開著工資呢,我都夠花了,所以為老百姓服務我不收一分錢,這是我應該做的。”熟知他的學生這樣回憶。
李保國是這么想的:“這么多年,名、利,我沒追求過,我就相信,你只管干點事就行了,終究會有人認可。”
在他心里,百姓的認可是給予他的最高的榮譽。
太行山的百姓忘不了他。在邢臺前南峪村,村民把他的事跡刻成碑文,立在村口。
有一次,他的車行至內丘縣摩天嶺村,遇上交通堵塞,進退不能。他急得下車察看,被村民認了出來。當聽說李保國正急著趕回保定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時,人群中有人喊道:“快把我家院墻推倒,讓李老師的車過去!”沒容李保國阻攔,幾個人一擁而上,將路邊一堵土坯墻圍成的農家院扒開一個三米多寬的缺口。
還有一年,李保國正月到村里時,家家戶戶都爭著請他到家里吃飯,實在推托不過,有時他一天得吃五六頓老鄉家的飯……
以心換心,至誠相見,這滾燙的感動,被珍藏在了李保國的心里,成為連接他和山區百姓的精神紐帶。
在他的手機里,存著900多個電話號碼,其中農民的占1/3,他曾風趣地說過:“路上當司機,下車搞技術,還得管閑事”,他說的“閑事”,就是隨時解答那些農民兄弟打來的電話咨詢。平時,不論認識的不認識的,只要是農民打來的電話,他都會耐心解答,隨時指導。
據他身邊的學生介紹,自從人民日報、新華社等多家中央新聞媒體在重要版面報道了李保國30年扎根深山、科技扶貧的事跡后,慕名求助的越來越多了,連省外的群眾也開始找他。在電話中,江蘇睢寧縣的張雷對記者講述了李老師最近的一次省外之行。就在今年3月6日,李保國還去了一趟他位于睢寧縣七卜村的園子。那天李老師是當天去當天回,因為他說第二天還要去石家莊一個村子。早上5點多出發,晚上回到家已10點多,來回1000多公里,要倒好幾次車,到時已是中午1點多了,8塊錢吃了頓素餃子就解決了中午飯。到了張雷的果園里,李保國還沒忘了說:我路遠,來一次不容易,你把在這兒干活兒的都喊過來,我培訓……張雷說,李老師去我那兒,我沒有真正好好請他吃過一頓飯,都是無償的。而李保國說過,不管省內省外,只要是農民需要他,他都去幫。
生前,李保國說過:“我本身就是農民出身,我見不得老百姓受窮,也是學這個專業的,把自己的科學知識傳授給老百姓是我最樂意的事。讓山山嶺嶺都富起來,我的事業才算成功!”
這些年來,他都是常年累月往山里跑,河北省境內的山區他都走遍了,尤其是太行山,從南端到北端,每個山區縣都去過。每年、每個季節、果樹的每個關鍵時期他都來到山村,為村民手把手傳授知識。他說起過:“我一去,村里的大喇叭就廣播開了——李老師來了!四里八鄉能收聽到廣播的鄰村人全都趕過來聽培訓。”
平山縣崗底村村民劉麥林說:“李老師是我們村的常客,我們村里老老少少都認識他。”不止是大人,孩子們也記住了他,有一次,李保國的身影剛一出現在一個村的村口,有個小孩就喊:“李保國又來啦!”
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省內農業口有一位領導,上任之初一路走訪山鄉,每到一處,看到種果樹的就問:“技術上你們認識誰啊?”幾乎所有村民都回答:“李保國。”從涉縣一直走到贊皇,走了20多個村子,這位領導聽到的答案都一樣!這位領導走不下去了,說:“咱們得好好研討研討這個‘李保國效應’,系統里這么多技術人員,為什么山區農民一張嘴,都是李保國?”
多年和老百姓共擔苦日子,山區的老百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貼心人。“李保國”,在太行山區成了叫得響當當的一個名字。
今天是2016年4月18日,老師離開9天了,可是還覺得李老師還在保定、在家……我無法從心里把您去世這個事變成事實,我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雖然我們是弟子,但在老師心里我們早就成了他自己的孩子,我們也早就把他當成父親。
李保國的博士研究生孫萌告訴記者,李老師離開后,課題組師生正在準備給老師做個回憶錄。以上的話語,就是她含淚寫下的文字。
回憶起驚聞老師去世的那天,至今還歷歷在目。“2016年4月10日早晨6點48分,老師弟子群里出現一條消息……我立刻給大師姐打電話,聽到她的哭聲,知道是真的了,我一邊哭一邊給師兄弟打電話,好多人都開始拼命往保定趕,可是再也趕不上了,那天,大部分弟子都趕到了老師家,抱頭痛哭,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孫萌說,當時,除了在國外的和生孩子的幾個實在來不了的,老師的60多個碩士、博士研究生都回來了……
采訪中,記者時時被這深深的師生情誼感動著。
桃“李”之家,是李老師弟子們建的微信群。孫萌說,起名桃“李”之家,有兩層意思,一是群里都是李老師的學生,而其中的“李”,指的就是他們的李老師。
學生們回憶,在李保國的心里,與農民的事同等重要的就是學生的事。不管他在哪兒出差,不論離學校有多遠,只要學校有學生的課,他都要按時趕回來,從不耽誤上課,不耽誤指導研究生的學業,不耽誤參加科研活動。
李保國一直堅信,實踐是教學和科研的源頭活水。他多年如一,從未離開過一線,他對他的學生們說,在生產一線才能發現真正的研究課題。他說過:到現在我應該是學校里課題多的教授,但我保證,我和我的碩士生、博士生,都是研究實用性問題,都是將來能夠直接應用到農業生產的。我們掌握的東西,研究的東西,得變成實際的價值,變成實打實的事。
實踐出真知。30多年來,李保國一直致力于經濟林栽培教學和山區綜合開發研究與技術推廣工作。為本科生、研究生主講9門課程,大量的科研成果,豐富的實踐經驗,使他的教學內容接地氣、具新意,深受學生好評。
扎根一線,使他和學生們有了學習研究的活教材。他的學生史薪鈺,在平山縣葫蘆峪的山地開發中,從事坡面結構穩定的影響因素研究。在李保國的指導下,經過兩年多的實踐,取得了當年治理、當年坡面穩定的效果。目前,史薪鈺的研究成果已在全省推廣。以前核桃樹都是冬季修剪,但這樣刀口容易流失水分。他指導學生進行了枝條傷流規律研究,結果發現在春天發芽前的20天內修剪傷害最小。如今,這項技術不僅寫進了教材,還在全國推廣……
河北農大林學院黨委書記盧振啟說:“李老師一直都上著本科生的課,我說你實在忙不過來就象征性地上幾次課,剩下的給年輕老師分分。他堅決不同意,說要從本科階段開始引導,使學生熱愛農林專業。”
在李保國的言傳身教下,許多他教過的學生因為他的緣故愛上了農業。
學校為了讓李保國拿出更多的科研成果服務太行山區,河北農大為他的課題組建設了3個專用實驗室,并配備了全新的科研設備。
做了他20年的助手、同為河北農業大學博士生導師的齊國輝教授說,李保國作為一個普通人,能讓所有人認可,真的不簡單。
在學習和科研上,李保國對學生的嚴厲和認真是全校出名的。
他要求研究生要在生產中工作1~2年,掌握所研究樹種的生產技術,如核桃嫁接、果樹修剪、生長季管理等。只要是跟著他實踐過的學生,工作以后,具體項目都能直接上手。他們到了工作崗位上,都能很快成為單位的骨干。
學生們回憶:“李老師要求我們,哪里不明白可以隨便問,但不能不懂裝懂,更不能粗心大意不當回事。”在這樣的要求下,他的學生們真是踏踏實實學基礎,一步一步干出來的。
李保國的碩士和博士生一入學,就會收到一張在校3年的任務表:第一學期完成課程學習和開題報告;第二學期在實踐基地實習一年,完成實驗并寫出研究報告……每一項,都有詳細的要求和明確的時間表。2013年,他的一個林學專業碩士生因為前期不認真,被要求寒假留在學校寫畢業論文,直到大年三十寫完才回家。
對老師的嚴格,2012級博士研究生郝梁丞體會尤深。他記得,剛跟李老師做課題時,很多研究生、博士生都被他訓哭,我們都有些怕他。有一個最小的細節——寫實驗記錄、計劃的筆,李老師一直要求我們必須用鉛筆。因為相比中性筆,鉛筆字保存時間更長。一旦發現我們沒用鉛筆寫,他會馬上撕掉。
而跟著老師時間越長,學生們的體會越深:老師對他們的嚴的背后,是作為老師的責任。他們也分明看到,相比起來,老師對自己更嚴。在學生們的印象里,老師的時間和精力,仿佛都用在了做事上。
孫萌清清楚楚地記得:老師白天要上山下地,晚上才有時間給他們研究生修改論文,所以每天老師都要工作到凌晨。就在今年的1月14日,她收到老師郵件的時間是凌晨4點36分,她當時想老師起的好早啊,結果第二天才知道,原來老師那個時間點還沒睡呢,問起來,他嘿嘿一笑,我看了你、劉海鵬、郭芳你們三個的論文,就那個點了。而這樣的熬夜,對他來說是常態。
郝梁丞回憶,老師平時特別忙,老跑基層,卻一直擠出大量時間幫我們修改論文、文章,總是很晚休息。很多郵件的發送時間都是深夜或者凌晨。有次為了給我說論文,李老師讓我早上6點多去辦公室找他,講完了他轉頭就下鄉了。
采訪中,不止一個學生說到了他們對恩師的感情:我們是老師的學生,也是老師的孩子。
李保國去世后,在邢臺市召開的李保國事跡報告會上,他的2009級碩士研究生,現在邢臺市林業局工作的施麗麗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工作、學習上要求那么嚴厲的他,在生活上對我們卻又像父親一樣,從給家庭困難的學生交學費到關心我們的終身大事,再到幫助我們買房,從工作到生活,大事小事都能得到老師的幫助,所以追悼會上,我們所有弟子趕來送別導師,不僅因為他是導師,更是親人!
4月的太行山,春風又來,伸展在萬里晴空下的果樹林,小小的新葉搖曳在風中,嫩綠如花瓣初生一樣美麗。
又是果樹管理疏花的時節。往年此時,隔著樹枝椏的縫隙,不知哪個村的村民就會看到他們的李老師沾了泥土的鞋子急匆匆走進果園,村里的大喇叭響起來了,又聽到了他為村民們講課的熟悉的聲音,光影斑駁,透過樹影,又照見他黝黑慈祥的臉龐……而今年,他不會再來!
常年跟著他跑山區的學生說:老師太累了。
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多年來,他一直在透支自己的身體。這樣超負荷的負重,一直延續到了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
就在去年12月16日晚上,“燕趙楷模”發布廳在河北電視臺錄制李保國的先進事跡,晚上9點多才結束。知道他第二天要去平山,大家擔心他的身體,都勸他在石家莊市區休息一晚。他說:“今晚上趕到平山,明天一早就能干活。”就堅持連夜自己開車走了。
據不完全統計,在去世前的這4個多月時間里,李保國在家的時間總共不到10天。就連春節,也只是休息了一天。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歲月,邢臺、保定、張家口、承德、石家莊、唐山、秦皇島,他幾乎走遍了河北省各個山區縣,這些地方,都留下了他奔波忙碌的身影。就在去世的前兩天,他還在石家莊北方大廈主持了2014-2015年河北省科技支撐計劃項目的3個項目的驗收會。
在去世前的4月9日晚從石家莊返回保定的路上,他還安排好了下一周的工作,“周一、周二在校給本科生上課,周三去青龍,周四去灤縣……”他的工作日程表,還是如以往一樣,排得滿滿當當。
時針一動一動,在靠近那個最后的黑色時刻。他的工作電話,在不時地撥進打出。那天晚上9點多,他跟南和縣紅樹莓產業園負責人周岱燕在電話里溝通了建設采摘園的事宜。
4月10日凌晨4時,那樣突然,他走了,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留下……
本來,因為常年高強度工作,他1998年患上了重度糖尿病,2007年,又有了重度疲勞性冠心病,經北京多家權威醫院診斷為血管彌漫性堵塞,已無法進行常規支架或搭橋手術,只能多休息、保守治療。但他怎么能閑下來呢?
在他去世后的兩天里,不知道噩耗的深山里的農民兄弟還有電話打來,問:“李老師啥時來俺們村作指導啊?”
是啊,他怎么就這樣走了呢?每年的這個時候,那些山里的鄉親們還等著他去果園里講課呢!
遠在深山的崗底村人,忘不了李老師扎根崗底20年種果樹的事。崗底村村民楊群小在李老師去世的當天中午村里喇叭廣播了以后,一家人難過得中午連飯都沒有吃,他說:李老師不應該走,我們崗底現在離不了李老師,他給崗底帶來太大的財富。就想跟李老師說,你放心吧,崗底人把你的技術一定要傳下去,不但這一代忘不了您,下一代也不能忘了您。
多年的勞碌中,他身邊的人都曾勸過他多歇歇,但他說,人活著就得有事干,沒事干,不就精神空虛嗎?他說,你不知道在下面跑著有多享受。
在他不倦的步履中,他心中的藍圖正在一步步勾勒中變成現實。2014年,在南和縣,他開始了紅樹莓種植技術的研究,建立了全國第一家紅樹莓組培中心,打算用3年時間實現年產1000萬株幼苗。由他牽頭成立了河北省核桃產業技術創新聯盟、蘋果產業技術創新聯盟,他說,將來,還要成立河北省山區現代農業產業集團,把太行山區產業帶統一整合,串成一條線,給太行山系上既有顯著生態效益、又有顯著經濟效益的“金腰帶”……

淚別恩師。
有誰知道,在他58歲鬢角含霜的年紀,在這個太多人已心染暮氣的年齡,原來,還有著那么多美好的愿望存在他的心里,等著他去一一實現,他,豪氣如昨,對于他,一切,還剛剛開始……
而所有這些,隨著他的離去,都戛然而止,成了不能彌補的遺憾。

他走了,留給了他身后這個家太多的遺憾。就在他去世前的3月7日下午,李保國在平山縣參加省婦聯舉辦的一個活動,兒子、兒媳特意帶著不滿5歲的孫子從保定到了現場。而對于這家人來說,這竟是很難得的全家團圓的機會,因為李保國老兩口平時差不多二十多天一個月才能回趟家。在活動現場,當被主持人要求對家人說句真心話時,很少在家人面前顯露過溫情一面的他剛開始還不好意思,最終還是道出了長久憋在心里的一句話:“老婆、兒子,我愛你們,但是我顧不上管你們。對不起。”他的愛人郭素萍說,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這樣的話。
生前,他是百姓心里的“太行新愚公”,30多年耕荒不止,耕出了滿目青山如黛,處處清水繞山坡的太行風景長畫卷,而他心中,還是深藏著一個多年揮之不去的情結:“現在一閉上眼睛,回想30年來最深刻的一幕,還是當年禿山荒崗的慘狀。”在他內心的深處,滿當當牽掛著的,還依然是腳下這片尚有余章待描畫的土地。
他曾說過,身后,愿做太行山上的一棵樹,我的根在這里。
望巍巍太行山,萬樹蔥蘢林濤陣陣,果木山林今又綠,空待足音不再來……